五

 

  作为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军第1师的上尉简报官,蒋纬国由驻地潼关奔赴西安第八战区长官部例行公务,办完事情,受到副司令长官胡宗南的盛情款待,安排他住进了下马陵胡公馆,松弛一下在前线紧张的神经,怀着闲情逸致游览观赏西安的名胜古迹。

  面对遍布古城的一座座宫殿式飞檐斗拱古建筑群,以及城郊那一抔抔曾经显赫多时继而又逐渐冷落供不知名姓的后人凭吊观赏的黄土冢,蒋纬国从内心激动不已,暗自赞叹这座从公元前11世纪到公元10世纪中叶的古城垣里,竟先后有秦、汉、魏、晋、赵、隋、唐等12个王朝建都,封建帝王们在这座古城堡里称王称霸威震八方达1062个年头之久。因此,这座旧城垣也名噪天下,成为中国六大古都中最古老且建都时间最长的千年帝王州。蒋纬国伫立在古城墙下,以一个军人的特有目光审视这座城垣时,由衷钦佩昔日的周幽王、秦始皇、汉高祖、乃至隋炀帝和唐太宗们的非凡眼里,这些个无论出自官方正史记载或者野史稗转从说书艺人伶牙俐齿中流传千古的英雄枭雄竖子们,他们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身世各异,但在风起云涌的动荡岁月里却有着殊途同归的先见之明和军事家的战略眼光,先后从那茫茫秦岭的千山万壑和黄土高原的峁峁梁梁沟沟坎坎中奋力拼杀出来发迹之后,于八百里秦川择定这方土地肥沃且地当渭水南岸与咸阳隔水相望襟山带河形势雄固的地方建都,在风雨飘摇的变革以及此起彼伏的诸侯争雄中度过了或成就霸业或图腾兴邦或醉生梦死或遗臭万年的宫廷生活,在为历史学家留下足够研究探寻一辈子的古文化之谜的同时,也为后人们留下了驻足观瞻可以赏心悦目消闲养性亦可触景生情发思古之幽的阿房宫、未央宫、华清池,还有那一代枭雄秦始皇、唐太宗驾崩栖息的秦皇陵和照陵。

  千古帝王州的的确确是一处藏龙卧虎之地,蒋纬国浏览这些名胜古迹的时候,自然从心灵深处涌出一股子思古之幽情,于亦真亦幻中想入非非。他从欧美留洋归国,正以少壮派军人的身份被那个独霸天下的父亲刻意安排在军中经受战火磨砺,这样的机遇是否与古代帝王封侯爵位的王子们诸如小秦王李世民之辈有相似之处呢?说不定有朝一日自己羽翼丰满也会子承父业统领华夏。这奇特的幻觉皆缘于他那被灌输了纳粹思想的意识中有一种坚强信念,始终对军人靠枪杆子打天下而又支撑天下的道理深信不疑。

  然而,这种幼稚得有点冒失的想法一闪现在脑际,蒋纬国激凌凌打个寒颤,好像被人窥破心机似的急忙收拢起信马由缰的思绪。他暗自嘲笑自己,君子坦荡荡,岂容鸡肠小肚的私欲杂念作祟。

  蒋纬国于自责中回忆起当年在苏州天瑞庄东吴大学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同学们每天进出校门,都能醒目的看到大门左右两根石柱上镂刻着一副寓意深刻的楹联:“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正是置身这样一种正气凛然的环境氛围,才逐渐完善了他那“人之初”坦荡情怀。

  蒋纬国在西安尽情玩耍了一回,他游倦了,也感到乏味了,想起军中的袍泽正期盼他回营地聚首,这才匆忙踏上了归程。在火车站等车之际,也算上苍有意安排,千里姻缘一线牵,让他阴差阳错与艳如三月桃花的石静宜不期而遇。

  此刻,坐在这趟向东奔驰的列车上,蒋纬国无心观赏车窗外满目葱茏的春日郊野,他用一只手臂支撑起棱角分明的下巴,独自动起了心思。他极力搜寻记忆,回想起前两次与石静宜相遇的情景,脑海中思想的胶片断断续续,一时间却难以拼接成完整的画面。

