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家灯火的古都西安。

  城南朱雀大街一座树木掩映,雅致宁静的院落,一个单元住宅内,宽敞的书房灯光柔和。

  同桂荣关上电视,从沙发上起来,向书柜走去。这是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太太,她头顶黑亮呢绒帽,眼戴茶色宽边老花镜,身着墨绿色夹袄和紫黑色长裤,脚穿圆口布鞋,步履稳健,体态自若。

  老人走近书柜,打开柜门,轻轻地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坐回沙发翻阅。

  墙上老式挂钟的时针指向八点。

  老太太有些吃力地看书。

  时针指向九点三十分,老太太拿着放大镜继续看书,她的目光在被放大的一个字一个字间慢慢移动。

  时针指向十点,老太太仍吃力地用放大镜看书,她显得有些困倦,渐渐地睡意袭来,她伏在沙发扶手上慢慢进入梦乡。


  一列满载乘客的列车呼啸着在山川间飞驰。

  朝阳透过软卧车窗,斜照在同桂荣清瘦的脸上。老太太站在车窗前,神色凝重地望着不断逝去的田垄、树木、庄稼。

  “外奶,”英子端着一杯冲好的豆奶,走来对同桂荣说,“趁热喝吧!”

  英子人到中年,身着一套得体的咖啡色西装。

  “我这会儿不想喝,你喝吧!”同桂荣转过身和蔼地回答。旋即,她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北京快到了!”

  说话间,北京到了。

  “外奶,你到北京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可明天大会才开幕哩。”英子圆圆的脸庞上,纯朴的大眼睛看着同桂荣,笑了笑,接着道,“今天咱们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好吗?”

  “好。”老人点点头。


  北京,毛主席纪念堂。

  同桂荣由英子搀着随着人流走出来。

  老太太揩去眼泪,把手绢装进衣袋,缓缓地说:“时间过得真快,毛主席去世许多年了,可他躺在那里,就像在休息一样!”

  “外奶,咱们现在去……”英子问。

  “人民英雄纪念碑。”同桂荣用手指着天安门广场上那座巍然屹立、顶天立地的建筑。

  同桂荣和英子来到人头攒动的纪念碑下。

  老太太庄严地望着人民英雄纪念碑,英子跟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搀扶着她。

  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同桂荣把视线从“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上慢慢移向人民英雄纪念碑底座。蓦地,却见一个观摩底座浮雕的人很眼熟。她吃惊地拽着英子,指着那人,“英子,你看他像谁?”

  英子举目望去,旋即摇摇头。

  老太太放开英子,径自走上前,定睛细看,情不自禁地叫道:“志丹,志丹!”

  英子瞪大疑惑的眼睛,急忙赶上去搀着她。

  那人看上去三十二三岁,中等个儿偏高,头戴嵌着红五星的红军帽,身穿一套灰色粗布红军军官服。皮肤白净,前额宽阔,眉目清秀,鼻梁挺直,嘴角上挂着微笑。

  “志丹,”同桂荣忘情地盯着他,“你是志丹!”

  “我是刘志丹。”那人说罢,探询的目光落在同桂荣身上,“你是……”

  “我是三秀。”老太太迫不及待地说。

  “三秀是我妻桂荣的小名。”那人眼睛一亮,“莫非,你是……”

  “对,我是同桂荣,三秀是我的小名。桂荣这个名字是你给取的。”老太太兴奋异常,“你名叫景桂,字叫志丹。”

  那人深邃的眼中湿润起来,凝重地望着老太太:“你怎么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旁边不少游人听说那人是刘志丹,纷纷围拢来,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咱们已经六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当年,你东征出发时三十三岁,我三十一岁。”同桂荣揩眼抹泪,接着道,“如今我已暮年,你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一对英俊潇洒、年轻漂亮的新婚夫妇走到刘志丹面前,双双向他鞠了一躬。

  新郎说:“我们崇敬刘将军,您为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新娘说:“我们结婚不举行婚礼,专程去陕西志丹县您的陵园和山西中阳县您的牺牲地瞻仰……”

  “我是专修历史的大学生。”一位温文尔雅戴着金边眼镜的青年走到刘志丹面前,说,“大家知道,您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和战友一道,领导陕甘红军和人民, 历尽千难万险,创建了西北革命根据地。这块根据地是当时全国仅存的革命根据地,成为中央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落脚点。您对中国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您受到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的高度评价。毛泽东主席称您是‘群众领袖,民族英雄’;朱德总司令称您是‘红军模范’;周恩来总理写诗称您‘上下五千年,英雄万 万千,人民的英雄,要数刘志丹’。我们现在生活在远离战火的新中国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怀念你们革命老前辈。”

