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瞀是楚成王的夫人,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是作为郑国国君女儿的陪嫁媵妾跟过来的。能最终成为成王夫人凭的不是美貌多情,凭的不是曲意逢迎,凭的恰恰是她的清高自重。

  还得先说楚成王,他是个有为之君,为楚国的开疆拓土下了不少功夫,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和晋文公重耳是同一时代人,比重耳更早登上政治舞台,成语“退避三舍”的故事就发生在楚成王和晋文公之间,当初成王盛情款待流亡公子重耳,重耳登上君位成为晋文公之后,晋楚发生战争,晋文公信守当初的诺言,报答成王的恩惠,将军队后退三舍(90里),最后还是取得了胜利,因为这时已经是晋国称霸的时代了。

  楚成王算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和当世、后世的很多君主一样,在君位继承人的问题上出现重大失误,导致一代雄主被迫自杀而死,国家陷于混乱,他的夫人郑瞀清醒的看到成王的糊涂,劝谏无效,最后先于成王主动以死明己。故事还是从郑瞀怎样成为夫人讲起吧。

  楚成王爱讲排场,有一天登临高台,威仪凛凛,面对后宫,一付君临天下的气度,引得后宫各阶层,各等级女人争相观看,一睹威容。偏偏有一个女人只管走自己的路,好像君王没有过来一样,这在数千双媚眼齐刷刷抛向君王的壮观场面里,特别显得格格不入,太另类嘛。这个“特立独行者”反倒一下子引起高高在上的成王的注意,其实更多是好奇。成王的女人太多,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从衣着可以判断出她不是一个级别高的嫔妃,他只能这样叫:“那个走路的女子往我这里看。”那女子居然不听,还是只管缓步走自己的路,四周的女人一开始还嫉妒那女人引起了君王的注意,现在看,她居然置君王的命令于不顾,众女人不由心里乐开了花,只幸灾乐祸等着君王惩治她。

  女子的行为更引起成王的好奇,心里想,我就不信没有吸引她的事情,于是提高声调朗声说:“那位女子,你若是回头看,我就封你为夫人!”不回头还等什么?哪个进宫的女人不是期待有这么一天?为了迎接君王的这次来临,三千女人已经彻夜不眠的把自己装扮的分外妖娆,不就是等着君王的一顾吗?当然有了一顾,就有机会再顾嘛。但,那个唯一装扮寻常的女子就是不回头,而是走的更远了。

  成王奇了怪了,我再加码,不信天下人都追逐的功名利禄在一个小女子眼里就没有吸引力,更高一声说:“你回头看,我不仅让你当夫人,还赏赐你千金,还分封你的父亲以及兄弟!”啊呀呀!楚王宫里的女人快疯了,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会落到那个毫不起眼的女人身上呢?现在抛向成王的媚眼,都齐刷刷射向那女人,向剑一样射向那女人,恨不能一眼射死她,自己取而代之。且看那女子,还是走,一丝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看惯了曲意逢迎看惯了点头哈腰看惯了惟命是从的成王被眼前的这个女子弄迷惑了,这是个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女子呢?不由得,高台之上的成王,亲自走下台来,走到那个奇异的女子面前,止住她的去路,问:“夫人,重位也。封爵,厚禄也。只要你一回头,立刻全部得到,但是你不回头,为什么?”女子微微一笑,说出一番令在场女人汗颜的话。

  女子说:“我听说,一个妇人是以端正的姿态和温和的态度为容颜的最高修为。今天,大王在高台之上,如果我转身向您望过去,那是有失礼节的。我不看您,您就许诺我立为夫人之尊,封父兄爵位之重,如果此时我回头看了您,那就是表明,我是贪图富贵乐意利禄,忘记大义道理的平庸之辈。一个贪利忘义的人,如何能够侍奉大王您呢?”

  成王一听,太清爽了,当今世界哪里还能看到这样一个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书本上的大道理人人都知道,但又有哪一位在实际生活中认真执行呢?哪里不都是追名逐利的势利之徒?成王一个字:“善!”嘉奖了这位女子,立刻提拔她为夫人,这位原本地位低下的陪嫁媵妾,无心插柳倒立刻身价倍增,这就是郑瞀。

  过了一年,成王准备立公子商臣为太子,就跟令尹子上征求意见,子上说:“大王您现在春秋正盛,宠爱的儿子又有很多,万一你改变主意,现在立了太子,以后又废置,那样的话,必然导致混乱。况且您想立的人长着一双蜂眼,发出的是豺狼一般的声音,是个残忍的人,不能立啊。”

  成王对令尹的意见不满意,回到后宫又问夫人郑瞀,看来郑瞀通过自己的特立独行,以及特别见解,赢得了成王的信任和尊重,郑瞀当了夫人,仍旧不改变自己的本质,依然对事物做出自己的判断,她回答成王:“令尹的话是可以相信,并应该听从的。”成王其实是想从郑瞀哪里得到支持,结果郑瞀没有投其所好,成王再一次失望,但并没有因为有他们的反对而放弃自己的意志,仍然坚持立了商臣为太子。

