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静静的强拆


  回迁房项目用地直接关系到葫芦湖风景区建设的进度,这是取信于民的一个重要节点项目。第一波拆迁动员大会上,风景区管委会、香溪镇政府都给拆迁户承诺:一年后搬入新居,一年后让回迁村民真正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四合院拆除了,虽然冒出个神秘的铁盒,让余支书的心又悬了起来,但东风电器厂的强拆是头等大事。这是回迁房项目用地的最后一户疑难户,如回迁房项目不能如期开工,拆迁户就会居无定所,政府一年搬入新居的承诺就会泡汤,那说不准村里会有多少人去上访。上访是村里最头痛的事,余支书心里暗暗地担心起来。

  晚饭未吃,余支书先在村部开了个大湾村两委会,通报了四合院拆除发现神秘铁盒及东风电器厂将强拆的情况。

  太阳早已落下西山,一抹晚霞的余光映照在村委会会议室的窗玻璃上,会议桌也泛起了红光。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大家也没心思讨论,注意力都关注到神秘的铁盒上。余支书望望窗外红彤彤的晚霞,迅速来了个总结部署。赵文盛负责电话向香溪镇报告赵继财可能会因为神秘铁盒越级上访。主要向香溪镇分管信访的副书记娄卫敏报告,余雪龙负责报告东风电器厂强拆的请求。主要向葫芦湖风景区管委会副主任黄艳霞,香溪镇镇长、葫芦湖风景区管委会副主任梁志强报告。根据分工,余支书、村委会赵主任当晚都做了电话汇报。

  晚上10点多风景区管委会办公室来了电话通知:梁志强镇长明天上午8点半在风景区管委会2号会议室召开东风电器厂强拆协调会,余支书、村委会赵主任参加。

  香溪镇与葫芦湖风景区管委会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管委会的临时办公地点就在香溪镇政府大院。香溪镇政府建于90年代初期。镇政府位于香溪镇中心街的最南角。凤尾山、拇指山高高地耸立在镇政府的南边。从大门进去,正面是一座圆形的大水池。两边是打造精致的花圃。花圃中草坪青绿,像地毯似的。东西两园各有特色。东园全是柑橘树,称为橘园;西园全是沙枣树,称为枣园。绕过圆圆的水池,一边一排五层办公楼。东楼为管委会办公楼,西楼是香溪镇政府办公楼。葫芦湖风景区成立后,做出了一条规定,任何兼职领导只允许一处办公室。2号会议室在东楼二层的最东边。

  八点刚过,余支书和赵文盛村委会主任就来到2号会议室。早晨的太阳从山凹处升起来,火红的圆盘射出炽热的光亮,会议室显得特别明亮。八点半准时开会。主持会议的梁志强镇长还兼着葫芦湖风景区管委会的副主任,他的办公室就在东楼,他分管工程建设和拆迁工作。张长龙亲自把他叫到办公室,下达了对东风电器厂实施强拆的指示。梁志强一夜未合眼,连夜制订对大湾村东风电器厂实施强拆的预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虽然沙石码头强拆有惊无险,但强拆总意味着风险。张书记交代任务时说的很明确:回迁房项目工地开工在即,强拆迫不得已。这就像部队参加战斗一样,冲锋是必须的,但伤亡越少越好!强拆也一样。安全很重要,必须精心组织。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部下,这梁志强跟着这团长出身的张书记干了几个月,雷厉风行的风格也和张书记一样。会议开得非常简短,两个议程:一是请余支书汇报东风电器厂的补偿谈判情况;二是梁志强布置东风电器厂强拆实施预案。会议开始前《实施预案》已经发到与会者手里。

  余支书坐定后与陆续来到会议室的部门领导打招呼。一边打招呼一边甩香烟。余支书知道,这些领导都是来为大湾村东风电器厂强拆撑腰的。上次沙石码头强拆没有他们那阵势,赵金文不会软下来,虽然赵金文在不断上访,但沙石码头扫平了,赵金文也在村里乡亲们面前丢了面子。