  “我是英国记者。”一位金发碧眼的高个子姑娘走近刘志丹,“我从小阅读埃德加·斯诺的名著《西行漫记》。他在这本书里把您描绘成如同英国的英雄罗宾汉 一样,在穷人中间,您成了救星;而在地主和放债者中间,您是上天的神鞭。您这样的英雄不仅在中国受尊敬,在西方也备受推崇。”

  刘志丹若有所思:“为了人民不再受苦受难,为了我们的国家强盛起来,我只是尽力而为,做了应该做而能做到的事情。”

  英国女记者又说:“我们对中国革命史的某些方面弄不懂,特别是对您的某些做法也不懂。一九三五年秋天,发生在陕北革命根据地的那场错误‘肃反’,竟然也要 把您整肃掉。推行左倾冒险主义的领导人采取欺骗手段逮捕您,但逮捕您的密令却落到了您的手里,您不但不反抗,反而自己去瓦窑堡,被关入大牢;你为什么不下 令西北红军对付他们?”稍顿,她接着道,“据哈里森·索尔兹伯里的著作《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记述及其他回忆者所述表明,您的部下在探监时也向您提出,为了解救您和被捕的战友,请您允许,必要时让西北红军动手。但都被您坚决制止了。”那位英国女记者疑惑的目光直射刘志丹,“您是不是像有些人所说,是 对共产党的一种愚忠呢?”

  “如果我那样做,红二十六、二十七军就要和红二十五军发生战斗,也就是内讧。这正是围剿红军的国民党军队希望看到的结果,我们只能是两败俱伤,让‘渔翁’得利。”刘志丹平静地接着道,“所以,我宁可牺牲个人,也不能让我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当时全国仅存的革命根据地毁于一旦。”

  “我明白了,刘将军站的高,看得远。”英国女记者钦佩地说。


  北京,北池子。一座旧式古朴的四合院。这是中央组织部分给革命老干部居住的一处住所。

  刘志丹与英子一块儿轻轻地搀着同桂荣走进一间上房。

  “解放后五六十年代,我就住在这儿。”同桂荣环顾室内简朴的陈设,“直到一九六九年,因为所谓‘战备疏散’,我才离开。”她让刘志丹、英子分坐两张藤椅上,自己则坐到一张床的床沿上。

  英子从藤椅上起来,给刘志丹、同桂荣沏茶。

  “景桂,几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同桂荣深情地望着刘志丹,“可我不知道,您在天上,还是地下?”

  刘志丹脱下军帽,说:“我去见了孔夫子,老人家始终倾心于教育事业。”稍顿,接着道,“我还见到了屈原。屈原一腔热血爱国,而且十分同情人民的苦难。我见他的时候,他正含泪吟咏他的《离骚》中的诗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说,‘我哀怜人民的生涯多么艰苦,我禁不住洒下眼泪。’”

  “为人民流泪的人,人民也会为他流泪。”同桂荣说,“周恩来总理一九七三年回延安得知,延安地区的许多老百姓还吃不饱、穿不暖,他难过地落了泪。他说,待延安粮食翻番、人民生活改善后,他还要回去看看,可是没等到那一天,一九七六年他就去世了。他去世时,老百姓没有不流泪的。”同桂荣说罢,望着刘志 丹,“您还见到了谁?”

  刘志丹从藤椅上起来,举目眺望窗外,旋慢慢转身,说:“我还见到了孙膑、苏武、岳飞、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孙中山……”稍顿,他把红军帽戴上,目光饱含深情地看着同桂荣,“我常常想念咱们的女儿力贞,我东征出发时,她才六岁。力贞,力贞,她现在在哪儿?”


  在沙发上熟睡的同桂荣惊醒了,她猛地起来,喃喃自语:“贞娃,贞娃,你爸爸想你,他要见你。”

  英子从卧室出来:“外奶,您叫谁呢?”

  同桂荣怅然若失:“啊!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英子瞧着同桂荣刚才看过的书:“外奶,您看什么书?”

