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沙枣,就不能不说说东风的绿化。


  早在我们进东风以前,一大批创业者就把这座军人城建设的初具规模。我推想:十号场区街道两边的树木应该也是创业者在建造这座城市的同时栽种下的。总之,等我们到了东风,路两旁的绿树已经可以成荫。


  时至四十年后的今天,在我记忆中还能清楚地保留着那一排排树木倔强的身影——紧挨街道的是黄杨木,在它后面是两排水曲柳和钻天杨,而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沙枣树就套种在水曲柳和钻天杨的中间。


  沙枣树是极为耐旱的树种之一,它与胡杨以及红柳一样,在西北地区广为普及。沙枣花开时,淡黄一片满城飘香,花落后再过一段时日,那形如花生米般大下的果实便会挂满枝头。当我第一次知道沙枣具有食用价值时,十号地区的沙枣还远没成熟,而我对它,则早已经馋涎欲滴了。


  我头一回品尝它感觉并不美好,那东西酸涩的几乎无法嚼咽。
  纵然如此,它依然能受到我们青睐。
  
  十号南部边缘有一座绵延十余里长的沙丘,越过它,是一大片灌木林,其间多有形态怪异的胡杨树;再往前,就是那条在共和国版图上可以轻易找到弱水河。这里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初到东风时,我们常常成群结队在这里出没,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天暗难歇。


  弱水河边的树林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沙丘。我猜想:在大多数东风少年没进场前,那沙丘原应该是基层连队组织实弹射击的靶场。支撑这一猜测的最好证明是:老母鸡他们兄弟在那里游戏时意外挖掘到大量的56式轻武器的子弹头。


  古氏兄弟的掘宝行为最初是秘密进行,他们肯定希望自己是这份宝藏的唯一主人。但我还是从老母鸡小弟弟得意忘形时手舞足蹈的欢声笑语中发现了端倪。随后,深埋在沙丘里面的子弹头便成为我们的共同财产,大家奋力挖掘并且一同致富。我曾回家认真清点过,战利品竟多达上百枚,这让我结结实实高兴了很长时间。而老母鸡正利用这些子弹头潜心发明出了一种以火柴头为爆炸源的砸炮。
  
  那座孤零零的沙丘带给我们的欢乐还不仅仅于此。在它北面还有一间破败的小屋,看到它,你会自然联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诗句。我猜想那可能是某连队堆放杂物的库房。


  我们去弱水河玩耍时常从这里经过,却一直没有留意过它存在。终于有一天,它突然成为我注意的焦点。那天,老母鸡以一种接济穷人的气度塞给我一小把食物。接到手里一看,俺脸上这对最容易泄露个人情绪和隐私的大眼珠子顿时放射出夺目光芒——原来那是十几粒已然成熟的沙枣!


  取一粒送入嘴里品嚼,沙沙的、涩涩的,甜甜的。我由此知道沙枣成熟后的滋味与那些高挂在树梢上依然发青,且继续散发青春魅力的果实是怎样的迥然不同!
  经过再三再四的软缠硬磨和多种手段利诱,老母鸡终于不大情愿地告诉我:沙枣是从杜甫那间茅屋里偷来的。他在道破实情的同时,又喋喋不休谆谆教导我:一定要注意保密!


  随后我们一起去了那间小屋,并透过一条粗大的门逢、吃力地向里面张望,当瞳孔终于放大到足以适应小屋里昏聩的光线后,我赫然发现地上堆着一大堆金黄色里带有一点点高原红的沙枣。


  我高兴得心花怒放,一时间竟有些透不过气。
  作贼自然不敢声张,取利行为自然也是在默默无声中紧张进行。坦白说,我从未发现自己有那么敏捷的行动速度,只一眨眼,俺已从粗大的门逢里刨出了大量战利品并且装满了整个书包。凯旋途中,老母鸡看一眼我那欢天喜地的神色,脸色不免现出些抑郁,十二分不放心地再次叮嘱: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小屋里物资毕竟有限,知情范围越小,知情人可享受的物质利益时间就会越长,这么浅显的道理根本不用他说,我自是心知肚明。


  回家后,我不动声色把沙枣摊在我家姐妹和弟弟面前,他们先是一愣,接着一个个小脸跟春花似的,美丽地绽放开来,那种喜悦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那天,我头一回从家里,从兄弟姐妹间收获到那么许多恭维和赞扬。人人都说榜样的力量无穷,在我看,真正无穷的力量都来源于表扬!自此,那间不起眼的小屋就成为我频频光顾的地方,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回回都不走空,回回都能满载而归。那沙枣不仅成为我们看露天电影时的零食,而且还成为我收买人心广交朋友的最好物件。


  但不久,小屋的秘密还是被人知晓并且广泛传播开来。泄密者当然不是我。稍加推测,我很轻易把目标锁定在古氏兄弟身上,其中他家小贝勒最可疑!那孩子做事常常喜形于色,那秘密肯定是他得意之余张扬出去的!佐证之一是我亲眼看到古家小贝勒带一群“鼻涕虫”,手舞足蹈兴致勃勃从沙丘走过来、每个人裤兜都鼓鼓囊囊的。


  那以后,我最不愿看到狼多肉少供不应求的局面到底还是出现了。而更为糟糕的是:集体盗窃动静太大,终于引起了连队的警觉。接着,泄密事件的严重恶果也就终于显现出来——
  
  那天夜里,我一人再次光顾小屋。事前拿定主意:既然地雷的秘密已经泄露已经公开,那自然是拿一回少一回,时不我待,索性来它个盆满钵满,一次拿够!


