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两家拆迁疑难户


  回迁房项目是风景区建设项目的重中之重,不仅要质量高,而且要求速度快。回迁房项目的推进直接关系到民生,那么多的拆迁户租住在亲戚朋友家中,生活不安定,他们的及时回迁直接关系到群众生活的稳定,张长龙书记这一点比谁都清楚。回迁房项目工地拆迁进度已经是超常规了,但是张长龙仍然不满意。他每天都要到工地现场办公。坐镇回迁房拆迁项目谈判的是大湾村党支部书记余雪龙、大湾村村委会主任赵文盛,还有大湾村村委会的妇女委员赵香艳。

  张长龙书记的工作作风是直来直去。他见到余雪龙支书劈头就问:“还剩几户没签字?”

  余雪龙支书是退伍军人出身,说话也不拐弯:“还剩两户!”他正要解释,张书记手一挥:“给你三天时间。”说完,转过身就往东走去。余支书跟在张长龙书记屁股后面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赵村村委会主任、赵香艳委员紧跟着余支书,连连向正在上车的张书记挥手。大家望着绝尘而去的白色桑塔纳,心一下子悬得老高。

  只给三天时间,一点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张书记的脾气余支书心里清楚。回迁房项目上这两户疑难户的拆迁没有退路,回迁房项目晚一天完工,大湾村的回迁户就要多遭一天罪,这大热天租个房子住,生活的不便可以想象得出来。余支书从心里理解张长龙的“不讲理”,明白张书记这是为大湾村的村民着想。我余雪龙是土生土长的大湾人,我有什么不理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拼着一条命做这两户的工作?再硬的骨头也得啃。余支书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

  张书记的车子刚走,余支书就召集工作组开会,研究对策。

  余支书负责谈判的是村里的私营企业东风电器厂。东风电器厂有厂房及附属建筑四百多平方米,每年的产值近两百万元,是村里最大的工业企业,每年不但交几十万元税,村里修桥补路东风电器厂时不时还拿上一点赞助费。东风电器厂的厂长叫赵双果,是80年代的老党员。妻子郭平兰虽然小学毕业的文化,但身材苗条,人也精明,很会算账,人们背地里称她是“小算盘”。这厂子越办越红火,郭算盘有一半的功劳。余支书登门谈拆迁,夫妻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支持风景区建设,但一谈到拆迁补偿款,老是谈不拢。最大的难点是厂里的设备打折,还有近一百万元产品的销售谁来补偿。郭平兰的小算盘几下子一拨弄,本来赵双果厂长已经被余支书说动了心,但经不住郭平兰反复算账,点了头往往不算数。赵双果在和余支书的拆迁补偿谈判中点头摇头已经有四五个来回了。余支书终于明白了赵家还是郭平兰说了算,于是他单刀直入直接找郭平兰谈判。但郭平兰鬼精鬼精的,她不得罪余支书,往往一句话就把余支书堵回去了。郭平兰知道余支书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早不见晚见,只要余支书找上门,她总是笑脸相迎,总是递上一杯热茶,然后把刘海往后撸两把爽朗地一笑说:“赵双果是法人代表,我做不了主呀。”

  余支书在和大家仔细分析拆迁户心理的基础上,突然手往屁股上一拍,把大家吓了一跳。他顿时好像找到了一条妙计,大着嗓门说:“从今天下午起,我找他们夫妻俩一块儿谈!让他们夫妻俩当面说理不好推。”

  余支书似乎找到了对策,脸上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他点起一支烟,又顺手扔了一支烟给村主任赵文盛,然后朝赵香艳委员笑了笑说:“你们这一户有什么好主意?”

  村委会主任赵文盛也是大湾村人,他和余雪龙小学是一个班同学。赵文盛一米六五的个子,但骨架大,肌肉壮,长得很敦实。上山打柴火,谁也没有他背回来的柴火多,到江边芦苇滩上摸鱼摸虾谁也没有他收获多。在班里头虽不是班委成员,但说话还得看他的脸色。人总是有其长必有其短,他身体壮实,但学习成绩不好。那时候的农村小学校教学不正规,考好考不好,一年级一年级往上上,很少有留级的。即使考试分数不及格,但家长到学校给校长打个招呼,往往就升级了。赵文盛算术很少考及格。

  赵文盛是余雪龙的同班同学。余支书想起赵文盛算算术题至今都忍不住笑。他记得是上三年级算术课。那时老师教学习惯让学生到黑板上去做算术题。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算术题:

  “3+2=?”

