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三路接访
会客室其实是刘怀民办公室的小套间。原先这里是小房间，里面放一张床铺，中午可以休息。这次整修时，征求刘怀民的意见，改成了一个小会客室。靠南的窗户比较宽敞，中间是整块的大玻璃，左右各有一扇窗户。沿墙摆放着一组沙发，靠西的墙边是三人沙发。这也是刘怀民的意见。万一晚上不能回市里去，这沙发可以将就一夜。总之一条，小会客室以开小型会议为主。
大家在沙发上坐定。夏敏杰张罗着给娄卫敏副书记和李中信副局长倒水。刘怀民书记第一次在他的小会客室里主持会议，他把茶杯朝茶几的右上角推了推，讲话直截了当：“今天这不叫会，请大家来商量一下对策。说心里话，我刚看到这直通列车的新闻照片，还庆幸自己刚上任就有了好事，今后去北京出差可方便多了，夕发朝至。想不到这新闻照片里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我初来乍到，椅子还没坐热，情况不了解，怎么处理也不知道你们的惯例。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是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刘书记，你直接下令吧！过去碰到这种紧急情况，张长龙书记都是直接指示的。”李中信是信访局副局长，风景区信访局没有局长，他一直主持工作。他心里明白，这是领导在谦虚。再说刘怀民在江阳市分管维稳，虽然不直接处置信访矛盾，但刘怀民作为市里的政法委书记，他与江阳市的信访工作部门联系很密切。
“请刘书记下指示吧！”娄卫敏在香溪镇是副书记，也是政法委书记。风景区和香溪镇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他实际上是风景区维稳信访两手抓，风景区出现大的信访矛盾他到市里信访局汇报时，总不忘弯一弯刘怀民的办公室。他跟刘怀民书记很熟。
夏敏杰给大家倒好水，正转身要离开。刘怀民叫住夏敏杰让他坐下来一起研究。刘怀民朝娄副书记和李副局长笑笑：“我刚到风景区，严格地说刚刚进了办公室的门。我没有发言权，还请娄副书记和李副局长说说，采取什么对策？总之，不能让赵继财夫妇在北京闹出影响来。李局长你先说。”
刘怀民书记点将，李副局长呷了一口茶，目光朝娄副书记脸上扫了一下说：“一会儿请刘书记、娄书记定夺。我先说点建议。”
李副局长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说：“赵继财夫妇的上访诉求真的挺复杂，一晃快三年了，都没有个说法。说简单也简单，也就是为了他院子里拆迁移树时挖到的那神秘铁盒。他一定要知道这铁盒里究竟藏的什么东西，再则他要求这神秘的铁盒不能放到市公安局保管，应该放到大湾村，应该在他的视线之中。赵继财，还有他老伴秦巧莲的理由很简单，这神秘铁盒是院子里挖出来的，你说暂不归他们家，这理儿也就认了，毕竟是大伯家的院子，铁盒里什么东西说不清楚，但你总要让这神秘的铁盒在我们赵家监督之下吧。要不，你们丢了怎么办？再说铁盒里究竟是什么又不知道，他赵继财夫妇就是想不通。我找他谈过多次，他说得很直率，国家有规定按国家规定办。但他对伯伯婶婶负责，这神秘的铁盒不能在他的手里丢了。”李副局长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怨气，但又不好说得太明显，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这些情况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先说说去北京接访的建议，还是老办法，兵分三路，先把赵继财夫妇接回来。”
“兵分哪三路。”刘怀民聚精会神地听着。
“抓紧时间。刘书记刚来上班第一天，一点未休息。这新闻照一出……”娄卫敏的话还未说完，刘怀民就打断他的话：“谁能安下心！稳定是基础，稳定压倒一切！只有稳定的环境，才能有葫芦湖风景区的快速发展！”他用手指着李副局长“兵分哪三路？”刘怀民书记又一次重复了这三个字，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