  如果说前两次他们相遇在大庭广众之下,男女有别双方未及沟通情感就匆忙分手,彼此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模糊的感性认识上,那么这一次意外相逢,孑然一身的蒋纬国面对花容月貌的石静宜,禁不住怦然心动,一股欲望的潮汐瞬间漫上了焦渴已久的滩头。

  这些年来,蒋纬国似乎养成了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癖性,每当有异性闯入他的生活,他总会在爱情的天平上加上那位白衣少女的砝码去衡量一番,而后才迟迟地做出反应,以致临近而立之年,仍然苦苦寻觅寻遍天涯却一直寻找不到属于自己爱情的芳草地。当年,他是用一种初出道的幼稚目光去寻觅爱情绿洲的,纯洁的心灵中只有激情相伴,缺乏对生活对爱情乃至对婚姻多角度多侧面的观察体味。“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出道十年的蒋纬国接触过不少女人,曾多次领受过异性柔情似水的爱抚,个中滋味自不待言。他以一种成熟男子汉的目光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爱情,觉得心目中追求的偶像固有的青春相貌只是外在条件,而潜在的良好素质是不容忽视的。平心而论,石静宜的相貌虽然俊逸洒脱,远不及他初恋的白衣少女那般冰清玉洁。可石静宜是大家闺秀,兰心蕙质,柳眉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闪烁出充满魅力的光芒,既不失作为女人的阴柔之美,又溢光流彩出一股子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摄人魂魄的目光与媚俗女人的目光显示出本质的差异。

  踏破铁鞋无觅处,面对呈现在眼前的一片绿洲,蒋纬国自然不愿放弃苍天安排的这一绝好机会。既然身边的石静宜忽略了他的存在,就暂时不点破,幽默地撇着洋腔调招呼一声:“小姐,请借阅一下您手中的报纸。”

  石静宜闻言,内心有点不耐烦,连头都未抬,哼一声说:“你看懂报纸上的文字吗?”

  蒋纬国当众遭到奚落,一时激动得脸颊泛红,随口抢白一句:“尊贵的小姐,请不要忘记宴婴三尺能相齐,周仓口吃而辅汉的古训,切莫衣帽取人。”

  假如蒋纬国用汉语讲这番话,石静宜也就见怪不怪了,他有意想引起石静宜的注意力,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对话时,还特别提高了嗓音。

  石静宜惊讶地放下报纸,露出羞红的粉面桃腮,抬眼用异样的目光仔细端详着坐在身旁的青年军官,自觉有些眼熟。瞧那张清瘦的国字型脸盘,天庭饱满,颧骨微凸,显得鼓鼻子鼓脸,棱角分明的嘴角略向上翘着,透出一股子英武之气。尤其是剑眉下那双细而长的亮眼,闪烁出机敏聪慧的锋芒。石静宜忽闪着一双美目直视蒋纬国,俩人的目光正好相遇,四目如电在对视的一瞬间,彼此似乎都敏感地察觉出对方的眼神里有一束激情的火花在闪耀。回过神来的石静宜禁不住惊讶得大声呼叫:“哎呀,想不到是你,蒋公子……”

  “嘘……”蒋纬国伸出右手食指压在唇边,摇头示意石静宜不要冲动。在这趟旅客成分复杂的列车上,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石静宜会意地打住话头,一时兴奋得手足无措,一双火辣辣的目光反倒盯得蒋纬国有点不好意思。

  “石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不是早就认识吗?”幽默风趣的蒋纬国想起留学美国时在夜总会遇到石静宜的情景,莞尔一笑,引逗的石静宜呵呵直乐。