  赵文盛被老师叫出了座位,来到黑板前。大家所有的目光都盯着黑板上的这道题。应该说这不是一道难题,稍微认真听课思考的同学都能答上来。老师手里拿着一根从扫把上抽出来的竹条,不停地朝大家挥动着说:“请赵文盛同学答题。”

  赵文盛拿起半截粉笔头,背对着大家,粉笔头随着手掌晃动,但就是不在黑板上落笔。大家盯着黑板的目光不时朝老师手里的竹枝条扫一眼,想提示赵文盛,但又不敢说出声来。

  赵文盛满头冒汗,目光紧盯着黑板上的试题,等于后面就是不知道填几,右手的粉笔头不停地晃来晃去。当老师的目光也盯着黑板时,他掉过头迅速地望着全班静得不敢出声的同学。

  他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起来。他看到有不少同学竖起了伸开手指的右手掌。当老师的目光从黑板移向大家时,竖起的右手掌“唰”地又放了下来。这是同学们在暗暗地提示他:3+2应该等于5。

  赵文盛也意识到同学们在提示他答案,但他当时脑子一急,糊涂了,认为答案是一只手。于是,他用粉笔一丝不苟地在等号后面画了一只手。当他信心十足地把粉笔头扔到教案桌上,转身往座位跑时,老师厉声喝住他:“答案是一只手?!”

  赵文盛愣在那里,望着黑板上的手,突然恍悟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全班像油锅着了火,轰然大笑起来。笑声中,赵文盛拿起粉笔擦把黑板上的一只手擦去,恭恭敬敬地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5。老师举到半空中的竹枝条放了下来,一只手捧住腹部,笑得几乎是喘不过气来,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赵文盛!赵文盛!……

  余雪龙支书思绪从赵文盛儿时黑板演算的笑料中拉回眼前。他把嗓门拉高八度,再次催问村主任赵文盛:“推平这四合院你有什么高招?”

  赵文盛主任猛吸了两口烟,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在从窗外吹来的江风轻拂下,形成一簇簇淡淡的云霭,在会议室里升腾缭绕。他目光盯着这不断扩散的烟雾气,把烟蒂往地上一甩,恳求地说:“余支书,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说!”余支书也狠吸了一口烟,也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烟雾也在缓缓地扩散。临时拆迁办公用房虽然门窗大开,虽然江边的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室内还是充满了呛人的辛辣味。坐在赵文盛主任身边的妇女委员赵香艳连咳几声,顺手在赵文盛那肥硕的肩上拍了一下,嗔怪地说:“能不能少抽点烟?”

  赵主任嘿嘿一笑,给了赵香艳一个媚眼,话中有话地说:“你是怕辣的人吗?”随后,话转到正题:“请余支书给我们这组派一个会计来。”

  “这好办!下午请村里的刘会计参加你们谈判组。”余支书说着,目光在赵主任和赵香艳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把手里的烟头往窗外一扬,手一挥,“下午分头行动!记住:就三天时间。没得商量!张书记的脾气大家领教过!”

