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人走了一天,傍黑来到鹤立冈。东门里道北第二趟街有一座小院套,独门独院。三间正房,东西屋,南北炕。两厢都有上下屋。大井、碾道,马圈、茅房齐备。一看就是正经过日子人家。这是李福臣为两个把兄弟安的家,盖的房子。这马氏还不知就里,徒然有了爱屋及乌的感觉。当晚,是在外面的面馆吃了一顿大碗面。吃饱喝得,又回到家。点上洋油灯,安顿她们娘俩歇息,从柜里拿出一套新行李,让马氏睡南炕。让马克敏住北炕有现成的行李。说:“柴禾米都现成的,嫌炕凉,自己烧。饿了自己做。不行扬哪走,愿意走也行,丢了可没人管。”又嘱咐:“西屋的东西啥也不能动。”说完,把钥匙扔给她,就往门口走。

  马氏说:“那你不在家住啊?”

  “我在家住算咋地?找宿去。”

  “你就睡西屋呗。”

  “那也不行,好说不好听的。”

  “熊样。”

  老杨出去找宿不提。这马寡妇的确有了安全感,睡了一宿好觉。做了一宿好梦。清晨醒来,一身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梳洗一番,就开始做饭,也就是烧点开水,搅点玉米面糊糊。收拾屋里屋外。该抹得抹,该擦得擦,该扫的扫。一边干活一边寻思,这半年来。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不幸中的万幸。总算遇到了好人。不知不觉脸有点发烧。想着想着就心慌意乱了,都说回关里家,咋回呀?老家能过,跑这么远找他爹干啥呀。不由,平生一股烦恼。感到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把睡的特香的儿子叫醒,让他起来。想说说话,孩子也听话麻溜的起来。问娘干啥。娘心思心思,一个小孩子也没啥说的。就说,洗衣服。划拉一堆衣服坐到院子井旁洗。一边洗,一边出神。儿子从兜里摸出两块糖,塞进娘嘴里一块。这块糖,特别的甜。从嗓子眼迅速甜遍全身。她知道这糖是老杨昨天路过小铺时,自己上茅房了。他给孩子买的。还给她买了一把木梳和两个头卡子。手不停地使劲搓着衣服,脑袋里好像有了主意。把衣服都晾上,又把北炕的被单褥单拆下来准备洗。探头看了看西屋。东西屋差不多,也有换洗的衣服应该一块儿洗洗。想起老杨临走的话,正在纳闷。杨登仁拎着一包大煎饼回来了。一进院看到晾的衣裳,屋里院子利利索索。满心欢喜。又看见马氏手里拿着被单子,也明白啥意思,故作不乐意的样子说:“跑腿行李大姑娘腰不能乱动懂不懂?”马氏:“我乐意呀,我就是想看看你行李卷里藏多少钱哪。”脸绯红的瞥了一眼老杨。老杨可能没看见,稀罕着小克敏,领他到后院薅了几棵葱,倒了一碗大酱。回到屋里,炕上已放好了桌子,摆上碗筷、大葱、大酱、大煎饼、三碗玉米面糊糊。老杨洗洗手说:“吃吧吃吧。”

  “你上炕里坐呀。”

  “你上里吧。”

  “那哪行啊,你不上炕里,俺娘俩咋吃啊?”

  “哪那些说道。”抹上大酱,卷一张煎饼。左手丫把夹棵大葱,握一卷煎饼。右手端一碗面糊糊。到外面蹲在墙根吃去了。这也是习惯。

  “熊货。”各揣心腹事,吃了一顿早晨饭。她心里想:看你能端多久!我就不信了。然而她越发喜欢他这样地了。

  吃完饭,老杨又咔咔劈了一大堆拌子。看到一身的腱子肉,浑身的力气,成熟的爷们派头。心里拿定了主意,不走了。劈完柴火,擦擦汗对马氏说:“您们娘俩要不愿意走的话,就在这里住几天吧。等他们回来再说,我回莲江口上班。”

  “那我也跟你去莲江口。”

  “我在那是修江坝,住工棚子。”

  “我也能挑土干活,用不用做饭的?我还会做饭。再说了,跟你们在一起我不担心害怕。”

  “这才认识两天半,谁钻谁肚子里看了。你就老实在这眯子吧。那水利工地全是老爷们干活,有的还牲口八道的。你个老娘们还敢上哪儿去?”