  我来到小屋近前梭巡四周并无异常,借朦胧月色悄悄接近目标。接着,就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式地下狠狠装了满满两大书包。随后,又踏朦胧月色一脚深一脚浅踏上归程。路上自然不忘饱尝胜利果实,抓一把统统塞入嘴中,刚一嚼便不由一愣!这天沙枣实在古怪,不仅易碎,而且没核!就连应有的甜涩也不曾出现。我连忙把它吐掉;接着再试,依然如此!遂下意识把手里剩下的沙枣举到眼前借月光仔细辨认,妈妈的,居然都是羊粪蛋儿!我赶紧把尚在口中的“食物”全吐出来,又打开书包检验,结果大失所望。满挎包十有八九全是与沙枣形态极为相似的羊粪!至此,我才彻底明白:我们的行止已然暴露,最可恶的是那些连队大兵居然做局捉弄我们。我绝望而又忿忿地把两挎包肥料倒在地上败兴而归。


  第二天上学,得知上当受骗并非我一人,一向以精明见长的老母鸡也装了几兜子羊粪;同时也对那形似沙枣的物品进行过品尝。


  偷沙枣的行动到此结束。此后,只能把垂涎的目光投向挂在树梢上面那些青涩的果实上,盼望它们早日成熟。但很快发现就连这些无法进食的东西也日渐短缺,及至最后全没了踪影。这敌情当即引起我们高度重视和警觉!马上展开调查,当天就在上学路上堵住一个正在进食青沙枣的低年级男孩,经突击审讯得知:正是这群“小豆包”提前采取行动,把那些尚需成长的酸涩果实尽数摘走了。


    头一回骑驴
  
  一天,我们又在那座挖出子弹头的沙丘上淘金,一阵突如其来的驴叫引走了所有人眼球。


  但见那间被我们频频光顾的杜甫茅屋门前栓着一头毛驴,正伸着脖子举面朝天、底气十足地高声放歌。它叫得欢畅淋漓,直到三五分钟后,才略显后劲不足、才略显上气不接下气。随即,叫驴终于意犹未尽地平静下来,垂下高昂的头,悠然地踱步,悠然地啃食青草。


  见此情景,我们不约地兴奋起来,其中就有好事者马上发出骑驴的倡议。此言一出,众皆响应,大家纷纷围拢过去。先是远远看,而后渐渐靠近。


  毛驴是连队饲养的,自然并不怕人,甚至还表示出几许温顺。见它如此善解人意,最初的顾虑马上化为乌有。我们班一个外号叫章毛的抓一把草喂它,同时趁机抚摩了它,后来索性得寸进尺地爬到它背上。毛驴驮着他悠哉游哉地走了几步,章毛脸上顿时现出唐.吉柯德那样得意神色。下来后,他大谈骑驴的种种感受,把大伙的心搞得痒痒的。于是,每个人都有了跃跃欲试的念头。老母鸡抢先骑上去,也平平稳稳遛了一遭。他以后,轮到一个外号叫姚六的男孩。姚六就有些急不可耐,双手按着驴背纵身一跃,不想用力大发了,整个人从毛驴的另一侧大头冲下栽了过去,弄了个“狗吃屎”,引起一片哄笑。一个叫于正宁的男生笑声格外响亮,直把姚六臊得面红耳赤半晌下不来台。但他不气馁,拍拍身上的草屑,重新翻身上驴勇敢地又试了一回,这次他成功了。大约这小子进东风前在老家骑过牲口,居然能在众人面前老到的策“驴”扬鞭,长距离游走了一大圈,着实博得了一阵喝彩。一连串的成功极大鼓舞了后面者。终于轮到了于正宁。这小子五短身材圆圆脸,圆圆的鼻头还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几乎一切都是圆的,他是基地文工团于副政委的儿子,课余时间常常端一把笤帚,扭动两个滚圆的屁股蛋子,不用化装,就把鬼子进村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班上人都叫他于四眼;也有人叫他老于头。


  却说于四眼顺顺当当骑上了驴背正待开步,不料刚才被他大声嘲弄过的姚六此时还记恨在心、并且心生歹意。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树棍,冲毛驴屁股恶狠狠地打过去。那畜生顿时受惊,触电似地蹿了出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尥蹶子,顷刻之间,把个于四眼仰面朝天地撂到地上……


  那天大家玩得格外开心、格外尽兴。但第二天却都成了残废。那头瘦驴把所有人的屁股沟子都无一例外地磨掉了一层皮。其中于四眼的伤最严重,拄着树棍一瘸一拐了好几天。


  四眼后来好像没当兵,知道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在陕西宝鸡当了警察。七十年代末,胖子出差路过宝鸡跟他见了一面。据说四眼那时已非少年模样,是个身材修长的英俊小伙,他在市公安局做法医工作。胖子见他时,他正用一个死人头盖骨制作标本,把胖子吓得大惊失色。据说四眼由于专业所至似乎对生命十分冷漠。我初闻此讯时,昔日那个进村的小鬼子圆圆胖胖的身影就开始在眼前晃。继而心想:面对那些丧失生命的残破躯体,四眼竟能泰然处置;那现在究竟应该怎样为他勾勒形象呢?!


  思之良久,却始终无法形成具体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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