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整整跑了十多个小时,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老家的站台前。
刘铁一家出了站口,天已沉下了脸,车站外的建筑变得模糊起来。刘铁夫妇身上带着的那点热量,正被冷气一点点地吸去了,身上脚下、后背前胸,都渐渐感到一种透入骨髓的寒气。脚下的加厚皮棉鞋、皮靴早被冻得十分透彻。冷啊,一家人有种僵硬麻木的感觉,不停地跺着脚。刘铁四处张望,寻找表哥,没见踪影,唐丽有点埋怨他。离家的时候,他给表哥拍了一个电报,只写道:年三十接站,没有注明接站的联系方式,四十多年没见面了,打个照面也不认识。
过了好大一会,出站和接站的人群散去了,刘铁忽然看见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影,一瘸一捌向这边走来,他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表哥。在记忆里,表哥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留下后遗症,一条腿萎缩了,变成了瘸子。想到这,他迎上前去,主动搭茬:“你好!请问你是来接人的吗?”
“是的。你……从哪儿来?”
“我从山东来的。”
“你是刘铁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表哥喜学。”
“是的,可把你接到了,你离家时才八岁,转眼都四十多岁了,走在大街上,别说是黑天,白天面对面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呵,弟妹和小外甥哪?”
“出站口等着呢。”
“天太冷,快让他们上车,回家暖和暖和,自从你来电报后,姥姥天天念叨你们呢。”
表哥把刘铁一家人让上车,也顾不上说什么,发动着车径直向姥姥家驶去。大约行驶了十几分钟,到了姥姥的新家,屋子里早就挤满了大人小孩,除了姥姥和几个舅舅外,刘铁一个也不认识。
“姥姥!大外甥来看您老了。”表哥把表弟一家三口让到老人面前。
姥姥扬起干瘪的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刘铁,额上挤出了许多干燥的纹路:“谁哟?”
“南边来的,刘铁啊。”表哥对着她的耳边慢慢地说。
“噢!小铁呀。”
“姥姥!是我,我们来看您老来了,这是您的外甥媳妇和重孙子,冲冲!叫太姥姥。”刘铁握着老人榆树皮似的手,感受到那手如同龟裂的粗糙,但温暖厚实,他没想到姥姥都九十五岁了,身板还挺得那么直,只是有些耳背。
“太姥姥!你身体好吗?我可想您。”冲冲的嘴像一只小画眉在鸣叫,吐着清晰的音符。
“叫……啥?”老人声音伴着杂音,不仔细听,还真有些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表哥在一边当起翻译:“小外甥!您太姥姥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名刘翀冲,小名冲冲!”儿子的话像五线谱弹奏出的声音。
舅舅、舅母、姨父和姨妈们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这秃小子小嘴真巧,可比他爸强多了,在他们的记忆里,刘铁比较腼腆,没想到他儿子说话叭叭的,声音中还夹带着山东腔。
亲戚里道的在一起寒喧一阵子,老舅母从外屋走进来,打断了人们的话语:“饭都快凉了,吃完再聊也不迟。”
一屋人围桌而坐,姥姥就坐在炕沿上,刘铁一家坐在她的左右,桌上摆满了东北的特色菜,有酸菜炖肉,有蒜泥白肉,还有血肠白菜……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吃完饭,就到了午夜,冲冲随表哥表姐们到外边燃放起鞭炮,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火炕上,刘铁和唐丽陪着姥姥和舅、姨们唠嗑。二姨拉住唐丽的手说:“外甥媳妇,你做什么工作?”
“二姨,我在军区总院上班!”
“你也是个军人?”
唐丽笑着回答:“是的!”
二姨接着问:“你父母在哪?他们做什么工作?”
唐丽耐心的回答:“父亲原先也是军人,母亲随军家属。”
刘铁接过话茬:“我岳父原来是部队的副政委,现在离休了,住进了干休所。”
“真好,门当户对啊。”
唠着唠着,二姨叹了一口气:“我姐真没福气,孩子小时,她随姐夫东跑西颠,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如今孩子都大了,她却早早离开了人间。”她这一说可坏了,把见面后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屋里陷入悲怆之中,勾起刘铁的心酸回忆。在他脑海储存器硬盘里,妈妈是个心地善良、朴实贤淑的女人,按常规来说,母亲的寿限也应该跟姥姥差不多,但她却英年早逝离开了人间,她的去世可以说是“文革”造成的。
“琴儿,我苦命的女儿,你怎么这样狠心哪?丢下孩子们你不管,到天堂去享福去了。”二姨的那句话,也引起了老太太心酸,干瘪的嘴巴木木地移动。
看到大家的悲伤情绪,还是大舅打破了这种局面:“看看,刘铁一家子大老远的到俺这儿来,本来是件高兴的事,让你们这么一说,心里酸酸的,我姐去世都快三十年了,今天又是年三十,我们应该高兴啊,那些心酸往事今天就不提了。”
“对!还是谈点高兴的事。”表哥也劝说着,让大家从悲伤心情中走出来。
须臾,刘铁和舅姨,表哥表妹们谈起了所在城市发生的巨大变化和各自家庭的情况,大家很开心,一直聊到天幕放亮。
时间像上满了发条,不停地滚动着天数。
初三,刘铁和唐丽准备告别姥姥和其他亲人踏上了回归里程,临别时,为了不让姥姥太难受,刘铁来到姥姥的炕沿前同老人家告别,对她老人家说:“姥姥,我们今天要回去了。”
“你说……什么?”姥姥语讷,眼珠子紧盯着他的面孔。
“妈!您外甥说,他今天该回去了。”二姨对着她的耳朵说。
“这才住几天,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几日不好吗?”老太太不想让外孙子走呀。
刘铁说:“姥姥,部队有纪律,必需按时归队!”