  “那你既然收留了俺娘俩,就帮忙帮到底呗。”她有所试探地说。他也会意了,但是干脆的说:“那可不行我一个跑腿窝棚,你不能久留。”

  “不然你住东屋,我们娘俩住西屋。还能咋地,我都不害怕,你还怕啥。”

  “那更不行,西屋不是我的。”

  “看你吓那个样,我不能赖上你呀。”

  杨登仁解释道:“那屋确实不是我的,东西都是李升兄弟的。你没看那车马用具都是跑信用的家把什么,衣裳也是跑信的制服吗。俺哥们间的事你呆长了,慢慢就知道了。不是糊弄你。”她心中暗想,早晚你是我的菜了。有些事没必要也不应该打听。改口叫了一声杨哥——

  “杨哥,你救了我的命。对我们娘俩这么好。我故意这么轻薄你也不动心。说实话,我佩服你。赞成你。我真相中你了,或者说爱上你了。错个主,你要像一般人似的。现在就是咱们告别的日子。但是我决定不走了,就仰仗你了。我估计你也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多问,以后再说。从今日起我就管你叫大哥,能不能受小妹一拜。”

  “兄妹相称很好,我也愿意有你这么好的妹妹。结拜还是不妥。因为我换过帖,关老爷就供在屋里堂上。好几个人呢,咱再单独磕头不合义理。我会拿你当亲妹妹的,你放心吧。往后你出去就说你是我妹妹,口音还挺像,别人还看不漏。”

  “那好,我也一定会像亲哥哥一样对你。可是先说好,你要是再娶别人当媳妇我可不乐意了。”

  “你又提这个茬,我不是说我有媳妇么。老梦着她来找我了,说不定就在道上走着呢。咱不能不考虑后事不是。”

  “你越是这样,女人就是越喜欢你知道不。”

  “以后,当别人面可别没深浅。该让人笑话了。”

  “哥,咱不搭伙。俺孤儿寡母的也不能让你养活不是,你也得为老妹想想啊。帮我拿个主意吧,好不好。”

  杨登仁其实心里也不愿意让她走,只是还不知根底。这社会啥人都有,得小心着点没坏处。再者,两位兄弟都没回来。不能太草率行事。既然是兄妹,就应有当哥哥样,觉得有个妹妹也挺好。另外,孤儿寡母的也确实是可怜。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机会救他们的命了,再帮她一把,不就是仁了吗。想到这,有了点子。把收拾好的兜子又放下说:“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你行不行?”

  她看看孩子没在跟前就大胆的说:“行,啥都行。你让我跟你睡觉都行啊。我就听你的了。”

  “又胡说八道,不说了。我走了。”又要走。

  “本来的嘛。”看他真走了。她就哭了,喊道:“哥,我再也不敢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杨登银,一听妹妹的哭声,心就软了。停住脚步,回头看看。

  “你铁石心肠,妹妹我再无非分之想。只求给你当个好妹妹。刚才的无礼,请你原谅。哥别不管我,我一定做个好妹妹。还不行吗。我道歉。”磨叨个没完。很伤心。他只好又坐回炕沿上。打了个嗨声。哄妹妹的语气:“别哭啦,我也不是不管你了。我也是没考虑成熟,想等兄弟们回来再商量商量。妥当的才好。你也是性子急的人。我先说说想法,你再考虑行不行。”这马寡妇破涕为笑:“好大哥,我听你的话。你真是我亲哥了。”

  “不行。”他一语双关的说。接着又说:“看起来今天上午是走不了了。你点着火,给我沏壶茶。我出去找找孩子。叫你啥都说,又哭又嚎的。孩子都不敢进屋了。别跑丢了就麻烦了。”“不能吧。”她就开始烧水、洗涮茶壶茶碗,煮茶具,挺在行。老杨出去找孩子。小马克敏,在大门口蹲着玩呢。不敢远走,也不敢进屋。问他:“你咋不进屋呢?”“我妈让我看着大门,不让别人进来。说吃饭招呼我。”老杨略有所思。亲切的拍拍孩子脑袋摸摸耳朵:“走,大爷领你上街。”