  余支书心里清楚,这四合院的拆迁补偿并不难。户主赵继财这房子来得容易,是他的伯伯赵福林送给他的父亲赵福禄的。那是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上海城里的大户人家把子女送到山里躲避战乱。大湾村来了四朵金花,全是上海城里资本家的女儿,都在香溪中学读初中。赵继财伯伯家是一杀猪的,家里是四合院,日子在大湾村过得算是上等。当年来上初中的四朵金花其中有一个叫姚霞芳的姑娘,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尤其是两条大而粗的乌黑辫子,在镇上一走就是一道风景。赵继财的伯伯二十出头,初中毕业帮父亲卖肉。家里有肉吃,虽是农村人,但营养好,长得白净帅气。姚霞芳有钱,常来赵家买肉,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爸妈不在身边,青春的冲动一时也难以抑制,姚霞芳和赵福林好上了。到了抗日战争快结束的那一年年头上,姚霞芳怀孕了。姚霞芳是城里的姑娘,见多识广,思想也没有那么多的禁锢。她索性搬进了赵福林家的四合院。当年这在大湾村应该说是新闻,但最大的新闻是姚霞芳带给赵福林家的陪嫁是一个铁盒子,传得最神乎的是盒子里全是金条。有人问赵福林,赵福林只是憨厚地笑笑。人家以为他这是装糊涂,其实他是真不知道铁盒里装的什么。姚霞芳把铁盒子交给赵福林时曾经约法三章,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打开。赵福林把铁盒子包了几层油纸,在院子中间的大槐树的花台里挖了个坑埋了。

  随后抗日战争胜利,日本鬼子回东洋去了,躲战乱的四朵金花也都陆续离开大湾村。姚霞芳临走之前把赵福林约到龙脊街上的千年白果树下,她跟赵福林说定,回上海过些日子很快就回来,毕竟肚子里怀着赵福林的孩子。两人在茂盛的白果树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但世事难料,谁知道这一别竟成永别。姚霞芳回到上海后,正值孕期,妈让她生完孩子回去,但还未等到孩子出生,蒋介石已经打响了内战。大陆重要的大工厂都往台湾搬迁,她随爸妈来到了台湾,在台湾生下了赵福林的儿子。为了表示对赵福林的思念,姚霞芳给儿子取名赵向陆。从此,天各一方,赵福林只能生活在对她的无限思念中。

  赵福林日夜思念远方的姚霞芳,慢慢地变得精神恍惚。他常常在香溪中学高高的台阶上走上去,走下来,不停地上下。一次走台阶不小心,竟从台阶上跌了下来,跌断了一条腿,住进了镇卫生所养伤。祸不单行,他住进医院不到一天,他的父母在国民党的飞机轰炸下,双双炸死在龙脊街的千年古井旁。赵福林的弟弟赵福禄是个本分人,他虽早两年结婚,还生了儿子叫赵继财,但家里穷,靠几亩山地维生。他拿不出钱财来给哥哥治病,但他有的是时间。他把自己的老婆儿子安顿好后,自己在卫生所整日护理哥哥赵福林,但战争年代缺医少药,赵福林的病情不断恶化。记得应该是中秋节的前一天,赵福林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拉着赵福禄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四合院给你。你有儿子赵继财,他是咱们赵家的香火啊!另外,大槐树下有一个……”话未说完,手一松,头歪到了一边。赵福禄号啕大哭,连连捶胸。窗外,圆盘似的月亮早已爬到了凤尾山的峰顶,夜宿的鸟儿被赵福禄凄惨的哭声惊醒,吱吱喳喳地从枝叶中惊飞出来,又钻进了旁边的树丛中。

  夜很静,月亮很亮。山风一阵阵吹来,明显夹带凉凉的气息吹到赵福禄的身上。赵福禄拉住哥哥冰凉的手,心里暗暗发誓:“四合院是你家,永远是你福林家。四合院里一切永远是你福林家的。相信霞芳会回来的!”

  但命运总是拿人开玩笑。全国解放了,赵福禄一家也分到房子。这四合院一直锁着,赵福禄一直不让家里人住。直到他“文化大革命”中生了重病即将离开人世前,他才把儿子继财叫到病床前,把四合院的大门钥匙交给了赵继财说:“这四合院是你伯伯家的,从今以后,你负责保管,你可以在里面住,你的两个儿子不能在里面住。相信霞芳伯母会回来的,相信他们的子孙会回来的。”

  赵继财遵守诺言。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赵金文,二儿子叫赵金草。光阴荏苒,时代变迁,改革开放后,两个儿子相继娶妻生子。大儿子赵金文脑子灵活,在江边建了个码头,专门运卖沙石,发了不少财。二儿子赵金草在龙脊街上摆了个地摊,日子倒也过得去。后来赵继财找人帮忙把赵金草安排到香溪中学当了打铃子的校工。大湾村赵家这两个儿子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