  余支书甩香烟打招呼,心理很踏实。镇上区里强力部门的负责人都来了。香溪镇分管信访的副书记娄卫敏;风景区公安分局副局长赵江虎;香溪镇派出所所长赵平生;区城管局局长赵海林;副局长兼执法大队大队长赵庆根;区保安公司总经理包安以及区法院、区纪委、区人武部都派员参加了会议。领导这么重视,方案这么细致,余支书心里有了底。他在汇报完补偿谈判达不成协议的原因后,旗帜鲜明的表态:“为了拆迁户早日回迁,只能得罪赵双果一家了!支持强拆!”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全部结束。梁志强散会后特意拉住余支书、村委会赵主任的手交代说:“一定要把思想工作做到位。争取做到和平强拆。”

  准备工作还有十天时间,对于大湾村党支部主要准备工作就是做好耐心的说服工作。回到村部,余支书把《实施预案》认真研究了一上午。为保障东风电器厂的顺利强拆,风景区管委会动用一切资源,梁副主任制订的预案周密详细。梁志强亲自担任强拆领导小组组长,城管局局长赵海林担任副局长。领导小组下设保障组、拆除组、救护组、保卫组、信访组、取证组。这些组各司其职,每组都明确了具体的负责人,人员配置。特别是对电器厂的物资,由大湾村专门在粮库腾出近一百平方米的库房堆放物品。虽然没有请公证处的人员到场,但专门印制了东风电器厂强拆物资登记一览表,应该说想得很周到。余支书手里掂着这份有十页纸的《强拆实施预案》,脑海里突然显出赵双果那大大的微圆的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自己,但在这《强拆实施预案》面前,似乎透出无助的目光。对赵双果的为人,余支书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说服不了郭平兰,何况郭平兰也不是一点理儿不沾边。而目前企业拆迁也没有一个权威的补偿政策,葫芦湖风景区的拆迁就像是刮起了一场暴风骤雨,想停都停不下来。做说服工作,让赵双果配合强拆,让赵双果一家不要有过激行为,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

  突然,余支书灵机一动,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掂掂这十页纸《强拆实施预案》,把它作为一把利器,去吓吓赵双果和郭平兰,也许会有些效果,让他们知道风景区要动真格的,上门给他们一家讲讲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赵金文不就是在那强大的阵势之下自找台阶下了吗?想到这里,余支书心里有了些底气。

  这办法行不行,余支书心里一直盘算着。古人说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上策。《强拆实施预案》直接送到赵双果家,会不会让赵双果反感来个孤注一掷,到强拆现场对抗。余支书反复衡量,一晃六天过去了。离强拆还有四天时间。这些日子村里也陆续派人去做赵厂长夫妇工作,但效果不明显。余支书盘算着强拆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决定亲自出马。说不定还能奏效。余支书此时只有这个办法了。行也行,不行也罢,总得试一试。

  第二天吃过晚饭,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包红中华往裤袋子里一塞,顺手拿起桌子的芭蕉扇,一边扇着一边对厨房里洗碗的老婆打招呼:“回来晚些,留个门。”

  老婆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余支书的早出晚归,只是“嗯”了一声,仍然埋头洗碗。

  大湾村有一条南北向的龙脊街,这条古街在香溪镇乃至江阳市都有些名气。余支书家住龙脊街的最北边,这里紧靠长江边。已是《新闻联播》的时间,但夏天的天黑得晚,晚霞映在芦苇摇曳、略显平静的江面上,江水在红绿之间晃动。没有江风,只有知了那烦人的鸣叫。余支书摇晃着芭蕉扇,绕过巨伞似的白果树,在白果树左侧的白龙庙门口停留了几分钟,迈开大步径直向赵双果家的二层小洋楼走去。青石板铺就的古街上留下了余支书晃动脚步的身影。

  赵双果虽然五十开外的年纪,但由于当年结婚早,他是早养儿子早得福。他育有两个子女,大的赵国英是个姑娘,在江阳市税务局任会计,丈夫叫刘月飞,是武汉某部空军飞行员。赵国英的儿子已经三岁了,这在大湾村为赵双果争了大面子,赵双果在大湾村可是年纪最轻的爷爷。小的叫赵国正,是南京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今年刚考上。这对赵双果来说,小儿子给他争了大面子。赵双果有福气,这在大湾村是公认的,但最近这东风电器厂的补偿协议老是谈不拢,最近又要强拆,这让赵双果心里急得慌。这不,正逢星期天,他的儿子姑娘全赶回家里商量对策。他说不过老婆郭平兰,这是一对一。儿子姑娘回来了,那就是三比一。现在晚饭草草吃过,家庭会议就正式开始了。

  赵双果还未讲话,余支书手里悠悠地摇着芭蕉扇,一脚跨进赵双果家大院的门槛,嗓门挺大:“赵厂长在家吗?”