  马寡妇一边干活,一边后悔。今个这是咋的了,多磕碜那。叫人家小瞧了。右一心思也不后悔,彻底知道了他是啥样的人了。真是一个能靠得住的男子汉。难得遇上的好爷们。也表达了走投无路的寡妇,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实心实意对他好。直截了当的表明心迹也不丢人。思来想去,还是有点抹不开,害臊,不好意思。总归是正经人。水烧开半天了,趴大门看了两趟也不见人影。心中纳闷,真生气了?不能啊。这孩子上哪去了呢?走远了,也不能啊。我都再三嘱咐了,他也不敢哪。看水温度正好,打开柜门。一瞅,还好几种茶叶。心理犯了嘀咕,这人不简单那。揣摩他喜欢喝啥茶,得益哪样。考虑一下,觉得应该是黄山毛峰。沏好一壶,摆在桌子上。又想出去望一望。刚一出门,心爱的爷俩回来了。大人手里拎一块肉和菜,还有麻花。再看孩子,新剪的头。从脑到脚全换了。新帽子,新衣服,新裤子,新鞋。还挎了一个新书包。心里挺复杂,又不知道说啥好了。有点发愣。

  “愣啥呀,等会,晌午做点好吃的。往后我就是孩子的舅舅了行吧?”

  “好、好。快叫大舅。”

  孩子乖乖的,大声叫了一声大舅。然后瞅瞅他妈憨声憨气地说:“我心思你得让我管他叫爹呢。”

  他妈脸一红:“认舅舅是不是得磕头啊?”

  “哪来那些说道,再说应该是好几个舅舅呢。等有机会一块磕。好孩子,你去薅几棵葱吧。”把孩子吱走了,对她说:“孩子啥都懂了,往后别胡说八道了。”

  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瞥了一眼倒茶人的姿势,慢慢的说:“还行。”又续上一杯。做了一个手势,让她坐下。“你也喝吧,唠唠嗑。告诉你,我的建议。咱说点正经的,不行胡扯。”孩子薅了几棵葱也回来进屋了。挨着他妈坐下。

  “大哥,你说吧”。

  “先说说,你为什么给我泡这个茶。”

  “我说我蒙的您信吗?其实我不想让你喝这个茶,它尊贵不说,我害怕你想家。又一想,你才配喝这种名茶。今天不喝啥时候喝?另外,说实在的,我还想看看你喝上这杯茶,是什么感觉。”

  “你为什么不喝茉莉花而喝丁香叶子沫?”

  “因为小妹命苦,身溅。喝好茶白瞎了。再说,俺也喝不起好茶。”

  “看来你还懂点茶道。”

  “实不相瞒,我们老家就出产茶叶。在黄山脚下,舅舅家就开茶庄。我和妹妹住他们家好几年,在那念书。姨娘比较喜欢俺姐俩。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好看书。常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之类的话。后来妹妹不好好学习,跟表哥跑江西那边共产去了。”

  “那你怎么到这儿了,不去江西共产?”

  “我回家了,爹妈也不在了。哥哥给我找个婆家,在淮北。根本人家,就是克敏他爹。种地,挺能干。过了两年好日子,有了孩子。挺一足的。哪成想,那年淮河发大水。家被冲的片瓦无根,仗着他年轻力壮。保护俺娘俩逃了出来,没死了,回到哥哥家。不是长久之计呀,俺爷们挺有志气,要强,一心要重振家业。可没本钱了。听说到黑龙江能淘到金子。就把我托付给我哥,跑到这里来採金。头几年真挺好,年年邮回不少钱让我攒着。大前年还让老乡给我捎回一副金耳环。再就没有音讯了。你说俺能不想吗?能放心吗。再说孩子也这么大了,能走能蹽了,不用我背着抱着了。人家‘孟姜女能万里寻夫留佳话’哭倒万里长城。我柳晓艺何不试试,这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又遇上了你们。今后咋样难说了。”

  “你挺能讲啊,不是一般人呀。”

  “妹妹我是命不好哇。头发长,眼光短。想的光是孩子、汉子、小家小户的事。人家我表哥和我妹妹他们,结没结婚不说。听说人家上那边闹革命了,打土豪分田地呢。干大事情呢,建立农会,苏维埃政权什么的。啥也别说了,这和咱都没关系了。那时 ,不是光他俩,有很多同学呢,也拉拢过我。一步错步步错,一点也不假呀。都是命啊。”

  “那可不一定,听说这里也有南昌那边来的人。”

  “真的假的?”