刘铁的一席话,又勾起老太太的一阵心酸:“当年你爸爸每次回来探亲,临走时也说这句话。”
“姥姥!等您百岁寿辰,一定来给您祝寿。”刘铁说这话的意思,是给姥姥一个许诺。
“我能活到一百岁吗?”
刘铁坚定的说:“您老身子板结实哪,活到百岁没问题。”
“还是外孙会逗我开心,回去吧,你是公家人,上班要紧。”姥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太姥姥,等春暖花开时,您去我家住一阵子,我照顾您。”冲冲跳动着小嘴巴。
“好!太姥姥会去的。”
站台上的列车,缓缓起动,刘铁对送行的表哥表妹们说道:“回去吧,亲人相见终有一别,希望有机会到山东来坐客。”
“再见!一路平安,有机会一定再来!”送行的表哥表妹们不停地挥动着手,一直把列车送出了眼眶之外……
刘铁从东北回来后,准备马上返回部队,进行春季军事训练。突然,他接到了赵朝打来的电话,通知他晚上同学聚会,这是大院子女分别三十年后,第一次同学聚会。
刘铁问道:“张戈夫妇和王雪参加吗?”
对方出了一口长气:“张戈不接我的电话,我没王雪的联系方式,况且,他们还记恨我哪。”其实,刘铁对赵朝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惯,但毕竟是结义兄弟,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上次去知青点,他本不想去,赵朝三番五次打电话,为了不让别人说自己架子大,只好点头应允。
刘铁来到赵朝所住的小区,格外开眼,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院落,着实让他开了眼界。他上了电梯来到七楼,按了几下门铃,赵朝穿着围裙,用油呼呼的手打开了房门:“来了,请坐。”
“哇塞,你住的房子这么大,光客厅就比我家整个面积还要大,看来,有钱人就是任性!”“你是大旅长,住的是小别墅吧。”
“做梦都想,部队的房子都是老房子,不像你大阔佬,富得流油。好了不说这个了,同学们呢?”
“你是第一个,当过兵的人就是守时,他们老迟到,刘铁你先坐,我去炸鱼了。”
“你一个酒店大老板,后厨有不少厨师,随便找一个,手艺都比咱们强,何必自己忙呢?”
“今天是同学聚会,还是自己做,更显温馨。茶几上有瓜子有水果,你自己随便吃,我去忙了。”
“用我帮忙吗?”
“旅长同志,俺用不起。”一会儿,除了张戈没到,其他同学前后脚陆续来齐,刘铁跟军子和每一个同学握手,有见过面的,有没见过面的,不过一说还记得起过去的一点影子。寒暄过后,赵朝把大家让到沙发和椅子上,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又给每人发烟,六、七个同学有四人接过烟,抽烟的占40%,以此类推,中国有多少烟民那?难怪中国的烟草行业一直是纳税大户。点着,自如地吞云吐雾。
刘铁原想利用这次聚会的机会,为张戈哥和赵朝搓合搓合,言归于好,看来还得找机会啊。他忽然问:“赵朝,弟妹哪?”
“自从上次打架后,她一直住在娘家。也好,没有女人监督,大家能放得开。”他的话惹起了一片哄笑声。
大家落座后,上菜,上酒。
东道主赵朝说:“按本地的酒风俗,我带六杯酒,除刘铁喝一盅红酒外,其他同学喝白酒的一杯,啤酒的六杯。”美其名曰一比六。
酒过三巡,康满来了,他一进门就双手抱拳作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刘铁站起身,给他让座,然后说:“康满哥,你是贵人,理应坐在主宾席上?”
