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活动过后,在监舍孙红英接着说他的事:
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走出监狱大门,俺爹俺娘前来接我,他们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有些苍老,我忽然感到两条腿发沉迈不动步,心里边悲喜交加,俺爹冲我摆手,俺娘擦着眼泪。猛走几步我跪在了他们面前,叫了声爹娘就痛哭起来,真对不起老人啊!因为我他们伤心脸上无光,在村里抬不起来头,这几年没让他们少操心,我该咋报答呀!俺娘弯下腰搂着我的肩膀哭出了声,俺爹的手拉着我直发抖,一家人都在悲伤中。后来俺爹那双大手用力把我拉了起来,眼里闪着泪光,却笑着说我,孩子,咱不哭了,走,回家去。俺娘用手抹去我的眼泪。一听说家这个字突然感到无比亲切,那种久违了的幸福感浮上我的心头。
是的,我要回家啦。外面的世界真是好啊!阳光更加明媚,空气是那么新鲜,风吹在身上真舒坦,有了自由之身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城市和乡村都发生了变化,路两边的美景看都看不过来。眼花缭乱的。坐在公共汽车上,俺娘一直拉着我的手像是怕我跑丢一样,她温暖的手使我体会到了母爱,禁不住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俺爹和我并肩而坐,深情的目光,不停地看着我。
村里修通了柏油路,往县城去很便利,街道宽敞,干净、整洁,新建了不少房屋,农用车也多了,还有面包车。不断有摩托车飞驰而过,人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改变。跟着俺爹俺娘走在大街上,说不出心中的感慨,进了家门,一眼看见新盖的北屋,特别气派,我惊疑地望着爹娘。俺爹说:孩子,这是给你盖的房子,我和你娘商量了,等你回家该给你娶媳妇了。俺娘看看我,脸上是很慈祥的笑容。我心里高兴又难过,还是爹娘最爱我呀。有好多话,包括悔恨,参加带动改造的思想认识,对老人和家的思念等,晚上一鼓气都说了出来。我们一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不能白住监狱,一定做个正派人,努力奋斗孝敬你们,做个有用的人。俺爹说:说得好,有志气,跌倒了咱再爬起来,服刑改造不一定是坏事,教育帮助了你,关键时刻是政府挽救了你,要不然谁知你会走到哪一步啊?开始,我和你娘生你的气,骂过你,恨过你。后来我们也想明白了,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难说不犯错,只要自己想明白人生的道理,改变自己的思想观念,纠正身上的错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改变了自己一样可以在社会上好好生活,俺娘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含着那么多期盼,说的话和警官说的一样每句都让我充满了力量。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切像是在做梦,终于回了家。几年来的经历让我难以忘怀,多少个日夜我在痛苦中挣扎,泪流满面悔恨自己,盘算着回家的天数,想着两位老人的面容,计划出狱后干什么,这一天来得真不容易啊!邻居亲戚还有同学们都来家里看我,既高兴又脸红,看着别人那精神劲儿,满面红光,穿着体面欢声笑语的,真是不好意思,说起来,咱是从监狱回来的怎么和别人比呢?
家里的地不多,农活少,我打算给别人打工,也该为家里挣钱了,村里有建筑队,面粉厂和木器厂,生意都做得不错,我让俺爹找人家联系。想不到的是他们都不愿用我,嘴上没说意思明白,嫌我住过监狱,名声不好听,俺爹说他们势利眼,庸俗看不起人,又到镇上联系活儿干,一说村名再说我叫啥都不同意,他们都记得几年前的被盗案,对我印象不好,俺爹很少着急,那天却发了脾气,在家里骂他们,俺娘心里生气直掉眼泪,我更是暗自发怒,怨恨这世俗的偏见。我说要去县城打工,俺爹娘说啥也不让去,家里就我自己,他们都年纪大了,好不容易团圆了,舍不得分开,我看镇上有转让门市的信息,心想干门市也不错,只要手脚勤快精打细算热情服务,也能挣到钱。我有自己的梦想,想当个老板经营企业,挣上一笔钱除孝敬父母外,也让人们另眼看待我。我找到店主,谈具体条件,他很高兴有人接收门市,开始十分热情,倒水递烟让座客气得很,然后问我个人情况,我不想隐瞒,坦诚地说了实话。他一听立即脸上发阴、态度变冷、目光轻蔑,找个理由把我赶了出来。我感到羞辱想和他吵,但忍了下来劝自己不能冲动,回家的路上心里郁闷,恨自己失足犯罪。恨他们另眼看人,恨社会俗见太深,不能容纳我。俺爹娘理解我,安慰我千万不能着急,今后有的是机会。我明白这个道理,关键看自己,只要行得正,有了出息,表现得好,人们会接受我的。我不泄气,接着联系找活儿干。因多种原因,一直没有找到。我并不灰心,也不再为这事着急,准备在家里干农务杂活儿,照顾好老人,让他们过上踏实的生活。
虽然从小没有干过地里的农活,啥也不懂,可我并不怕,下定决心向别人学习,不怕吃苦朴下身体,耐心细致,没有学不会的,锄草、施肥浇地、又脏又累,风吹日晒、雨淋霜打,苦累交加。我不让俺爹娘去地里,不能看他们受此劳累,也算是我的孝心吧!干活时,想起自己的经历和眼下的状况,浑身就有用不完的力气。我不服气,一定干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住过监狱又怎么了,我已是合法公民,生活要有做人的尊严。为人要理直气壮,人生要有自己的风采。
我回来后,两位老人的精神好了许多,已不见往日的忧愁,常是笑逐颜开,加上我在家早晚间的伺候和劳动,家里有了生气,在邻居的眼里,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俺爹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们不就是盼着过兴旺的日子吗?
