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白黑二鬼打了几个乞丐,兜转马头跑了回去。一盏茶工夫,又跑了回来,身后一匹火炭般马上,坐着六分似男四分似女,宽脸阔鼻,腿壮身粗,霸气胜娇态,打扮得像个女人的人。左侧一匹白马上坐着个青年,萎靡似睡,随着马一颠一颤。后面跟着杂随。

  那黑鬼到阅江楼前勒住马,叫道:“李员外,你奶奶的,巡抚大人驾到,怎么还不出来迎接?”那马前一个领头的五十来岁绫罗绸缎的老者急忙跪下,老者身后二三十人也跟着跪下。那老者道:“大人说笑了,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时,一直站在此处,早已出来,大人何故说笑?”黑鬼道:“你奶奶的,你们这些盐商个个穿金戴银,长得一般肥肥胖胖,圆头大耳,我哪里知道你是鸟头,他是鸟屁,哪个是里员外,哪个是外员外?”老者道:“下官便是李员外,大人上个月还在下官家歇过,如何今日不记得了?”黑鬼道:“你奶奶的,还在强辩?”举起马鞭甩了下来。这黑鬼意在吓唬,知道身后的赵巡抚会出言阻止,哪知赵巡抚并未出言阻止,马鞭从李员外头上甩过,兜个鞭花,鞭梢回甩,“啪”的一声打在李员外的右脸。身后那女的才出言道:“放肆,不得无礼。李员外,你们这些盐商今年怎么课税的,比往年少了许多,是不是装进自家兜里去了?”

  李员外右脸一道血痕,顿时肿了半边脸,却不敢用手去抚摸,高声道:“下官见过巡抚大人。今年沿海不平静,一个叫甚么天道教,抢掠了我们许多船只,官府一直难以追捕,我们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请赵大人体谅下官之苦。”便一起磕几个头。赵大人斜着眼,等了一会道:“恐怕是中饱私囊吧,这一鞭子让你长些记性。要是让我查出猫腻来,小心你们的狗头,滚一边去吧。”

  李员外急忙站起来迎上去,牵了马缰,左手一招,从门里俩俩袅婷走出六个娇花一般女子,两个过来扶住马上赵大人,两个过去扶住那萎靡似睡的青年,两个过去牵住白黑二鬼的马缰。那萎靡青年见两个女子过来,精神一振,谗眼凸落道:“这李老儿使鬼,从哪里拨弄出这般丽人儿。不怀好意,不怀好意。嗯,不错,不错。怪不得前人说:‘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姓韦的怎么能舍得离开江南呢,真是辜负江南意。还不如姓杜的直爽,‘十年一觉扬州梦’,要是我,二十年,三十年都愿意。哈哈,哈哈。李老儿,你就是这点不好,做事总留着后招,吊老子的胃口,以后多用心,在下回去保奏皇上,抬举抬举你,哈哈,哈哈。”似骂非骂,实是关系匪浅;似怒非怒,实是彼此心宣,真的是味中有味,意中有意。

  那女的哼了一声,骂道:“下流胚子,都不是好东西,看我哪天一个个揭了你们的皮。”李员外待侍女扶着赵大人走上楼,依着那青年挤眉弄眼道:“多谢孙大人栽培,大人若是喜欢,到小老儿府上住个一年半载,保管大人夜夜尝新。这大江南北水岸的女人,味道就像嫩莲藕里的水,水滋滋的鲜嫩爽口,妖娆娆的清新秀丽,真的是胜似三月肉味、六月琴音。”孙大人欢喜道:“当真?多谢兄弟眷顾。”李员外听孙大人称兄道弟,喜得嗓音发颤道:“当真、当真,只是大人不常到小弟府上走动,小弟有心,只是大人处不好走动。”孙大人叹口气道:“可恨被这老猪狗管得紧,你兄弟总要想个法子,好让我到你府上拜拜门。”

  韩二啐了口唾沫道:“好一匹赤兔马,却驮着这种鬼一般的夯货。”嵇声道:“可恨这些盐商,官商勾结,鱼丝盘剥,豪宅深府,积下金山银山,却不知百姓之苦。国家不幸,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却养尊处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哎。”鸿落问道:“张兄弟,可知这巡抚是何人?”