赵朝连忙解释:“康满哥,现在是大酒店保安队长,是我请来陪大家的,他刚下班。”其他同学们一致起哄,按规矩来晚的罚酒三盅,没办法,康满只好任罚,一连干了三小盅。紧接着打起了酒官司,人人都讲话,人人都不知所云,酒杯在桌上推来推去,酒洒在菜上,酒菜一个味儿,都能醉人。
一开始,大家对语言是吝啬的,只要喝了酒,连平时最不愿意说话的小军,也会妙语连珠:“我给大家讲个黄段子怎么样,愿意听吗?”
赵朝几个随声响应:“好呀。”
“说是一个副处级干部去歌厅消费,他问坐台小姐是不是处女,坐台小姐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说是处女吧,可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说我不是处女吧,可我还没有结婚,就算个副处吧。那位干部就自嘲着说,咱们是平级。”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纷纷要求他再来一个。
小军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腮,固定住头,眼珠直勾勾看着大家:“你们愿意听吗?”
“愿意!”
他舌头厚得口腔里已盛不下了,但讲起黄段子又口齿伶俐:“一次,我去云南出差,导游小姐给游客讲了一段黄呱儿。一位男游客,在长途车上尿憋急了,便喊要唱歌,就是撒尿的意思,让司机停车,可司机就是不停,憋得他坐立不安。就在这时,一个女的也喊要唱歌,司机二话没说,就把车停下来。这位男游客生气了,责问司机,我要唱歌你不停,她唱你为什么停?司机笑着说,那就不一样了,人家张口就唱,你还要摆弄话筒哪,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等你啊?”
同学们捧腹大笑。
刘铁一开始没听懂,问:“小军,这有什么好笑的?”小军跟他解释:“当兵都把你当傻了,这和生殖器有关啊。”刘铁愣了一会,转过弯来,心里很疼:“小军,你真行,偶尔露峥嵘。”
“刘铁哥,我在你面前,可是班门弄斧了,如果你想讲话,保证比我强多了。”
刘铁没吱声。他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怕扫了大家的兴。
赵朝看在眼里,为了摆脱尴尬场面,便说:“那我给在座的同学们送上一首歌,给大家助兴,希望大家喜欢,祝大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他唱的是苏联歌曲《卡秋莎》,他打开DVD,放入光盘,只见电视屏幕上,一个穿三点式(比基尼式)泳装的女人在海滩上搔首弄姿,歌词却是《卡秋莎》。刘铁对这类图文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东西很反感、厌恶。但又能把它怎么样?市场上有卖的,人家有买的,管你什么事,他把眼光转到天花板上,只听声乐,不看屏幕罢了。
如今文艺节目真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不像六七十年代那样,全国除了八个样板戏外就什么节目也没有了。刘铁还记得,七十年代初,老爸所在的部队准备出国作战前夕,省里的许多剧团轮流到部队进行慰问演出,一连演了几十天,让大院里的孩子们感到很奇怪。按常规,每逢春节,孩子们才能有机会欣赏地方慰问团演出的京剧、杂技等文艺节目,虽然,演出的节目都是千篇一律,但还是看得有滋有味,因为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歌曲演唱会。当时,他和大院的孩子们感到蹊跷,不逢年过节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演出团体来部队演出?后来,当部队一夜之间离开营房,消失在地平线上,孩子们才知道部队已出国执行作战任务去了。那时保密性极强,谁也不敢乱说,一件事情,要分级分时通知下来,今天是军级以上干部,明天是师级干部,后天是团以下干部,让你什么时候知道,你才能知道,否则要追究保密责任的。不过,部队到达我国南疆边界集结时,该邻国因同侵略大国签定了和平协议,部队三个月后又回到原来的营房……
耳边响起的歌声,把刘铁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喜欢苏联歌曲,是如今许多官员的标志性爱好。那是一个已经远逝的时代,那个时代神圣、崇高、忧伤、深沉,激情澎湃。这类歌曲就是那个时代留下的回声,他下乡时总挂在嘴边,对这回声的依恋,显示出他对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高尚追求。不过,艺术又是有超越性的,你可以不必关心它的形式,但你同样可以沉醉于它的形式。
刘铁听完歌曲,也发表了激情的演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死时能够这么说:把整个生命都献给祖国就足矣。”
赵朝借着酒劲发飙:“刘大旅长,你说的这些都是老掉牙的东西,就你布尔什维克。”
“你说什么?你不要把目光仅盯在钱眼上,你老爸可是中国的布尔什维克!”刘铁反驳中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赵朝毫不示弱:“刘铁,你从小就正统,无论说什么总是有理。他妈的,你不成了墨索里尼了吗?”这句话,好像是他从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台词“墨索里尼,不但今天有理,将来还有理。”中改编而成的,后来竟成了口头禅。
刘铁知道赵朝喝多了,抛下一句:“懒的搭理你,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