李中信从事信访工作已经是第八个年头。虽然是副局长，但主持工作。信访工作是项吃力不讨喜的工作，往往是两头不讨好，两头要受气。虽然苦口婆心地与上访人员谈心，但有些上访人员的诉求不是信访局能够解决的。换句话说，只能协调，不能拍板。而信访人员往往诉求得不到解决时，把气尽往信访局工作人员身上出。有些上访人员长时间闹访，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动不动以越级上访相要挟。有些上访人员还会闹出一些过激行为。每当发生非正常上访，特别堵香溪镇政府大门或者越级到市、省、北京上访。上级机关通报批评下来，主管领导往往把板子打到信访干部的屁股上。当然领导干部心里也有数，批评归批评，有时会把信访干部的进步放在心上，但信访干部往往干熟悉了，领导又不愿意往外派。要提拔也只能在信访部门的内部提。李中信就属于这类干部，工作干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但就是在信访部门原地踏步。主持工作好几年了，组织上对他的进步很关心，但提了两次想把“主持”两个字去掉，关键时刻，一两个上访户到省里，到北京越级上访，上级通报怪罪下来领导只能放一放了。当然，这正局长位置始终空着。李中信心里明白，必须努力工作。八年来，他一直是这样尽心尽力地与各类上访人员周旋。对于接访，特别是省里、北京接访，他有一套成熟的套路。他充满自信地说：
“第一路，由大湾村余雪龙支书带队，我们信访局的小高陪同，下午坐飞机赶到北京，争取晚上找到赵继财夫妇住的地方。如果一切顺利，明晚就能坐上这刚开通的常北至北京的直通车，后天上午就能把赵继财夫妇接回来。”说到这里，李副局长站起来，嗓门也大了些，“这赵继财夫妇毕竟快六十的人了，他们去北京，一般是先住上北京的小旅馆，然后第二天去国家信访局。”
“这第一路顺利的话，就避免信访登记。”娄副书记顺手给刘怀民书记和李中信副局长发了一支烟说，“现在上级机关每月每季度通报信访数据，这不但给我们基层单位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而且也给信访人员变相地撑了腰！”
“话不能这么说。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刘怀民接过烟，点着了火，抽了一口说，“我们葫芦湖风景区被戴上信访重点单位的帽子，这件事要从思想上高度重视。”说着，他那夹着烟的手指朝李副局长指了指，示意他继续说。
“第二路，由大湾村民兵营营长邰林安带队，香溪镇派出所去一个民警配合，他们俩坐火车去北京。如果赵继财夫妇不配合，他们可以强制带回来，再说民警对赵继财夫妇总有些震慑作用。”李副局长挺自信地说。
“为什么坐火车去北京？坐飞机不是更快嘛！”刘怀民疑惑地问。
“节约经费呀！”李副局长声音明显低了些，“刘书记，你可能不知道基层的实际情况，这信访上所需要的经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待赵继财的事处理完后，待你领导有时间，我来详细地给你汇报，专门汇报信访经费的事。”
“噢。”刘怀民吐出一口烟雾让李副局长继续说。
“这第三路由大湾村村委会主任赵文盛负责，请赵继财的二儿子赵金草配合。任务是到常北火车站接赵继财夫妇。带回大湾村后，发动赵继财夫妇的亲朋好友认真做好赵继财夫妇的情绪稳定工作。”
“娄书记，你说说意见。”刘怀民请娄副书记发言。
娄副书记对兵分三路的安排完全同意。
刘怀民书记看看表，再朝窗外看看说：“快一点了。我完全同意李副局长兵分三路的布置。先吃午饭，吃完饭后，请娄书记总抓一下，立即通知到位，立即行动。”
刘怀民书记把烟蒂往烟灰缸里轻轻地一摁，站起身对夏敏杰说：“请你通知黄艳霞副主任，还有主管工程建设、拆迁工作的梁志强副主任，下午两点半到我办公室，主要商量一下近期的经济工作。上午信访的事我会给他们通报。当然，你请他们带一份葫芦湖风景区重点工程进度表给我。”
“好！”夏敏杰站起来对刘怀民说，“我带你去食堂。”
“我认识。你先去吧！我还要给许仁华书记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赵继财夫妇越级上访的事。”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他感触颇多：有些问题只要认真去做工作，是完全可以让信访群众满意的；有些上访群众的诉求虽然跟政策有些抵触，但稍加变通不是不可以解决。赵继财夫妇认准死理，就是要看看铁盒里藏的东西，其实在公证处监督下完全可以打开，也可以将神秘铁盒存放到大湾村部去。以此类推，许多信访矛盾是可以换个角度去看，换个思路去解决的。信访矛盾关键在解决，这是政府对人民群众的感情问题。许仁华书记为什么送我五个字：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说起来容易，但落到实处谈何容易。说到底，我们当官是干什么的，是为谁做事？古人尚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说法，我们共产党人能做到吗？刘怀民思绪翻腾。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深入调查研究，一定要把信访矛盾一件一件去化解。稳定是葫芦湖风景区发展的基础。到了风景区任职第一天，重点抓什么？抓稳定。他决定先听听许书记指示。