  “听说,有个老师就是。行啦。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还是你往后咋办吧。”

  “哥,我全听你的。”

  “我在这一带转转好几年了。觉得这鹤立岗挺好混,虽然归汤原县管。这几年发展挺快,前景可观。四通八达,物产丰富。咱来晚了,置不起土地。这地都被当官的、有钱人霸占了。做个小买卖还能有前景。你看啊,北边有煤矿、南边有大江、四周有好几道金沟,有万顷良田、千家万户。南北通官道火车道。将来运河开通。这不就是北国重镇么。比俺们老家涡阳县强,起码不受水害。咱那儿,年年不是旱就是涝,两年不涨大水三年早早地。再不就是大旱。这儿,哪年发大水也淹不着这鹤立岗啊。福地。我计划用不了几年时间,就能成功。到那时候,把我娘、我老婆都接这边来享福。不过,这都得靠头脑活。有朋友帮助才行。你也看到了,我这些朋友现在还行。一般人也欺负不了了。也就是缺帮手了。想找个掌柜台帮帮我具体的干事情。”

  “哥、我听明白了。你看我能干啥,你只管说话。”

  “我也不能让你白干。挣钱了呢我给你分红,赔钱了呢都算我的。明天你就先把孩子安排好,让他上学去。别当误了孩子的前程。说起来我挺羡慕你的,管咋地有这麽大的儿子了。将来你能有福哇。”

  “托你的福吧。我想说我的意思,你又该吃哒我了。”

  “说说我的想法,你看可不可行。我看,咱们这趟街,虽然不像街里那么热闹。但是它是咱穷人的生财之地。你看前趟街这几家小买卖,现在都带死不拉活的。它房子就贱。我打算从房后大车店开始,转到前趟街,往西拐一直到说书馆都兑过来。原来开啥还开啥。都找咱们无家可归的哥们姐妹干,你看如何。”

  “大哥,你行啊。心胸挺广大呀。我赞成,老妹我肝脑涂地。”

  “这都是受我兄弟们的影响。才有这种思想的。我三弟那才算人物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也想听听你哥们的事。要是见不得人,保密咱就不打听了。”

  “告诉你也无妨。等把这个事情说明白了,你就做饭吃完饭我再给你细讲。”

  “好吧。”

  “第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表妹柳小艺,前来投亲。跟别人说丈夫姓马在矿山当警察。本人想在这里做点小本生意。请大家帮忙。你的遭遇压在心底吧。明白不?”柳晓艺点点头。

  “第二、明天开始把孩子先送去上学,你从煎饼铺或者茶馆开始。听说他们现在就要外兑。我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两下子,懂不懂。至于回子馆、朝鲜馆、饭庄、大车店、小铺、洋铁铺你也留点心。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来。别急。”柳晓艺又点点头。

  “第三、你可以给妹妹柳晓文和你真表哥,写一封信。适当的时侯告诉一下你和这里的情况。也可以让她们来帮帮你。柳晓艺这回没点头,有点没明白是啥意思。

  “第四、多笼络点穷人,多个朋友多一条路,对做生意有好处。但是得留心眼,不能猫戴帽子狗戴帽子都是人。更不能抽大烟。懂不懂?”柳晓艺点头。

  “行了。去做饭吧。把肉炖上,你们娘俩解一解馋。我要走了。”

  “别的呀,咋也得一起吃顿饭吧。你不能就那么害怕我吧。再说我还有事要问你呢。”孩子也不让他走。她就到外屋做饭去了,他和孩子唠上磕了。有点巧合,人留不住天留。正吃着午饭,一阵东北风过去。黑咕隆咚的乌云就漫阴过来,一片大雨点子之后就没有风了。转为细雨下个不停。“哥,走不了了吧。”老杨算了一下时间。说:“莲江口去不了了。就得去撵他们几个,明天在这直接走也赶趟。咱就把下一步合计合计吧。”

  “我想听听你们朋友的事情,往后也知道怎么相处好不好?”

  “也好,告诉你也没啥。不过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说不清。等你收拾完碗我给你讲,还挺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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