  赵继财跟老伴住四合院,就是不让两个儿子去住。这规矩从未破过,户主是赵继财。他父亲去世也影影绰绰告诉他大槐树有东西,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父亲有交代,这四合院是伯伯家的,伯母总会回来的,想不到现在拆迁。他心里想得很简单,这是伯伯家的财产,我得帮他保护好,不能让伯伯家吃亏,这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伯伯。

  赵继财是个厚道人,按理说谈判不会一波三折。要命的是他的老伴和东风电器厂厂长赵双果的老婆郭平兰是村上的好姐妹,两家还常常像亲戚似的走动。郭平兰是大湾村有名的小算盘,赵继财拆迁四合院,郭平兰成了他家的义务参谋。加之,她家的东风电器厂也在谈搬迁,郭平兰在赵继财夫妇眼里简直就是救命稻草。赵文盛主任与赵继财的谈判,郭平兰总是第一个知道,总是第一时间算账给赵继财夫妇听,有时小算盘拨拉得赵继财夫妇俩鸡吃米似的直点头。偏偏赵主任又不是一个把账目能算得清的人,这四合院的补偿总算不到一个数字上。赵文盛请求调一个会算账的,算他聪明,刘会计可是村里的大算盘。


  7.算盘的较量


  刘月华,又名刘会计,是大湾村委会的总账会计。刘月华四十开外的年纪,瘦瘦高高的个子,长得一副瓜子脸,性子既不急又不慢。当年在村上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从香溪中学考上江阳市一中,应该上大学没有问题,但成绩远在她之下的同学都陆续考出去了。刘月华不知是晕场还是其他原因,反正一上考场就犯晕,就是考不上。回到村里后,支部一研究,让她当会计,后因为算账比较精明,又当上了村委会总账会计。她的算盘打得特别好,村里专门从江阴市旧货市场买了一把红木珠子的老算盘。这刘月华视算盘如命,一有空闲,不是擦拭算盘灰尘,就是拨拉算盘珠子。清脆的红木算盘珠子碰击声像一曲奇妙的旋律,村部的会计室常常噼噼啪啪,响声从窗户传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她算账跟打算盘一样精,久而久之,村里人给她起了个“大算盘”的诨号。她也乐意接受,谁喊声“大算盘”,她都笑笑应一声。似乎她不姓刘,而是姓“大”;似乎她的名字不叫“月华”,而是叫“算盘”。这次余支书把刘会计调给赵文盛,作为谈判的算账高手,心里是下了决心要推平这四合院。

  赵文盛主任心里有底气了。赵继财是个厚道人,没有那么多的花花点子,关键是他老婆的干姐姐郭平兰,这可是村里的小算盘。现在热闹了,小算盘碰上了大算盘,看这赵继财还怎么算清这笔账。吃中午饭前,赵文盛让赵香艳委员通知赵继财,下午两点半再谈。通知赵继财时特意提醒他,这次把心里的价位一次性说出来,不要东一头西一头地绕圈子。叫他赵继财的老婆一起来谈,这样可以当面拍板。

  盛夏的下午,火球似的太阳悬挂在凤尾山顶上,刺眼燥热的光线从山顶直射下来,到处是热气升腾。龙脊街上行人很少,路边的一些槐树、杨柳的叶子都被火辣辣的阳光晒蔫了。龙脊街东边的葫芦湖平静的湖面上泛起刺眼的光亮。虽然大湾村靠江近,但下午空气静止了似的,一丝丝风也没有,湖边边的菖蒲叶子一点也不晃动。有些利剑似的叶尖上栖息着一两只蜻蜓。到处静静的,只听到树丛中的知了间歇一两分钟,会声嘶力竭地鸣叫一阵子。