  生活就是这般奇妙充满了戏剧性,人物与人物,故事与故事之间,本身都有着许多内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关键是看你在意不在意。有的人与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但在记忆的屏幕中却有如过眼云烟,而有的人即使与你匆匆邂逅,竟能在瞬间占据心理留下一段长久的难以忘怀的回忆。仅仅在几分钟之前,石静宜还对主动搭话的蒋纬国流露出傲慢不耐烦的情绪,缘于她一时没有辨认出蒋纬国的身份,在固有的思想意识里讨厌那些死皮赖脸的大兵。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出入于宴会舞厅的“皇太子”,如今会是这般模样,身穿皱巴巴的黄布军服独自一个人挤这趟脏兮兮的列车上,那架势很有点像充军发配失魂落魄的公子哥儿。石静宜是个重感情的女人,两年前在重庆嘉陵江上与蒋纬国初次相遇,虽然短暂而又匆忙,感情细腻的内心世界对这位举止言谈洒脱的“皇太子”留下了良好印象。及至后来,她在美国海滨城市的夜总会与蒋纬国意外相逢,主动邀请蒋纬国共下舞池,她的手臂搭在蒋纬国削瘦结实的肩头,一股热流涌遍全身,那一刻她心里有一种异国遇故知的感觉。曲终人散之时,目送蒋纬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有些依依不舍。这次两人不期而遇,虽然闹了点小误会,但相视一笑,彼此一下子就拉近了心理距离。

  石静宜含情脉脉地盯着蒋纬国,诚恳地解释道:“对不起蒋公子,刚才俺失礼了,请你贵人多担待些。”

  蒋纬国闻言,满脸堆笑说:“石小姐不必客气,我们都是老熟人了,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蒋纬国说的是内心话,他能够理解一个弱女子独自在外奔波时对陌生男人的戒备心理,因为他在旅途中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蒋纬国17岁的时候,正在东吴大学读书,有一次奉养母姚冶诚之命,单独乘火车赴南京拜见父亲。蒋纬国登上火车之后,恰巧与两位身穿学生服装的窈窕淑女一块坐在头等车厢里。列车行至中途一个小站,车厢门突然被推开,蹿进来两个歪戴帽子的押车宪兵,贼眉鼠眼直往两位女学生的身上盯。宪兵借搜查之机,每人缠住一位女学生浑身乱摸一气,惊吓得两位弱女子大呼小叫,而满车厢旅客慑于宪兵的淫威一个个装聋作哑。目睹这种流氓滋扰场面,少年蒋纬国怒不可遏。在一向倡导“礼义廉耻”治国整军有方的父亲眼皮子底下,居然会发生这种可耻的事情,真是灯下黑。他当时想,无论他的父亲和父亲手下的官僚们是否知道这些有伤国体有辱军队声誉的丑闻,出于一个公民正直的良心,他要站出来用自己稚嫩的手臂为受辱少女撑起一柄保护伞。他嚯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挡在两个宪兵和女学生中间,大声斥责宪兵的丑行,结果招来两个宪兵的拳打脚踢。面对蛮横的暴力,他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惩治这帮流氓无赖的最好办法是报告他们的上司。他只要亮出身份,大凡在国民政府官场上混饭吃的官员们,无人不知道他蒋二少爷。早在1925年,他的父亲蒋介石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时,临登车前与送行的国民党元老张人杰、谭延闿等人在月台上合影留念,那时候他就站在父亲身边。当时连风靡欧亚的美国《时代》杂志都登载照片和撰文报道说:“尤其可敬的,是蒋介石带着儿子出征,他的公子蒋纬国,现年10岁,随侍在他身边,和父亲出入硝烟弹雨之中,一起革命。”此后的情形也确实如这则报道所描述的那样,他跟在父亲的鞍前马后,即使在前线战事最吃紧的关头,蒋介石也不忘把他抱在膝上,从天伦之乐中享得片刻宁静,藉此松弛一下因战事忙乱而绷紧的神经。他的名字是和父亲连在一起的,他决心利用自己的名气出一口恶气。等列车到达南京车站后,他直接把电话打到宪兵司令部,那两个滥施淫威的宪兵即刻被拘禁起来,受到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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