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亲家”是一个让我咬牙切齿的词。 

大概六七岁光景,爸爸妈妈为我和妹妹找了婆家,他们自己自然对上了亲家。

那时候,爸爸有两个玩得很好的朋友,一个是大队上的支部书记叫文书记,一个是大队上的电工师傅叫魏师傅。我爸爸和他的这两个朋友很要好,虽然没有像刘备那样桃园三结义,但也好得只多一个脑壳,白天各忙各的,到了晚上必定会面,不是在大队部碰头,就是在三个人中的某一个的家里会面;他们在一起不是讨论大队上的事情,就是搞喝酒比赛,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喝着喝着,就忘记回家了;聊着聊着,夜就深了。于是他们就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三更半夜还经常不回家,这事要搁在今天准会说他们是同性恋。 

有人给他们分别按回家的顺序取了三个小名。文书记年纪最大,老婆管得最严,他回家在三兄弟中算是最早的,一般是半夜回家,就叫“文半夜”;接着回家的是爸爸,他回家的时候一般是三更时分,正好鸡叫头遍,于是他的小名叫“何鸡叫”,因为爸爸有了这个小名,我的那些学校的小冤家们一看见我就学鸡叫;最后回家的是魏师傅,她的老婆据说是最大度的,大度得可以不管他的夜不归宿,而他是三兄弟中最爱喝酒的,也是醉得最多的,醉了还不认输的,半夜里回家走路不稳,就找个柴垛子当床铺,常常某个早晨等他从某个柴垛子边醉醺醺地爬起来,屁股后面夹着两根稻草一摇三摆地回家时,天已经光光地亮了,故名“魏天光”。

一日,他们又在我们家喝酒,聊天,聊着喝着,竟然心血来潮地对上了亲家。

第一个对上的是"文半夜”,他把酒杯一放,对我爸爸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两个儿子,反正要在你们家找一个做媳妇。”

“行,反正两个女儿随你挑啰!”爸爸一边干杯,一边拍胸脯。

那边“魏天光”不同意了:“不行,我也有一个崽呢,和你家老二差不多大的,我也要一个做媳妇。”

“行,不是有两个吗?小的就给你做媳妇,大的就给老文。”

爸爸说话毫不犹豫,好像我们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哼,他可真大方呀,问也不问我们一声,就把我和妹妹就像捉猪仔子一样给分配了!我们在屋里气得直跺脚,而爸爸妈妈就和他们“亲家,亲家”地叫开了。

不巧我那时正和“文半夜”的崽同桌。我们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的孩子,在幼儿园就上演新郎亲吻新娘的镜头,我们那时只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谁要是被别的人写了“某某喜欢某某”的话,一定要看做莫大的耻辱,要破口大骂半天,再告到老师那儿。文半夜的崽叫文武,我和他处得还不算封建,虽然他鼻子老爱挂着两条长龙,但当他一边吸着鼻涕一边递给我一粒糖粒子、一块红姜什么的,我还是不嫌弃的。

可是这个时候,为了表示对这门亲事的反对,我想我要拿出一点实际行动来。

第二天,我来到学校,就在桌子和凳子上画上“三八”线。文武看着我划线,问我要不要两片饼干,原来那天他外婆来了送了他一袋饼干,不巧他带了几片饼干到学校,我看着那黄黄的香甜的饼干,吞了一下口水,然后很严肃地说:“不要,以后不准和我说话。” 

文武使劲吸了一下鼻涕,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看我,再看看手里的饼干,然后全部塞进自己嘴里去了,我再一次吞下口水,心里有些抱怨他怎么不还问我一句呢?怎么他一下子就把那么多饼干都吃了呢?

后来我当了值日干部,中午睡午觉记那些不认真同学的名字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记上他的名字,其实他也就是睁开了几次眼睛,并没有说话,要知道平时考虑到吃了红姜什么的缘故,我是不会记他名字的,哎,谁叫他爸爸要和我爸爸对什么亲家呢!

而爸爸妈妈并不知道我的心,他们照样“亲家亲家”地叫得可带劲啦!而我和妹妹再看见文伯伯,魏叔叔,也不叫他们了,他们到我家来,我们就躲起来,偏偏他们还要从屋里把我俩揪出来,还要用粗糙的手拧我们脸上的肉:“看看我家的媳妇又长胖点了,要得要得!”把我和妹妹的脸弄得通红。如果我们再对他们翻一些白眼,他们就更高兴了:“好,好,这个媳妇妹子蛮泼辣,就要这样的!”气得我们有苦说不出。 

有一回,“魏天光”在我家里喝醉酒后穿了我妈妈的鞋子回家了,大度的魏太太这回也闹起来了,两个人在家里打架,“文半夜”火急火急地跑到我家里,叫上我爸爸去给“魏天光”作证,我和妹妹一听可高兴了,巴不得他们大打一场,然后不再理睬我爸爸,那样这“亲家”就散伙了!谁知道我妈妈那回也要跟着去,过了两个小时爸爸妈妈笑眯眯地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条大鱼,说是“亲家母”送的,把我和妹妹脸上的笑给冻僵了。

那个“魏天光”的崽,其实不和我同班,比我低一年级,比妹妹高一年级,虽然爸爸是说要把妹妹嫁给他,可我一样的气愤,我们如果在路上看见他,是一定要绕路的,并配合无数次的白眼,以表与之决绝的心。

这种又羞又恨又说不出来的心理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这门亲事成了我的软肋,我一次次担心这事儿被同学知道,成为大家的笑柄,因此和文武一直保持着距离。直到我到县城上中学了,他们的儿子也不和我同校了,我觉得这个亲家可能对不成了,我也朦朦胧胧感觉这个亲家不一定是真的,我那颗心才渐渐地放下来。

长大了才知道,其实这是大人的游戏;长大了才知道,那又羞又恨的心是条纯真的河,那条河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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