  七架梁的农村大宅,准备拆迁。户主早已签过字,村里拆迁组临时借用作为谈判的会议室。一张八仙桌,四张双人长条板凳,旁边还有两张坐上去吱吱作响的破藤椅。条件虽然简陋,但这里靠近葫芦湖边,空气特别新鲜。尽管没有风,但坐在屋里只要静下心来,还是能感受到一丝丝凉爽。赵文盛主任、刘月华大算盘不到两点就到了。接着赵香艳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她虽四十大几的农村妇女,但人长得还算匀称,脸皮也较白净。她平常喜欢抹一些化妆品,穿衣喜欢紧身一些的花衣服。看上去很得体,用一句时髦话说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但风韵犹存。她跟在赵文盛后面忙拆迁,白天黑夜地做工作,应该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有些还要吃拆迁户的白眼。不理解的村民背后还会说一些捕风捉影的话,说她和赵文盛有一腿。背后说归说,谁也不敢当面提。赵香艳能当上妇女委员,没有一点时髦劲头,你就是让她当她也不会接受。她性格开朗,再说村里的妇女委员,说什么也算一个官。她有她的虚荣心,她乐意去干,加上她跟赵文盛主任合得来,村民有点小事,她也能摆得平,有时还能占一点不大不小的便宜,她很满足。她一进屋,就拿起电水壶来到室外,她打开自来水龙头,灌了一壶水,插上了插头。刚要坐下,赵文盛看赵继财还未到,让她打手机催一下。

  余雪龙支书也约了东风电器厂厂长赵双果下午在大湾村部会议室谈电器厂搬迁补偿事宜。余雪龙知道赵双果的妻子郭平兰是个小算盘,这次他约他们夫妻俩一起来谈,免得赵双果又当二传手。每次谈判都是谈得很融洽,但赵双果厂长回去一过夜,第二天又冒出几个想法。谈来谈去总是签不了字。

  赵文盛、刘月华、赵香艳趁赵继财还未到的空隙商量谈判对策。总的一条:请刘大算盘跟他们算账,特别是要把赵继财老婆顶到墙边,让她表态,不能让她有回去找郭平兰的机会。反正由大算盘给她算账,算完账让他们说想法,提要求。合理的就满足就答应,不合理的要求就跟她算账,不但要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算长远账。总之,争取能把字当天下午签掉。反正赵文盛主任已经把补偿协议文本打印好,待价码谈好填上补偿数字,双方签字就生效。时间不等人,张书记给的时间就三天。

  两点半到了,赵继财和他老婆还未到。连催了两次,都说正走在路上。赵文盛倒了杯茶,吹吹浮在水杯上的茶叶,目光不时朝窗外的湖边小路上张望。今天有刘大算盘对付他夫妻俩,看他们还有什么账算不清楚。反正让他们跟郭平兰小算盘接不上。待签了字就由不得他们夫妻俩了。余支书也约了赵双果夫妻俩,小算盘还得算她家东风电器厂的账。小算盘顾不了赵继财家的四合院。四合院的账要比东风电器厂的账好算得多。要不是郭平兰这把小算盘在赵继财面前拨拉,四合院早就签字推平了。赵文盛心里对郭平兰这把小算盘说不出的厌烦,回迁房项目拆迁两户疑难户全是她这把小算盘搅浑了水。

  “来了!”赵香艳眼尖,看到赵继财夫妻,郭平兰也跟在后面。赵香艳见到郭平兰那肥硕的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心里一惊,赶紧碰了碰赵文盛的膀子提醒说:“郭平兰来了。看来这赵继财也学会了搬救兵。”

  赵文盛主任惊出了一身汗。这小算盘一来,今天就大算盘对决小算盘,有好戏看了。他转念一想,下午余支书不是约了赵双果郭平兰夫妇谈厂房搬迁补偿的吗?郭平兰怎么会来陪赵继财谈?兵来将挡。郭平兰来了,刘月华不也来了嘛!两把算盘较量较量。账不管怎么算,总要算到理上。就在赵继财一行三人刚跨进屋,赵文盛主任的手机响了。他打开电话接听按钮,里面传来余支书的询问:“郭平兰在你那里?”