  “余支书,你怎么来啦?”赵双果站起身迎到门口。

  “怎么不欢迎?”他跨进客厅,一看儿子、姑娘都回来了,余支书心里有数,这是赵厂长搬救兵来商量对策呢!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姑娘赵国英、儿子赵国正是余支书看着长大的,都挺熟悉。他故作轻松地把《强拆实施预案》往茶几上一丢说:“国英你是会计,可也是一把小算盘,你帮你妈算算账,不但要算经济账,还要算长远账,算政治账。”说完,他转过身对赵国正说:“你是学法律的,你要看看合同,帮你爸爸把把关,大后天就要强拆了。镇上也好,风景区管委会也好,领导都不希望强拆。你们一家人难得在一起,你们好好合计合计,给我个准信。我先走了。”话说完,连赵双果递上来的一支烟也未接,掉头就走。

  回到家,老婆端上一杯水,心疼地问:“今天太阳从西边出啦?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事,早点睡觉!”余支书点上一支烟,一边吸一边脑海里翻江倒海。今天这举动是不是太唐突了?这《强拆实施预案》送到赵双果手里,肯定会像石头扔到湖里,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浪呢。这一夜余书记想着想着睡着了,睡着又醒了。余支书嘴上对老婆回答得很轻松,就两个字:没事。其实,余支书这是不让老婆操心。嘴里说没事,心里的心思大着呢!明天上午不知道赵双果的家庭会议是个什么结果。

  自搬还是强拆?余支书好像参加高考的学生急切地等待着考试结果。

  下半夜,月亮隐到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里。江上起风了,江水一浪推着一浪,波涛的撞击声伴着山里夜鸟的鸣叫声不时传进屋里。下半夜的天气渐渐凉了,余支书也慢慢进入沉沉的梦乡。龙脊街两边田舍里的大公鸡喔喔喔的鸣叫声,把余支书从熟睡中唤醒。他坐在窗口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还在猜测,还在急切地等结果。

  想不到结果来得这么快。更想不到结果完全出乎余支书的意料。

  一大早赵双果就来到余支书家,挺神秘地把余支书拉到院子里,凑着余支书的耳朵说:“你当支书要强拆,你有你的理儿;我当厂长多要些补偿谈不拢,我也有我的道儿。说实在的,昨天的家庭会开了半夜,儿子、姑娘说的都有道理。姑娘算来算去总觉得你们给的补偿少了;儿子认为政府强拆不管对不对,作为公民只能依法打官司。所以,今早就来给你报信,你们照样按计划强拆;我们照样依法起诉。这样,你也好交差,我在村里也有面子。要不然,人嘴两张皮,说什么话的都有。谈不拢补偿数额会说我是财迷;厂子被强拆了,又要说我像赵金文也是个软蛋。这样最好,你们政府照拆,我照样打官司。这样大家都依法,都有面子。”赵双果一口气说完,掏出一包烟,递给余这书一根,连声给余支书打招呼。说完,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回头望望愣着的余支书。听完赵双果的话,接过香烟还未点火,赵双果已经出了院门。余支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

  赵双果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愣过神来的余支书琢磨出一点味道,连连咂着嘴:“有意思!这赵厂长一家真有意思。”

  余支书刚才与赵厂长的约定,既没有在村委会通报,也没有向香溪镇和管委会汇报。强拆如期进行。

  看热闹的群众站满了山坡。强拆的阵势按预案拉开了。有些爱看热闹的希望现场冲突越激烈越好,但他们很失望。赵双果、郭平兰被余雪龙从厂里请出来直往村部大院走去。现场公证处的车辆停了几分钟开走了,原来警戒的保安和辅警当起了搬运工。一卡车一卡车的物资从东风电器厂的仓库往外运。

  强拆现场静悄悄的。下午太阳未下山,东方电器厂已经被拆除。

  为这事,余支书受到了张长龙的电话表扬,但也接到刘怀民书记的电话。作为江阳市分管信访工作的政法委书记,刘怀民在电话中提醒余支书,要把工夫花在真正解决问题上,千万不能留下后遗症!余支书知道刘怀民书记的潜台词:大湾村要发展,风景区要发展,但信访量要减少。


