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在城市和乡村间流浪数十载,年年归乡,蹲在田头,把一块块泥坷垃捏碎,原野上飘来的麦香灌满心怀。在不同的季节里,撒下种子,企盼天上的雨水和浩浩荡荡的季风给田野带来丰收的喜讯。
尚在村里守着几亩地的老母亲,双手早老如树根,掌纹被年年如斯的黑土生生割断,找不到一条完整的纹路,从四十岁起半头的白发,到如今八十岁的苍苍白发,风霜的刀刃将她的脸雕刻成一片风干了的枯树叶子。这些,除了在文字中入骨入髓的感慨外,我别无他法。 这些年亲眼目睹乡亲们被告之、被拆迁、被进城时,亲眼见证他们背井离乡后动荡不安的生活时,我还不是一个勇士,不得不承认再坚挺的文字也难以拯救时代变迁的进程,对当下正在进行着的即将发生的事件无力回天,只能站在田边悲欣交集。
每次时代变革,总需有一部分人做出牺牲,做任何事儿都要付出代价,而有些寻常的庸常中的恶并不是举刀杀人就是恶,却是那些隐藏在杀手后面的始作俑者。制度在任何朝代无所谓好坏,相对于不同阵营的人来说,制度是一把双刃剑,落到谁的身上都刀刀见血,各有利弊。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公正与不公正,越是不公的时代越渴望有一种侠义来支撑,正如老子《道德经》所言:“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一样。民殷富,国盛强,百姓乐用,诸侯亲附,为人心所向,而违礼义,弃伦理,无信义,急功近利,难持久。可乡村人口与土地之间的矛盾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所有的善与恶都从土地开始。村里人经常说句老话:为了争夺寸金的寸土,哪有不流血的,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房产和土地,什么都能忍让,但地不能让、房不能让。为了土地问题,村干部哪怕有一次的处事不公,乡邻们也会怒气冲天,大打出手,以命相搏。许多恶因造成的恶果,循环往复,形成惯性。
在我国人均土地0.79亩,与法国的人均20亩、美国的人均100亩实在是天壤之别,我国人均耕地真的少得太可怜了。农村的耕地空置、乡村空巢、产业空心的现象所造成的资源浪费与城市的拥挤已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城市的建设用地越来越少,农村为了节约利用土地,建成大面积连片的高标准农田,国家的优化区域土地利用布局而提出了“万顷良田建设工程”,实现农地集中、居住集聚、用地集约、效益集显的一项系列工程,打破城乡二元格局,遵循“耕地面积不减少、建设用地不增加、农民利益不受损、国土规章不违背”的四项原则,采用增减挂钩法(减少农村建设用地,增加城市建设用地)以缓解城市用地矛盾。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拆迁难、归还难、资金难、项目落户难,土地流转遇到大难,新的违规用地出现,城镇建设用地占用了一部分土壤肥力高的优质耕地,而通过整理农村建设用地补充的耕地有些是土壤条件差的劣质土地。补充的土地质量低下,无法产出,加大了复垦的巨额成本,使大片的土地陷入岑寂状态。
除了荒凉的沙漠之洲外,在任何一个拆迁后的村庄,看到的是树集体失踪,河水断流、池塘干涸。没树的村庄也就没有了根基,没有水怎么能救赎土地。没有树,鸟没处筑巢,没有巢的家园,是一场大梦,没有依傍,没有鸟鸣,没有炊烟,如沧州道上的林冲。只是林冲被发配到荒凉之地,乡亲们被发配到陌生的喧嚣之地,像一棵老树,被斩断了根离乡离土,流落到城里。很少有一个农夫背叛土地,如同很少有树背叛泥土一样。还有水,有河流域池塘的地方与没有的地方终归不一样,在乡下呆过的人体会更深,我的家就住在那条清凌凌的河边。
村子里已没有几棵活得像样的树,“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每年回乡都会到河东河西走走,听乡亲们拉呱村里的事,一坐就是半天,他们是村子里的活地图。村里的老辈人说,这里的每寸土里都埋着我们家族里的先人们。到田里做农活,当靠近一座坟的时候,我们连说话都很注意,一不高声,二不妄言,地底下的先人们竖着耳朵听着呢,连他们的骨灰都在滋养着这块土地,我们这些后代人呀,可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听不到,这里所有的生灵都是土地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我们不得已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后人,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你们的衣食父母,河流是你们的兄弟,树林是你们的姐妹,庄稼是用你们祖先的骨灰孕育成长的,每一个吸纳这里空气的人们,都有责任照顾好它。万物平等,一切条文、法律都不比一块存活了亿万年的土地更重要。你们千万不要和自己的血地生分。
大地不仅仅属于人类,但人类属于大地。
万物之母的土地,关乎国民存亡。历史不能承受之重的是谎言,而土地不能承受之重的是荒芜、饥馑与污染。 从2011年至今,《财新新世纪周刊》推出一系列重磅报道,呈现中国土壤污染的严峻现实(2013年第3期封面报道“土壤不能承受之重”),揭示土壤污染引发的严重食品安全问题(2011年第6期封面报道“镉米杀机”、2013年第20期“拯救大米”),曝光土壤污染引发的人体伤害(2013年第21期封面报道“镉病将至”)。
现实中,有些人为了自己的苟活,为了眼前的残羹冷炙,选择了回避再回避。为了土地的尊严,总得有人诚心去写,遮蔽只能是一时,而不是一世。因为遮蔽而去会遗忘那些本不应该遗忘的真相。我相信,土地有记忆,树有灵魂,神就住在村庄里的小河里,良知的花开在春天的麦田里。现在与未来所谓的现代化,把村庄夷为平地,把树砍去,城市再美,也总是土地身上的一块胎记,荣辱与共。犹太作家以撒 • 辛格说“就人类对其他生物的行为而言,人人都是纳粹。”我想,这不包括那些挚爱土地的种田人。
为我们国家的农耕地祈福!是为心言。
目录
上部分
回不去的江北
母亲的土地
在乡村与城市流浪的水花
马场,在一夜的噩梦中惊醒
烂眼圈的老许和磕巴的老高
午夜,倒在血泊中的英子
掘龙河边梅姐的家
粪坑、蟹塘边不散的阴魂
我不想死,让我再活十年
死无葬身之地的华父
水根的雨季
万亩良田边,谁主沉浮
被传销套牢的明老师
下部分
走不进的江南
做梦都想当农场主的麦哥
水上漂泊的鸳鸯
十里长山上的野菊
热火朝天的农业生态园
稻田边的过客
在寺院漂泊的大混
现代农业产业园里偷韭菜的农妇
回不去的东乡,沙落老鸦山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