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大的心愿是要跟伯伯做女。

  首先是伯伯不恶,不像爸爸老是打人。伯伯总是和善地笑,一笑还两个酒窝,伯伯说我就长得像他。可是姐姐们都说伯伯也打人,而且是成批地打,一开打,就跪下一长溜儿,犯错误的要打,没有犯错的也要跪在旁边接受教育,我不信,他就从来没有骂过我。

  第二个原因是伯伯会照相,那个时候照相可稀罕着呢,每一年我就那么眼巴巴地盼着学校里的毕业班照相,我就可以找教书的妈妈开后门,在毕业班里站一个位置,如果做了伯伯的女,不是天天可以照相吗?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伯伯这里人多好玩。伯伯家是我童年的乐园,是我每一次来了就不想回去的地方。我们家和伯伯奶奶家本来住在一起的,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叫“何家坡”,有十几大户,都是自己的本家,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成群结队,光伯伯家就有四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姐妹,我们走东家串西家,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好不快乐。

  一到暑假,我就把自己的衣服作业整到一个小袋子里,整天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吵着去伯伯家,妈妈烦不过:“好好好,明天就去,让我早点清净。”

  第二天果真是去伯伯家,十几里的小路,平常妈妈带着我要走两个半小时,因为是去伯伯家,那股内心的甜蜜激励着我,快乐好像就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我连蹦带跳,脚步如飞,不到两个小时就走完了。

  在伯伯家,我喜欢的事太多了,太多……

  滑坡是我们每天必做的体育运动。伯伯家前面不太高的山坡是我们天然的梭梭板,我们通常爬到坡顶,然后选一条光一点的路线,躺在坡上两手抓住旁边的小草,都准备好了,手一松,从山顶上快速地向下一滑,带着快乐的尖叫就坐到了山脚下的草地上,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那个时候的裤子都是屁股后面长两个眼睛。

  爬竹子是我的拿手戏。一根光溜溜地竹子,我在手心吐一口唾沫,哧溜几下就到了竹子上,然后得意地笑……

  捉迷藏是最有意思的了。我们小时候不叫捉迷藏,而叫“寻躲”,为了找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躲起来,我们常常挖空心思,捏着鼻子躲在猪棚里,忍着刺挂的伤躲在刺丛里,冒着被奶奶骂的危险躲进大黄桶里……有一次,我来了灵感,在爷爷家柴房里,把爷爷一捆捆好的茅柴拆开再把自己捆进来,让姐妹们找了半个小时,也算打破纪录,晚上睡觉还不知道一身又痒又难受是为什么。

  在伯伯家,我和姐姐们处得可好啦,她们处处护着我,我也知道她们对我们的好,总想报答她们。一次,吃打虫药,四姐姐总是吞不下去,苦着脸,被伯伯骂,我是最不怕吃药的,我趁他们不注意,抓着那几粒打虫药往喉咙里一丢,吞了下去。

  伯伯发现药不见了,还以为是四姐姐吃了,表扬着四姐姐,老实巴交的四姐姐全然不顾我使劲扯着她的衣角,迷惑地说:“我没有吃啊?”伯伯的眼睛照来照去,照到了我身上,我一昂首,像个侠女:“伯伯,是我替四姐姐吃的,那药太苦,她吃不下去。”

  一屋子人看着我都笑倒了,伯伯摸着我的头:“你这个傻家伙,那又不是糖粒子,你……”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去,我就躲着不肯回,妈妈好不容易抓到我劝我:“你看伯伯家这么多人,你就别在这儿抢饭吃了。”

  “没事,我们在饭里加一瓢水就是了。”伯伯留我呢。

  “你愿意吃米汤饭就留在这里啰。”伯母也留我。

  “我就是喜欢米汤饭。”我一边挣脱妈妈的手,一边跑。

  “那你就跟伯伯做女算了。”妈妈一半生气一半玩笑,就掏出一些钱来要给伯伯,被伯伯骂得要死:“你怎么拿得出手,我们还不是一家人啊?”