  “嗯!嗯!嗯!”郭平兰已经跨进屋里,赵文盛不便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嗯嗯两声,就把电话挂了。

  大家心照不宣,互相点点头。都是早不见晚不见的村上人,只是刘月华、郭平兰双方在这里见到都感到有些意外。坐下来后,赵香艳给大家泡上茶,然后朝赵文盛使了个眼色,示意开始。

  赵文盛虽然算账反应慢些,点子也少些,但这么多年的村委会主任当下来,说几句话还是挺顺溜点。他给赵继财发了一支烟,亲自点上火,这才来了个主持词。

  屋里静静的,只有一台落地电风扇不停地摇头,呼呼呼地把凉风送往不同方向。赵文盛话语不多,但直截了当:

  “今天不讲大道理。赵继财支持葫芦湖风景区建设不能只是说得响,关键是看行动,拆迁的态度是一杆秤。这回迁房项目工地就剩下赵双果、赵继财两家子了,两家下午同时谈协议补偿。我就想不通,郭平兰你不去余支书那里陪丈夫谈厂子搬迁,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赵文盛目光紧紧盯着郭平兰,“我知道你是赵大嫂请来的军师。我就弄不懂了,你这不是家里懒外头勤吗?”

  赵文盛主任话音一落,赵继财夫妇还有郭平兰都忍不住哄堂大笑。他们心里有数,刘月华就坐在他身边。赵文盛算账差一两个心眼,今天也请了军师刘月华。看来大家心照不宣,今天这个账、算起来要热闹些了。

  赵文盛话锋一转说:“今天不兜圈子,你赵继财把补偿差距一条一条摆出来。我们村里在这里三个代表,你们也是三个人。一对一,还是公平的。一条一条算账,一致的话,下午就签协议。不要像码头……”赵文盛赶紧把话头打住。他不想这账还没有算起来,先把赵继财大儿子沙石码头强拆的事摆出来刺激赵继财夫妇。说得公平一点,在大儿子沙石码头的拆迁问题上,赵继财还是明事理的。他知道大儿子的码头是违建,他也代村里做了大儿子赵金文不少工作,但赵金文就那臭脾气,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真正动真强拆,他也软下来找台阶下。

  赵文盛不失时机地又递给赵继财一支烟,正要把打着火的打火机凑上去,被赵继财老婆伸头一吹说:“烟不抽,先算账。”说着,拉了拉凳子往桌边靠靠,对郭平兰说:“你是全权代表,有三个方面补偿差距,你让赵村委会主任把账算给我们听听,公平不公平。公平马上就签字,不公平,把差价补上去,不能让我们老实人吃亏。其实四合院我们也是为大伯伯后人争个公平。老头子,你说对不对?”

  赵继财点点头,不停地嘿嘿地笑笑。说赵继财想从公家多捞些补偿款,这还真冤枉他了。他心里想的是大伯早已不在人世,他得给大伯的后人争个公平。当初说了几十次,但他这想法对老太婆一说,老太婆就去找郭平兰。郭平兰见多识广,东家西家一比,大账小账一算,赵继财老太婆心一动,回去给赵继财一说,马上又反悔。翻来翻去,加上赵文盛的数字概念又差一窍,拖成了疑难户。

  郭平兰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她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说:“既然我这小妹让我做主,我提三个疑问请赵文盛解答好不好?”

  “好!好!好!”赵文盛连连点头。他拉了拉刘月华总账会计的胳膊说:“我也请来了全权代表,她负责答复。有疑问大家随时插话。”

  大家都点头。大家都在喝茶。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刘月华、郭平兰身上。

  “请问赵文盛主任,这四合院有两百平方米,凭什么只给一百二十五平方米回迁房?这赵继财家不是明显吃亏嘛!”郭平兰不急不慢,目光盯着赵文盛主任。

  赵主任夹着香烟的手指往刘月华一指。刘月华虽没有读过大学,但村里算上是个文化人。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问:“赵继财你家在这四合院里常住人口几个?”

  “我和老婆,两人。”赵继财头也不抬。

  “国家拆迁政策明文规定,回迁房指标按人头补偿。每人三十平方米,你们夫妻两人应该是六十平方米。”刘月华翻翻笔记本,目光在郭平兰脸上扫来扫去。

  郭平兰愣在那里,眉头皱了皱。她突然灵机一动,来了个反问:“照刘月华这一说法,赵继财家还得退掉六十五平方米回迁房指标,是不是这个账?”