  鱼伢道:“看来,三位兄台真不是此间人,坊间已编了个童谣道:‘宦官当道出巡抚,巡抚是个女坨夫,左一摇摆右一摇,一摇黄金一摇银,三摇麦麸四无情。’”嵇声道:“不知怎解?”鱼伢叹口气道:“合当国家衰败,这个女巡抚姓赵,名必。她的老子便是当朝一个宦官赵靡。这赵靡真是欺上瞒下,卖官鬻爵,哄得赵家官儿团团转,自己胡作非为。听说早年是个落地秀才,一年元宵东京放灯火,也是运气当头。这秀才扎个彩灯,耀眼夺目,皇上在龙辇上观看,一个妃子看了彩灯,欢喜得不得了,说扎灯之人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这种人伺候后宫最合适,皇上便叫太监把秀才引到身前,一看那秀才眉目清秀,也有几分喜欢,问那秀才道:‘这彩灯是你扎的?’秀才见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喜得发颤道:‘回……回……回陛下,是小人扎的,有浊万岁清眼,罪该万死。’皇上直言道:‘我有心提携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伺候后宫?’那秀才欢喜道:‘若能得各位娘娘欢心,便是重生父母,天地之恩,小的必将尽心尽力,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皇上道:‘你家还有甚么人么?’秀才道:‘只小人一人,父母早亡,无妻无子。’皇上见此人言辞清爽,家境贫寒,也是一介草儒,转首向身边的太监道:‘富源,你把这个秀才领进后宫,好好调习一番,若得欢心,必将重赏。’这秀才原姓马名靡,皇上又赐了姓,改名赵靡。只因后宫规矩一般男人进不得,第二日,富源便带人把秀才阉了。后来听说做了太监总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再无法娶妻生子,未免不足。原来这赵靡亦是奸猾,哪里是孤身?父母俱在,有妻有子,读书多年痴心考个举人进士的。哪知时运不济,耳鬓发白,也未得中举,想得发疯,遇到皇恩的机遇,哪里还肯放过?便把父母送的远远的,写封休书,休了妻子,逼她改嫁。他老父母一气之下,两命呜呼。他又是穷苦心狠之人,更是无所顾忌。只是担心妻子说起自己的底细,传进皇上耳朵,闹个欺君之罪。寻个不是,把妻子与她的后夫都谋害了,单单留下个女儿。也是月有阴晴圆缺,这个女儿愈大相貌愈丑,心病一块,但好过没有子嗣,如陶诗云“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这赵家也是如此。因这女儿貌丑难嫁,而立之年尚未有人聘娶。一是太监有子,阴阳家说娶其女,终会命犯克星;二是朝中多鄙俗他的人品;三是女儿丑陋,形如嫫母。这父女俩鸡变凤凰,穷命苦命,一旦得势,极是贪婪,见财胜命,挥权自大,便找那吏部尚书孙冇,要为女儿谋个官职,这可难为吏部大人了。自古少有女人为官的道理。可巧那日孙冇的儿子孙兴玩耍方归,这孙兴也是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气得孙冇捶打多次,总是不改,为他娶妻,死活不要。这赵靡见了孙兴,便问起缘由,看孙兴相貌不俗,愿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孙冇只是推辞,说孩儿不到弱冠,还小。那赵靡哪里同意,定说女大是福。原来这孙冇也是个浮浪子弟,草包一个,高俅一样人物,得遇皇恩,直升到吏部尚书。后因孙兴一日吃酒多了,打伤了皇上宠妃的弟弟,失了皇上的宠信,每日如坐针毡。这赵靡又来结秦晋之约,孙冇见此,也是个咸鱼翻身的良机,便答应了。这赵必仗着老子的威势,自不把孙兴放在眼里,见孙兴不来亲幸自己,找了个男宠,便是刚才随在身后的小白脸。这孙兴自得其乐,只是被赵必管得紧。”

  嵇声笑道:“这赵靡和孙冇一商量,自把女儿女婿安个巡抚职位,四处敛财啦,这扬州又是极富裕的,少不了走一遭。”

  鱼伢道:“师父所见极是,巡是巡了,只是落了根不愿意走,州府县官都得听他们的。孙兴本是巡抚之职,内外俱软,上不了台面,现在外边都称赵必为赵巡抚。”四人边说边吃,又聊些扬州城及盐户街情况。

  话说这扬州,自古商贸繁盛,商贸中私盐贸易尤为利足。昔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过扬州时,单咏作一诗《盐商妇》道:“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南北东西不失家,风水为乡船作宅。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前呼苍头后叱婢,问尔因何得如此?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何况江头鱼米贱,红脍黄橙香稻饭。饱食浓妆倚柁楼,两朵红腮花欲绽。盐商妇,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好衣美食有来处,亦须惭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独汉时今亦有。”

  这盐商大贾不仅唐时如此,唐以前亦是如此,宋以后更是猖獗,私盐获利丰厚,朝廷愈是不振,盐商愈是结党营私,为所欲为。这些盐商大多集于扬州长江沿岸数里之间,高楼深府,引出市井一片繁华。因是盐商众多,扬州临江之街,便称之为盐埠街,街上酒楼、行院、宿店、铺户林立。这其中有两户大院,冠甲当时,并排而立,一占街头,一据街尾,街头为李府,便是李员外;街尾为卢府,称为卢员外,经营盐业多年,颇具势力。