  “是一本写你外爷的书。”同桂荣示意英子,“你把它放回书柜吧。”

  英子拿起书,轻轻地把它放进书柜。


  一九三六年秋天,阳光沐浴的红色首都保安。

  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的这座小城,秦代和唐代曾是防御北方游牧部族南侵的边防要塞。绿树参天的山谷两旁,依稀可见那时遗留下来的一个个幽幽古堡。建在河岸上的一座座陈旧古朴的泥土砖瓦房和一孔孔依山凿出的石窑洞以及开挖的土窑洞便是这座小城的主体建筑。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等许多重要机构都设在一排很长很长依山而挖的一个个窑洞里。

  满是尘土和石子的狭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个草坪上,红军指战员练兵的口号声,机关工作人员业余在篮球场上角逐的呐喊声,以及从另一处抗日剧社传出的阵阵歌声,给这个闭塞的小城平添了活跃的气息。

  保安城北部的山坡上,一处简陋的小院。院里一孔依山凿出的石窑洞前,三十岁刚过,穿一身黑布衣服的同桂荣坐在一个小凳上,一针针、一线线缝补红军战士的军服。

  六岁的刘力贞穿一套特制的红军军服,腰间扎着军官皮带,头戴红星帽,帽舌很长,几乎压住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她手拿一个小火罐儿,站在同桂荣跟前抚弄。

  “妈妈,为什么人感冒了,拿这小火罐儿拔一拔,就好了?”

  “这个……”同桂荣抬头看看女儿,正要回答她的话,一个身材修长,戴着眼镜,穿一身红军制服的中年人风风火火走进院子。

  来人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前总书记、现任西北苏维埃政府主席博古(秦邦宪),他气喘吁吁地说:“刘嫂,快,快来!”‘

  同桂荣一惊,站起来:“什么事?”

  “毛主席两口子吵架,闹得很凶,我怎么也劝不开,劳驾您快去劝劝,主席听您的话。”博古扶扶眼镜,说。

  “走!”同桂荣把手上的一件军服放到小凳上,急忙走出院子。

  刘力贞拿起军服和针线,进了窑洞。

  距同桂荣住宅不远,山坡下一处幽静的院落。

  院里依山而凿的两孔石窑洞便是中华人民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和夫人贺子珍的住宅。贺子珍、毛泽东两人还在争吵。

  “你说你忙,你忙,难道孩子是我一个人的?!”贺子珍坐在窑洞里的双人床上(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边哭边委屈地说,“你没看见我的伤哇!”

  出世不久的娇娇躺在砖铺的地面上,她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蹬着小腿,嗷嗷大哭。

  “你,你你你,等我写完这一段再抱孩子行不行?”毛泽东铁青着脸叫道,一扬手却掀翻了水杯,他急忙拿起被水溅湿的一叠文稿走了出来。

  毛泽东来到院子中间,把文稿放到一个长条形的石台上,让午后的阳光晾晒。

  同桂荣,博古进了院子。

  “主席,消消气。”博古走近毛泽东。

  “刘嫂,您来了。”毛泽东和同桂荣打招呼。

  “主席,做女人不容易。”同桂荣看着毛泽东,“您要体谅子珍,她身体不好,长征路上受过伤。”

  毛泽东有点儿窘。

  同桂荣径直走进窑洞,急忙把躺在地上的娇娇抱起来。毛泽东随即进来,对同桂荣说,“刘嫂,让我来抱。”

  娇娇抱在爸爸的怀抱中。

  坐在床上哭泣的贺子珍擦去眼泪,下床招呼:“刘嫂……”

  “子珍,伤口还疼吗?”同桂荣关切地问。

  “疼。”贺子珍有些不好意思,“就怪这伤口,伤口一疼,我的脾气……”说着,她从毛泽东怀中抱过娇娇,“唉,还是让妈妈来抱吧!”

  突然,院里刮起大风。石台上晾晒的文稿被风卷起,一页,一页飞了起来,有几页飞到了院外。

  毛泽东疾步赶出窑洞,抢捡文稿。

  飞出院外的文稿,被赶来的刘力贞一一捡起。小姑娘走进院子,东奔西跑,又帮毛泽东把散落的文稿全部捡起。

  毛泽东拿着一页不少的文稿,十分高兴,俯身把刘力贞抱了起来:“谢谢你,咱们的小元帅!”

  旋即,一个高个子,蓝眼睛,身穿红军军服,头戴八角红星帽的年轻外国人走进院子。他是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后边跟着进来的还有翻译以及几位中华苏维埃的工作人员。

  “主席先生,”斯诺很友好地向毛泽东笑了笑,然后通过翻译告诉他,“我到红区采访以来,已写出一些手稿,您是否检查一下?”

  “施洛(毛泽东当时称斯诺为施洛)先生,我们欢迎你来,也充分地信任你。”毛泽东继续道,“你在红区尽可以自由地采访你想采访的对象,报道你感兴趣的事情。我们相信你会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因此,不必检查。”

  斯诺深受感动,他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红色苏维埃与国民党当局完全不一样!”

  毛泽东把刘力贞从怀抱中放下来,指着她,对斯诺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斯诺早已注意到了她:“挺漂亮,谁家的公主?”

  “她是我们民族英雄刘志丹将军的女儿。”毛泽东说罢,把刘力贞头上的红星帽往上扶了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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