刘怀民打算吃完午饭给许书记电话汇报。
17．豁然开朗
吃过午饭，刘怀民来到办公室已经快两点了。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许仁华书记的办公室电话。电话连续响铃，就是无人接。刘怀民拨通许仁华秘书的手机，秘书告诉他，许书记正在常北市委汇报葫芦湖风景区信访摘帽的具体措施，待许仁华书记汇报后，他会告诉许仁华书记，让他回手机。刘怀民连说两声谢谢，关上手机，刚坐下来一支烟工夫，黄艳霞、梁志强就按约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夏敏杰随后跟了进来。
刘怀民与黄艳霞、梁志强两位副主任寒暄了几句，便把他们引到小会客室。坐定，泡茶。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刘怀民开门见山地说：“世界上巧事真多！赵继财夫妇去北京上访的消息，竟然是从《江滨晚报》的新闻照片上看到的。看来我们香溪镇基层的维稳工作还有不少漏洞，至少赵继财夫妇作为重点稳控对象，失联了一整天都没有发现。信息不灵呀！看来稳控措施还没有真正落实到位。”
“我也是刚从《江滨晚报》上的大幅照片发现的。”黄艳霞心里有一丝不安，毕竟她还兼着香溪镇的党委书记，毕竟是刘书记第一天上任。这个见面礼送的真不是时候，黄艳霞和娄卫敏两人都有些尴尬。黄艳霞正想解释，刘怀民打断她的话头说：“先治标吧！午饭前我已和娄卫敏副书记还有信访局的副局长李中信商量了接访措施。兵分三路，先把赵继财夫妇接回来，稳控好。关键是治本，说到底是要解决信访矛盾。信访矛盾说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每个干部只要心中树立为人民服务的观念，没有解决不了的信访问题。”
“刘书记，你刚来风景区，有些信访矛盾你还不知道。大湾村有三个重点上访户。赵继财夫妇为神秘铁盒上访；他的儿子赵金文沙石码头被强拆，一直在上访；赵双果的厂房强拆后先是向法院起诉，没有受理，也是一直在上访。本来矛盾不算尖锐，因为这几年一直忙于风景区的大拆大建，大家忙得团团转也腾不出时间来研究解决信访问题，只能是被动应付，基层干部被这些信访群众牵着鼻子跑。问题解决不了，情绪越来越激动，矛盾越来越激化。就大湾村这三大户，又是亲戚关系，又是朋友关系，矛盾搅在一起，一团乱麻，真的理不出一点头绪。我作为主管建设、拆迁的领导曾经参加过几次信访矛盾协调会，就是拿不出个好办法。既要符合政策规定，又要不引起攀比，让信访户满意，这真是让男人去生孩子，一个字：难！”梁志强看来在建设中碰到的许多信访矛盾，心中一直憋了一肚子气。一提起上访，他忍不住在刘书记面前倒起了苦水。
梁志强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处。许多重点工程项目，他是主管拆迁和工程建设的副主任。上面有张长龙书记逼着，天天要赶工期，抢速度。老百姓可不管你风景区重点工程进度，他们得维护自己的权益。稍不满意，或者赔偿稍不到位，不是拖着不签字，就是拖着不搬家。有些群众甚至到工地阻工，越级上访。有些村民还堵香溪镇政府的大门，造成很坏的社会影响。领导不少精力都放在上访矛盾的协调上，稍微采取一点强制措施，又会激化矛盾，生出新的上访群体。不采取强制措施，会闹得越来越不像话。这大湾村三家重点上访户，两户都是强拆引起的后遗症，但当时也只有依法强拆，都是重点工程项目逼的。当然，善后措施不具体，不到位，客观上讲当时也没有精力去研究具体解决办法，也没依法按程序走。当然，真要按程序走下去，葫芦湖风景区可能会还停留在规划上。这一点梁志强心里最清楚。