  鸿落突然道:“看来今晚有好戏看了。”韩二和鱼伢同时问道:“甚么好戏?”嵇声笑道:“这些盐商要吃点苦头了,你们看街上有何变化么?”韩二道:“哪有甚么变化,还是熙熙攘攘一坨坨鸟人。”鱼伢回头下望一会,接口道:“不对,平时未见过这许多三三两两的乞丐,难道他们是报仇?”嵇声道:“看样子,白天未必动手,我们且去长江上游荡一圈,晚间再来看热闹。鱼伢兄弟,能否帮我们雇条小舟,我们领略领略扬子江风光。”鱼伢道:“这个容易,三位师父请随我来。”四人走了三四里脚程,到了江边停摆渔船处,鱼伢解了一条大渔船,将船绳递给韩二,说道:“今日是老母生辰,无法陪同三位师父逛逛江面风情,甚是惭愧。早间寻了两条金色鲤鱼,便是给老母做寿,家嫂在家忙活,这早晚也要好了,三位若有所需便到街角寻我,家门口有棵大银杏树的便是,在此别过。”嵇声道:“多谢兄台费心。”

  三人游览一番。日落时,调转船头向岸边划去,突然从上水面冲出三只盐船,盐船体大,船头包裹钢板,势如破竹般撞向渔船。三人见形势不好,未等船靠近,急使轻功纵身飞上盐船,尚未落脚见满船尽是火石硫磺炸药,齐叫道:“不好。”转身跃入江中,嘭的一声巨响,一只盐船撞上渔船,开山裂地炸开来,火光耀天,其他两只船也接连嘭嘭嘭嘭的炸开来。

  三人从水里浮出头来,韩二大骂道:“他奶奶的,何人算计老子?”嵇声道:“奇怪,奇怪。”鸿落疑虑道:“我们的行踪少有人知晓?看来有人故意为之,却不知何人所为,也是冤枉,走,到岸上再说。”三人都是会水的,游到岸边。刚上岸,韩二气愤道:“奶奶个熊,不请我们喝酒,倒要请我们喝水,要是让我抓住,非扒了皮不可?”鸿落道:“大家四处看看,不会这么简单的。”嵇声身一晃,飘然飞落在一棵树上,韩二道:“嵇先生的轻功妙得很啊,何时传我一手踏水轻云功。”只听嵇声指着不远处的江边,惊道:“怪哉,怪哉,这不是我们的海船吗,怎么在这里?”急忙落下,向海船跑去,跃入船中,只见五只海船撞向岸边五只盐船,盐船被撞的破碎,盐船进水,船舱的盐大半化水而去,船里死了十来个船夫和盐夫。

  三人一探死者身体,身体虽凉但未僵硬,嵇声道:“人死不久,看来下手只有一两个时辰,快上岸。”韩二焦躁道:“去哪里找这些兔崽子?下手好狠,连船夫都不放过。”鸿落道:“应该与盐商有关,我们分开察看,你们去街尾卢员外家,我到街头李员外家,然后到张鱼伢家会齐。”嵇声道:“韩二,你跟燕大哥去,我一个人去卢员外家。”话音刚落,嵇声已去得远了,这边韩二跟着鸿落向街头奔去。

  约一顿饭工夫,鸿落与韩二走进张鱼伢家庭院,韩二边走边骂道:“他奶奶的,何人下手如此之狠,连小孩也不放过。大哥,我看像黑白二鬼干的,只有这种鬼东西,才干这种无德的事,我去找他们算账。”鸿落道:“我看未必是黑白二鬼干的,午间你看黑白二鬼动手的劲力,这个人武功远在黑白二鬼之上,可能比你我都高。”韩二伸伸舌头道:“难道比大哥还高?”鸿落道:“外家功夫不如我,但内家功夫在我之上,等嵇先生回来再说。”话音刚落,一人影从银杏树上飘下。韩二眼明,未等那人落稳,一招“釜底抽薪”直踢那人下盘,那人斜身滑过,迅捷无伦地在韩二百会、大椎、灵台、左右肩井五个穴位轻拍了五下,韩二缩身跳到一边道:“惭愧,嵇先生的柳絮幻影掌愈发精妙了,我竟然未躲过一招。”鸿落笑道:“嵇先生单用式未着力,否则便五个韩二也齐赴鬼门关了。”嵇声咳嗽一声,向鸿落稽首道:“大哥过誉了,不是我不用力,现在想用力也用不起来。”鸿落听嵇声喘息急促,道:“嵇先生好像受了内伤?”韩二道:“嵇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嵇声摆摆手道:“我们先不要打扰张鱼伢,今晚怪事连连,聚在这里易引起疑窦,且到旁边小路上走走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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