  11.提起不开的壶


  梅雨时节的夜特别闷热。

  刘怀民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这三年到地方工作,主管江阳市维稳工作,他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他在部队摸爬滚打,从战士到团长,从来没有在硬任务面前低过头,从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到地方工作,这信访工作真是个硬不得、软不得的工作。尽管他把心都交给了访民,但总有些问题成了解不开的死结。特别是葫芦湖风景区大拆大建之后,尤其是强拆过后,后遗症越来越多,越级上访的群众越来越多。非正常上访,特别是个别访民的过激行为在群众和社会上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三年下来,葫芦湖风景区快速发展,大湾村大变样了,但香溪镇被扣上重点上访镇的帽子。张长龙书记尽管是大家公认的能干领导,但因辖区内信访问题严重被问责,调到地级常北市任旅游局副局长。张长龙书记一调离风景区,这葫芦湖风景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的位置缺额待补。

  这三年,刘怀民虽不在葫芦湖风景区一线,但主管维稳工作,大湾村群众的上访是挂上号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大湾村沙石码头的赵金文;四合院老槐树下有铁盒的赵继财;还有虽不越级上访但在法院起诉江阳市政府的东风电器厂赵双果,这些重点上访户的面孔刘怀民也挺熟悉了。问题本来不太复杂,但是拆迁操之过急,工作没有到位,账没有算清,矛盾越理越复杂。还有不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本来好多年过去了,也没想过反映,现在看看上级机关和领导这么重视信访工作,也都纷纷提起诉求,有些访民还来个会闹孩子有奶吃。有些闹一下还真得到落实,就是得不到落实,也不能把老百姓咋的。刘怀民眼睛睁得大大的,凝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里还在想着许书记从大湾村返回的路上说的那句话。他喃喃自语,反复念叨:“喜欢就好!就要你这句话!喜欢就好!就要你这句话!……”

  刘怀民在朦朦胧胧的自言自语的梦呓声中渐渐进入梦乡。远处城郊的鸡鸣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天快放亮时,下弦月挂在凤尾山顶的树梢上,启明星闪烁着,东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刘怀民家的窗户也被黎明的亮色涂得泛白。刘怀民进入梦乡,妻子马兰兰被窗外马路上早起行人的自行车脆嘀嘀的铃声惊醒了。她有早起的习惯。她和刘怀民结婚二十年,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她早晨三件事,准备早餐,打扫卫生,送孩子上学。现在孩子大了,她还得伺候丈夫上班。这不,姑娘刘晓兰刚出家门,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七点了。她听房间里没有动静,有点奇怪,赶紧推开房门,看见刘怀民还在打着均匀的呼噜,她不忍心叫醒丈夫,但离上班时间近了。她轻声地喊道:“怀民!怀民!”

  床上传来一串呼噜声。

  “怀民!怀民!”马兰兰的喉咙高了些。

  刘怀民一惊,醒了。他嘴里猛不丁地冒了一句:“赵老,你那铁盒一定会完璧归赵。”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马兰兰弄得云里雾里。她走到床前,轻声地说:“七点了!赶快起床吃早饭,要不上班迟到。”接着她又不解地问刘怀民:“刚才你说的什么铁盒?”

  “拆迁队伍挖到的一个铁盒。赵继财一直上访。没什么。”他从不愿意把工作的压力传递到妻子身上。他迅速起床,洗漱,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小米稀饭,吃了两只油炸鸡蛋,夹起公文包就往门外走。他虽然是江阳市政法委书记,上班时间他能自己控制,但他在军队已经养成了严格的时间观念。他上班从不迟到,一般是早到。

  马兰兰眼疾手快,顺手从鞋柜上拿起一把折叠雨伞,往刘怀民胳肢窝里一戳,好像在下命令:“带上!”