  后来,已经当了太子的商臣借机杀了令尹子上,初步表现出残忍的端倪。

  郑瞀得知这件事后,对自己的保母说:“我知道一个妇人应该做的事情不过是洗衣做饭这样的事而已,但是就算是如此,心中明白的事,我不想藏着揶着。过去,令尹子上说过不要急于立太子,太子商臣很怨恨,找机会就杀了子上。大王不能明察秋毫,倒是无辜者获罪,这是黑白颠倒,上下错谬啊。大王宠爱的儿子多,都想得到君位。而太子本来就贪婪残忍,当然害怕失去太子之位。大王自己不明白,有没有人给他照亮。嫡庶纷争,灾祸必然产生。”

  果不其然,正如郑瞀所说,成王后来又不喜欢商臣,喜欢庶子公子职,太子商臣的庶弟,准备改立职为太子。

  郑瞀为楚国着想,赶紧劝谏成王,但成王很有主意,根本不听,郑瞀无奈,退回宫中,对自己的保母说:“我听说,人要信则不疑,如今,大王必将要用职换下太子,我恐怕祸乱就要爆发了。所以就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大王,但大王不听。还因为太子不是我的儿子,怀疑我想让自己的儿子僭位!既然大王已经怀疑我了,那么众人哪个又能明白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与其落个无义的名声,还不如以死表明自己的清白。况且,大王听说我为此事死了,必然醒悟太子是不可以更换的。”然后,自杀。

  保母把夫人郑瞀的话转述给成王,希望以死拼争的谏言,能换来成王的清醒,但为时已晚。太子商臣得知父王准备废了他,和自己的老师一起合谋作乱,围攻王宫,当时,成王正在吃大餐,亲儿子商臣举刀要亲手杀死亲爹,亲爹一看,一切都完了,想吃后悔药都没时间找去,成王也是从血里火里争斗出来的,眼见已到末路,什么称王称霸,什么开疆拓土,什么问政中原,都不用考虑了,只想死的有尊严一些,就最后一次请求儿子,让他吃完手中的熊掌再死,但亲儿子不答应,一代雄主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声长叹,悔不当初,不听令尹的话,不听夫人的话,落得如今吃一块熊掌的机会都不给,还活什么呀,死吧,儿子杀死,还不如自己杀死自己好一些。于是,仗剑长啸而死。

  明白人死了,糊涂人也死了。

  明白人是因为糊涂人糊涂而死,糊涂人是因为没有了明白人而死。

  糊涂人死得其所,明白人死却无法得其所。

  可惜了,清高睿智如郑瞀。


  ◎卷五之二 楚成郑瞀

  郑瞀者,郑女之嬴媵,楚成王之夫人也。初成王登台,临后宫,宫人皆倾观,子瞀直行不顾,徐步不变。王曰:“行者顾。”子瞀不顾,王曰:“顾,吾以女为夫人。”子瞀复不顾,王曰:“顾,吾又与女千金而封若父兄子。”瞀遂一顾。于是王下台而问曰:“夫人,重位也。封爵,厚禄也。壹顾可以得之已得,而遂不顾,何也?”子瞀曰:“妾闻妇人以端正和颜为容。今者,大王在台上而妾顾,则是失仪节也。不顾,告以夫人之尊,示以封爵之重,而后顾,则是妾贪贵乐利以忘义理也。苟忘义理,何以事王?”王曰:“善。”遂立以为夫人。处期年,王将立公子商臣以为太子。王问之于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齿未也,而又多宠子。既置而黜之,必为乱矣。且其人蜂目而豺声,忍人也,不可立也。”王退而问于夫人子瞀,曰:“令尹之言信可从也。”王不听,遂立之。其后商臣以子上救蔡之事谮子上而杀之。子瞀谓其保曰:“吾闻妇人之事在于馈食之间而已。虽然,心之所见,吾不能藏。夫昔曰,子上言太子之不可立也,太子怨之,谮而杀之。王不明察,遂辜无罪。是白黑颠倒,上下错谬也。王多宠子,皆欲得国。太子贪忍,恐失其所。王又不明,无以照之。庶嫡分争,祸必兴焉。”后王又欲立公子职。职,商臣庶弟也。子瞀退而与其保言曰:“吾闻信不见疑,今者王必将以职易太子,吾惧祸乱之作也。而言之于王,王不吾应。其以太子为非吾子,疑吾谮之者乎!夫见疑而生,众人孰知其不然。与其无义而生,不如死以明之。且王闻吾死,必寤太子之不可释也。”遂自杀。保母以其言通于王。是时太子知王之欲废之也,遂兴师作乱,围王宫。王请食熊蹯而死,不可得也,遂自经。君子曰:“非至仁,孰能以身诫。”诗曰:“舍命不渝。”此之谓也。

  颂曰:子瞀先识,执节有常,兴于不顾,卒配成王,知商臣乱,言之甚强,自嫌非子,以杀身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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