黄艳霞是土生土长的香溪镇人。她家在中湾村。父亲是中湾村的老支部书记，母亲是村里庄稼巧手。当年农业学大赛，黄艳霞的母亲是香溪镇的插秧冠军，曾经在香溪镇风光了好一阵子。黄艳霞的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心灵手巧，为人善良，又剪得一手的好窗花，加上丈夫是村支部书记，所以黄艳霞从小就受到积极上进的氛围熏陶。改革开放那年，黄艳霞刚刚十岁，年龄虽小，但跟着妈妈后面，竟然学会了剪纸，而且剪得很好。那时的镇文化站发现了这个好苗子，重点跟踪培养。后来黄艳霞高中毕业后，回乡当了民办教师，干了一年，入了党，调到香溪镇文化站当了站长。一路打拼，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香溪镇的党委书记，这在香溪镇可是一把交椅，但当了不到两年，江阳市成立了葫芦湖风景区，张长龙来风景区任书记兼主任。考虑到黄艳霞是香溪镇人，情况熟悉，香溪镇书记的位置还是保留，让她兼了风景区的副主任——实际上的葫芦湖风景区的二把手。黄艳霞在江阳市委征求意见时，回答得很干脆：党的人，听党的话。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张长龙来到香溪镇后大刀阔斧，黄艳霞冲锋陷阵，从不含糊。风景区能有今天这个规模，香溪镇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套班子的战斗力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但几年来，许多矛盾积累越来越多，由于没有主动去化解，香溪镇被戴上了重点上访镇的帽子。黄艳霞曾经专门去找许仁华，要求问责自己。上级机关认为黄艳霞虽然是香溪镇的书记，但香溪镇实际上就是葫芦湖风景区，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张长龙是风景区党工委书记，理应对香溪镇的社会稳定负全责。张长龙被问责调离，从党的政策上去理解，功归功，过归过，张长龙被问责组织上自有道理。但作为香溪镇的党委书记，葫芦湖风景区的二把手，黄艳霞心里总是有一丝隐隐的说不出的味道。刚才听了梁志强的一番话，她也想说几句，但忍了几忍，还是先听听主要领导的。她心里明白，她是香溪人，但她更是党的人，她必须听党的话。张长龙来任党工委书记，她支持；刘怀民来任党工委书记，她一样支持。
刘怀民示意黄艳霞说说。黄艳霞摆摆手，请刘书记指示。刘怀民书记把话题转到重点项目建设上。
这时，梁志强从包中拿出葫芦湖风景区重点工程建设进度表递到刘怀民手上说：“近几个月，由于信访矛盾突出，除了那些重点上访户外，还有两费补偿问题。群众反映，两费补偿费太低。”梁志强说完，坐到沙发上。
“哪两费补偿？”刘怀民疑惑地问。
“青苗费、搬迁过渡费！”梁志强说。
“不是有政策规定嘛！”刘怀民有些不解，皱起了眉头，目光紧紧地盯着梁志强。
“关键是嫌补偿标准低。不少村民有组织地集访，有的时候到工地阻工，要求提高标准。”梁志强两手一摊，显得一副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
“理由呢？”刘怀民问。
“物价上涨了，补偿也应该涨。”梁志强说完，站起身，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水。
“标准是什么时候定的？”刘怀民问。
“六年之前，江阳市有一个31号文件，关于农村集体土地征用的规定上有补偿标准。”黄艳霞插了一句。
刘怀民站起身，在小会客室里踱起步子。虽然他知道葫芦湖风景区的上访矛盾突出，有些矛盾已经激化，但他没有想到这么严重，这么复杂。难怪今年上半年重点工程建设项目进展缓慢，难怪上级要来问责。他踱到窗前，目光凝视窗外远处隐隐约约起伏的山峰。
小会客室里静静的。大家都在等待刘怀民的指示。
刘怀民转过身，似乎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意思表达十分明确：“风景区建设是造福江阳市人民的一件大事；处理好、化解好群众上访矛盾，是为人民服务的最大体现。两者并不矛盾，我们既要建设速度，又要社会稳定。正因为矛盾的复杂，才更需要我们一切从实际出发，才更需要我们的智慧。临来风景区前，许仁华书记找我谈话，他给我五个字：为人民服务！我把这五个字送给大家。近期我们的工作重点是全力以赴化解信访矛盾，全力以赴加快重点工程建设。我们做个简单分工，我负责化解信访矛盾，为加快重点工程项目建设创造良好社会环境；黄艳霞副主任负责重点项目推进。请办公室按此思路搞个半年工作计划，适当时候召开党工委会议研究决定，月底召开全区党员干部大会全面动员布置。”说到这里，刘怀民用手指了指黄、梁二位副主任，“你们有什么不同意见？”
“没有。”这是一个新的思路。一把手亲自抓信访矛盾的处理，刘怀民书记开了先例。黄艳霞、梁志强心里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两人不停地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