  刘怀民顺从地夹住折叠伞,回眸一笑:“也不看看天!”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梅雨时节的天,就是孩儿脸!说变就变!”马兰兰在刘怀民身后留下嗔怪而又带有甜丝丝滋味的话。刘怀民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往市委大院走去。

  江阳市是县级市,它的上级主管单位是地级常北市。江阳市原来是常北市东部的一座靠江边的小镇,50年代,国家工业基础布点,在江阳镇靠江边的一个小渔港边的青龙村建起了全国最大的火力发电厂。当年的青龙发电厂建成后的装机容量是160万千瓦,电力输送到南京上海,在华东地区青龙发电厂的名气越来越大,青龙村所在的江阳镇也越来越有名气。本来江阳镇当年就是以山区农业,江边渔业为主的一个农牧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兴起后,大批大批的上海、南京的知青来到江阳镇。上海、南京许多企业因当年战备需要也搬到了江阳镇周边的山村里。在“文革”发展停滞的年代,想不到江阳镇却繁荣起来。由于有了国家投资搬迁的战备企业,由于有了大量的工人和技术人员,特别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加之青龙发电厂的建成投产,江阳市的常住人口竟然从四万多人一下子增加到近十万人。“文革”结束前夕,江阳镇撤镇建市。江阳镇周边的香溪镇等五个乡镇也一并划入江阳市管辖。江阳市成立于1976年,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县级市。

  江阳市的城市建设是特别幸运和规范的。江阳市在成立之初的三年,主要是整合、挂牌,城市建设一直没有摆上议事日程。“文革”结束后,江阳市城市建设正赶上经济改革开放大发展的年代,建设起点高,规划很科学规范。江阳市的街道建设很规整,很整齐,横平竖直,看上去很漂亮。城里道路走到哪里都是“井”字形。刘怀民家到市委大院走两竖一横三条笔直的马路,然后过一个红绿灯就是市委大院的大门了。虽是梅雨季节,但昨天上半夜透雨,把天空冲洗得蓝蓝的,地上没有一丝泥灰。马路边一排排葱绿滴翠的樟树浓密的树叶,在早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的亮丽。刘怀民夹着折叠伞,拎着公文包,心情似乎一扫那烦闷的忧愁,显得特别的舒畅。也许想了一夜葫芦湖拆建上访那烦恼的事,该想的也想完了,现在一脚跨进市委大院,心情倒反而轻松起来。他自己安慰自己:“别想得那么多。自己还是一个共产党员,要相信组织。组织上选我去没有太多的理由。我不能因为许仁华书记带我去了一趟大湾村,就把自己抬高了。我能胜任吗?不能。我是团长出身,管管信访、管管维稳工作还可以!搞经济建设心不细,也莽撞,容易出差错!这不,张长龙和我当年都是团长转业来到江阳市的。他干了三年,下去了。我可不要过分自恋,一定要那壶开了提那壶。”

  刘怀民进了办公室,公文包还没有放下来,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

  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刘怀民没有急着提话筒,而是放下手里的折叠伞和公文包,目光盯着这铃声不断的黑漆漆的电话机,心里在猜测:肯定是许仁华书记。别人不可能一上班就把电话打进来。不会是通知我又去大湾村欣赏风景把!刘怀民心里暗暗地揣测,随手急切地操起了话筒:“喂,请问哪里?”

  “许仁华!”许仁华书记虽已到奔五的年龄,但中气十足,说话声音嘎嘎的。

  “许书记,你好!有什么指示?”

  “跟我再去一趟大湾村。”

  “还是欣赏风景吗?”

  “现在风景区还未建成,看风景不收门票。”

  “大湾村风景美呀,美得许书记你三天两头带我去欣赏!”

  “这么美的风景,得早日建成,让全国人民都来欣赏!”

  “我带车跟你去?”

  “还坐我的车吧,车上好聊聊!”

  “好,我马上到。”

  “老地方。”

  刘怀民放下话筒,心里更加纳闷。这许仁华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怪不得还未转业到地方时,几个地方上的同学就提醒我,地方上的工作不好做。地方干部城府深,不像部队干部想干什么事直说,那叫痛快!昨天才去过大湾村看过风景,今天又约我去。刘怀民抓起折叠伞,拎起公文包,噔噔噔地下了楼。许书记已经站在车门旁向他招手。

  车子出了市委大院,沿着向东的府前大道开了不到一公里,然后左转弯,来到江滨大道,一直往东朝香溪镇方向开去。

  轿车在通往风景区的大道上奔驰,沿路的山坡翠绿的植被在车窗外像一幅美丽的挂毯,漫山遍野的植被上各种山花在初夏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十分娇艳。刘怀民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窗外美丽的山色,心里的问号越画越大。他不便问,只能望着窗外翠绿的山坡,奔腾的江水。他沉默,一言不发,其实,心里那锅水早已沸腾了。