  “不是!”刘月华很果断。

  “那赵文盛主任为什么要给赵继财一百二十五平方米的回迁房指标?”郭平兰似乎占了上风,来了个得理不饶人。她用手指着赵继财老太婆有意问:“你家老头是不是给赵主任送礼了?怎么会多给六十多平方米指标。指标就是钱呀!”说到这里,她站起身,端起茶杯喝了满满一口水。水在嘴里咕咚咕咚几下才咽下去。这时她颇有些得意地给大家算起了账:“这回迁房是政府的优惠政策,每平方米只要付九百八十元即可。而我们香溪镇地区的房价是每平方米两千一百元,这差价可是一千多呀!六十五平方米差价近7万,赵文盛主任,你说说为什么要多给?”

  没等赵文盛示意,刘月华总账会计也不示弱。她也站起身,掰着手指头给赵继财夫妻算账,其实应该说是给郭平兰这小算盘算起账来。刘月华不慌不忙地示意郭平兰坐下来,又示意赵香艳委员给大家续水。她示意大家好好听,看看她是不是能把这个账算清楚。

  刘月华拿起笔记本,翻看了几页,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放说:“赵继财家这四合院共有建筑面积二百零七平方米,生产用房四十六平方米。按照生活用房集体土地房屋拆迁政策规定,回迁房指标按人头算,以户口为准。每人三十平方米,另外每户有十五平方米的机动指标。刚才郭平兰说多出了六十五平方米是不是给村主任送礼了,这可以当面问赵继财。其实,这六十五平方米回迁房指标是有根据的。因为这四合院的房产证上还是赵继财伯母的名字。伯母去台湾前是怀孕的,应该算两个人,应该给六十平方米指标。还有五平方米是机动指标。”

  郭平兰抓住刘月华的话里漏洞,反问:“你不是说每户的机动指标是十五平方米,你为什么不给赵继财一百三十五回迁房指标?”

  “问得对!”刘月华顿了顿,手往窗外回迁房工地一指说,“这回迁房的房型已经设计出来了,有不少户型。有六十五平方米,有九十三平方米,有一百二十五平方米,还有一百六十七平方米,这要根据家庭多少来调节。赵继财回迁房指标是一百二十平方米,大嫂也按两人算指标,这是村里主动提出来的。”刘月华话头一转,很诚恳地问赵继财:“老赵,是不是这个账?”

  赵继财连连点头,郭平兰也无话可说。刘月华又喝了一口水说:“按机动指标,应该给十五平方米,但房型有限。赵继财家适合一百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型,机动指标只能作废十平方米。人总要讲理,当然更要算账。六十平方米的回迁房指标村里主动算给老赵,机动十平方米指标主动扣下来干什么?还请老赵夫妇算算这个账。”

  郭平兰点点头,大家都没有意见。这第一笔账就算清了。

  赵文盛脸上明显地浮出了得意的笑脸。他抬腕看手表,已是下午近四点钟了。他知道赵双果那里正和余支书对弈,没有郭平兰到场,完不了局。他催促郭平兰:“还有两个疑问呢?请讲。”

  郭平兰心里明白,生活用房、生产用房的补偿标准相差几百元一平方米。而赵继财家的四十七平方米生产用房可以做做文章。她语气明显谦逊了些:“刘大会计,请问生产用房和生活用房的主要区别是什么?”

  赵文盛先接过话头:“生产用房顾名思义是用于生产的建筑。养猪房、养鸡房、农具房,这些都是生产用房。生活用房主要是人居住的房屋。”

  赵文盛这一抢话,让郭平兰抓住了把柄。她主动拎起热水壶给赵文盛主任茶杯里续上水,声音不高:“请问赵主任,赵继财夫妻住的那四十七平方米为什么算生产用房?”郭平兰脑子很清楚。这四合院是赵继财父亲留给赵继财的,但赵继财很讲义气,特别孝顺。他父亲兄弟情深。他知道大伯的妻子姚霞芳虽然一去几十年,杳无音信,但万一回来呢?他只能把这四合院作为代保管。现在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全部搬出去自己盖了房子。他自己把原来大伯家的四十七平方米工具杂房重新盖了一下,夫妻俩就住在翻修的房子里。正房还保留原样。刚才赵文盛一定义生产用房、生活用房,这给郭平兰找到了话头。郭平兰这一问,赵文盛主任支吾了几声,还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答复。他赶紧给刘月华示意。