其实,我被判刑后,俺爹娘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乡亲们看不起,亲友们笑话,俺爹在单位受到别人的讥笑,工作受影响,身体又不好,就提前退休回家,俺爹一生讲情面,受不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和乡亲们复杂的目光,走在大街上觉得丢人现眼,无奈之下,到外村一个亲戚家去住,曾让他一度骄傲的儿子,给了他无情的打击,神态下子变得苍老许多。俺娘几乎是蓬头垢面,很少出门,不知受了多少憋屈。他们在苦闷里,盼我早日回家,牵挂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们多想人前站着说话,过舒心的生活。
我感觉到,村里人对我家的态度一直不正常,有距离感,亲戚们不冷不热,朋友们不远不近。说话上亲热做事上没有真情。无形中给我们家每个人都带来了影响,他们总是忘不了我是个劳改犯,与俺家交往觉得败兴。我更有孤独感,正处青年,同人的交往该是最多的时候,却没有人和我交朋友,即使我主动找到朋友、熟人、乡亲,他们也只是客气的应酬,到具体事上会表现出防范的姿态。我非常羡慕那帮成群结队,嬉笑打闹、尽情玩耍的年轻人,正是这美好的年龄,我怎能不向往呢!
在我们村里到了我那个年龄,都已结婚成家,有的孩子都好几岁了,我却成了老大难。俺娘找了不少媒人,也和女方见过面,都没不成,没有那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劳改犯,结不成亲使我着急,更主要的是脸面上败兴。俺爹娘为这事愁得吃不睡不着觉。我表面上满不在乎、怕大人伤心,暗地里焦急忧虑心情低沉。一个人就怕啥事都不顺心,想我回家后的情况,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愤恨的情绪,对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十分憎恨。思前想后,慢慢地有了悲观的思想,只感到前途渺茫。心情处在郁闷当中,好几次背着俺爹娘到外面偷喝酒,借此消愁。精神不断低迷,意志消沉,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因为我娶媳妇的事,俺爹添了白发,他本来身体有病,这几年因我在监狱,精神负担重,经不起折磨,他有点佝偻,动作迟缓,打不起精神,俺娘的脸上满是愁云,心思全花在为我找媳妇上,做梦都想着我结婚成家,经常见村里的小俩口,出双入对,欢言恩爱,亲切甜蜜,我眼红又嫉妒,内心里十分矛盾和痛苦。为此我们一家人都没有舒展的心情。
无可奈何,只能到外地去领媳妇,我们那里有专门和外地贫困的地区介绍婚姻的人,交上几千块好处费,使带你到外省领来年龄相仿的女子,见面相亲,没有感情可言。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大致上说得过去即可婚配。在乡下,只有家庭特殊困难,年龄偏大、残疾、相貌丑陋而找不到老婆的人,才走这条攀亲路,乡亲们虽说不明着嘲笑,暗地却流言蜚语。为了满足俺爹娘的心愿,我放弃了曾经的择偶标准,向媒人表示了求亲意愿。
和我见面的女子叫小娥,身体健康模样端庄,老实诚恳。我给媒人说:就这样吧!没有意见。回家对俺爹娘说:我想好啦,和她结婚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