  这样我又在伯伯家里赖上一个暑假。

  在伯伯家做女的感觉真好,又不会挨打,又不会挨骂,还可以尽情地玩,就是有一件事不放心。

  一到天黑,吃晚饭的时候,伯伯就郑重其事地问我们一个问题:“今天晚上谁挂钩子呢?”一边问一边指着桌子上方梁上的一个大铁钩。

  那个大铁钩是挂腊鱼腊肉的,暑假里早就没有什么鱼肉挂了,钩子空空的。伯伯半真半假地说这个钩子是来客人的时候睡不下,就可以把细伢子挂在钩子上,而我就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个钩子,心想,那钩在上面怎么睡觉啊,荡来荡去的,会不会掉下来啊。

  我再看着伯伯的脸,一点也没有笑,觉得像是真的了,赶紧低头扒饭。

  “要挂就挂一个轻一点的。”伯伯接着说。

  我有点紧张,因为我最小,很可能是最轻的。我再看看姐姐们,她们竟然都把稀饭喝得哧溜哧溜地响,没有谁自告奋勇,不行啊,我得解救自己。

  “伯伯,你看看我的肉啰,好多的,”我把上胳膊露出来,“我如果挂上去肯定会把钩子驮断的。”

  “没事,我这个钩子可结实了,挂两个细伢子都不会断。”伯伯这回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意思,我焦急地把无助的目光投向伯妈。

  “如果是自己的女呢,也可以不挂,挤在一起算了。”伯妈看着我说。

  “我就是你们的女啊!这样吧,伯伯伯妈比我爸爸妈妈大些,我叫你们大爸爸,大妈妈。”伯伯伯母就甜甜地笑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每天,为了不挂钩子,我都大爸爸,大妈妈地叫着。

  钩子是不用挂了,可每天的睡觉还是一个“挤”啊!

  伯伯家里真正意义上的床只有一个,那是有床脚床身床柱子还带踏板的那一种,那床由伯伯伯母带着最小的弟弟睡,我和姐妹们挤在一起的其实不叫床,就是搞两根大树夹在两头的土砖墙缝里,再在大树中间铺一些木板,铺一些稻草,铺些垫被,就是床了。平常我和姐姐们就在这条床上横着摆游鱼条子,四个姐姐加上我,五个人摆在那里,第二天早上五个人印子。

  夜晚,天特别热,我和姐姐们玩“粒粒调毛虫”的游戏后,累得要睡了,住在前屋的奶奶看实在太热,不让我挤在伯伯家睡,我哭着一定要挤在她们中间,奶奶依了我。

  睡到半夜,又热又口干的我醒来了,我摸索着到厨房里舀了一瓢水喝了下来,再回到床边,床已经没有我的份了,我怎么挤也只能放进去一只脚,我去搬姐姐怎么也搬不起,哎,还是到奶奶家去睡吧。

  到奶奶家要走伯伯睡的那间房出来,再经过柴房就到了,想到自己的不听话,半夜里要搬着家睡觉,我就觉得自己不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在伯伯的房间,摸到了门栓,拨弄了好一会没打开,正摸索着,一束强烈的手电光射过来,“站住,看你往哪里跑!”感觉到是武松打虎的派头。

  天,我一回头,看见伯伯还拿着一根扁担高举在我头顶。

  我吓傻了,那一扁担会把我脑壳打开啊,我大叫:“大爸爸,是我,是红伢子呢!”

  举着手电的伯妈也大叫:“真是红伢子呢,你这是干什么罗?我们还以为来了贼。”

  “我,我想到奶奶家里去睡,这里睡不进了。”

  “那刚才厨房里的响动是不是你搞的啊?”

  “那是我喝水呢。”

  伯伯放下扁担,哈哈笑,原来,我去厨房舀水时,就被伯伯听出了动静,怀疑来贼了,就从门后面准备好了扁担,没想到贼的胆子还蛮大,进了他们的房,这下还不逮个正着,没想到捉了我这个家“贼”。

  第二天,姐姐们都来仔细打量我这个“贼”。

  “天啊,你怎么大半夜的不怕鬼啰?你真的可以去做贼啦!”大姐姐最后总结,

  本来是要给伯伯做女的,想不到反而做了“贼”,其实,我还真是个“贼”,在伯伯家里偷走了多少幸福和快乐。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