  刘怀民不说话,许书记也沉得住气,只听到汽车发动机发出均匀的旋转声。

  突然,许书记用手朝车前不远处一指:“那就是葫芦湖风景区管委会办公楼。”刘怀民朝前一望,心里想,这里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大楼刚建成,搬迁的日子还未定,但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指着大楼干什么呀?会不会……

  许书记打断他的思路,直截了当地说:“把你的办公室搬到这里来怎么样?”

  “不妥吧!”市政法委书记可不是单管这香溪镇。这里就是信访矛盾再激烈,也不至于让政法委书记亲自坐镇吧?他充满疑惑地望着许书记。

  许书记哈哈大笑地指着办公楼,对驾驶员小王说,到楼前停十分钟,然后去香溪镇参加老上访户座谈会。

  车就在宽敞的办公大楼门前停下。许书记一下车,就指着办公楼说:“刘怀民同志,今天正式通知你。经常北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你为葫芦湖风景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

  “任命我?”刘怀民满脸惊讶,心里直犯嘀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你接替张长龙。”许书记直截了当地说,“你看看短短的三年,这葫芦湖风景区高楼平地而起,旅游码头、龙脊一条街整修、葫芦湖周边公园长廊、江花娱乐场、旅游接待中心……葫芦湖风景区已初具规模。张长龙书记的闯劲真的应该点赞,但问题也不少。这次因上访对张长龙问责并不是抹杀他建设风景区的功劳,功归功,过归过!我们党的政策历来如此。你来接他的那一摊子,肩上的担子不轻呀!”

  刘怀民沉默了。他心里明白,自己管了三年政法工作,特别是负责全市信访维稳工作,熟悉大湾村的上访户。自己是张长龙的战友,市委这是要自己去完成张长龙书记还未涂彩的风景画。谁说地方复杂,地方干部考虑问题细得很。刘怀民知道让他到葫芦湖风景区任职,恐怕许书记在张长龙书记还未问责时就打上我的主意了。这对我刘怀民来说可是一壶不开的水,可他许书记偏让我来提,难怪让我来大湾村看风景。我就知道许书记脑子比我复杂,看来这壶不开的水非得提了,不但要提起来,还要把它烧得滚开滚开。

  正在这时,一辆雪白的桑塔纳在许书记的车旁停下来。香溪镇党委书记、风景区管委会副主任黄艳霞从车子上走下来,抱歉地说:“你们先到了。”

  “黄副主任,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许书记用手指着刘怀民。

  黄艳霞打断许书记的话,握住刘怀民书记的手对许书记笑笑:“我们认识。”

  “何止认识,老相识了。”刘怀民哈哈大笑。

  谁知许书记挺认真地握了握黄艳霞副主任的手说:“认识也要给你介绍!”

  黄艳霞正纳闷时,许书记哈哈大笑后,然后挺严肃地说:“这是上级新任命的葫芦湖风景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

  刘怀民紧紧握了握黄艳霞的手谦逊地笑笑:“黄主任多关照,香溪人民多关照!”

  许书记说完拉开车门上了车,然后摇开车窗对刘怀民说:“今天不算正式报到,你还是以政法委书记身份参加香溪镇上访户座谈会。我还得赶到常北市参加一个会,先走了。”说完车窗关闭,轿车扬起一路灰尘向远处疾驰而去。

  刘怀民这才注意到这辆雪白色桑塔纳车的牌照。牌照是苏Z-Y0001,这不是张长龙书记的专车吗?黄艳霞打开车门,请刘怀民上车,车子朝香溪镇政府所在地方向驶去。刘怀民坐在车上,心潮澎湃,满脑子都是风景区的建筑工地,满脑子都是上访者那充满祈求的脸庞。

  还未走马上任,先参加香溪镇上访户座谈会,有意思!他望了望黄艳霞说:“还未任命,还以政法委书记身份,这次座谈会多听少说。”

  黄艳霞副主任虽然是女同志,但做工作还是很果断:“好!听刘书记的!”

  轿车往香溪镇方向快速驶去,车屁股后面留下一片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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