  刘月华接过郭平兰的话题,掰开指头算账似的拉开了腔:“不能简单的把住人不住人作为生活用房和生产用房的区别。首先肯定的是有房产登记证明,家庭人居的地方肯定定为生活用房;但人在里面居住的房屋,还要看房屋的具体用途。西瓜田里的看瓜棚,里面也住人。你能说是生活用房?一般来说用于生产,而又没有房产登记的简易建筑定位生产用房。赵继财现在住的这四十七平方米,村里人都知道,这是他大伯过去的放工具杂物的简易房。不能因为整修一下住上人就是生活用房。其实,生活用房与生产用房的补偿差价并不多,一般生活用房比生产用房多两百多元。应该说这个补偿标准还是挺公平合理的。生产用房建造简单,用料用工少,补偿当然少一些。你说,”刘月华语气顿了顿,用手拽了拽赵继财的膀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继财听得津津有味,也打心里觉得是这个理儿,总不能工具杂物间住上人就算是生活用房吧!但他望着老婆和郭平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郭平兰自知理亏,也不表态,实际是默认。她把话题转到大院的大槐树上。她绷着脸,表情显得特别的深沉,语气中夹着纳闷:“赵主任,这树的补偿有没有标准?”

  “有呀!”

  “依据是什么?”

  刘月华不等赵文盛示意,就接过话茬:“郭平兰,葫芦湖风景区专门发了文,文件名称是《葫芦湖风景区集体土地房屋拆迁安置补偿款细则》。细则中专门有关于村民住宅树木补偿的标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树木主要是指树木的移植补偿。你要不要记一记?

  “说。”郭平兰注视着刘月华的眼睛,静静地听着。

  刘月华不看笔记本,说得很清楚:“树木移植补偿分为一般树木和经济树木。经济树木又分为硬杆和软杆。硬杆的主要指苹果、桃、李、杏、柿、核桃、山楂、石榴、枇杷、无花果等果树,软杆指葡萄等。硬杆一般补偿50至100元,树苗5至20元。未挂果的软杆减半。一般树木每棵补偿标准是这样的。5厘米每株3至5元;6至10厘米每株10元;11至15厘米每株15元;16至20厘米每株20元;21至25厘米每株25元;25厘米以上每株35元。”

  郭平兰暗暗佩服刘会计。她迫不及待地问:“那老赵家的大槐树呢?还是原来的100元?”

  “我正要告诉你。前几天我们到江阳市文保局了解了,这棵大槐树已有近200年历史,属文保树木,必须迁移。文保树木的赔偿需经有关部门鉴定,鉴定赔多少,村里一分不少地赔给老赵。另外,村里余支书还交代我,村里还另外拿出500元作为文保树木的奖励!”

  郭平兰听得有些激动。她没有想到村里这么认真,更没有想到账算得这么清楚,有根有据。她一边点点头,一边拉拉赵继财老婆的衣襟,示意应该满足了。赵继财夫妇心领神会。

  郭平兰的小算盘在刘会计的大算盘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加之村里也给郭平兰面子,三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凡遗漏的都补算给赵继财。特别是大槐树的补偿一下子给赵继财增加了500元村里额外的补偿。郭平兰一点头,赵继财夫妇立马同意签字。

  但赵继财拿起笔正准备签字时,赵文盛的手机响起了欢乐的彩铃声。赵文盛一看是余支书打来的,不等余支书说话,先把赵继财签字的好消息告诉他。余支书语气中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趁热打铁地催赵文盛:“请他通知郭平兰,赶快到大队部来。”

  赵文盛虽是中国官员体制中最小的官,但你千万别把村委会主任不当干部。在村里除了余支书,他可是村里说话最灵验的。村里的一个保险箱,钥匙就挂在他皮腰带上。这刻,他关上手机,仍然掩饰不住赵继财签字的兴奋,手朝赵香艳委员一挥。赵香艳心领神会,骑着电瓶车,拉着郭平兰就往外走。她载着郭平兰在绿树成荫的湖边小道上飞快地往大队部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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