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听雨》宋代: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虞美人这个词牌名常见到了一种烂大街的地步,起初是作为唐教坊曲,咏项羽宠姬虞美人用的,后来便以此为名。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词曲不分家,这里就能看出来了,同样的长短句,一板一眼念出来就是词,配个调子哼出来就是曲。现实里的虞美人还可以是一种花,跟罂粟是近亲,自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每每看到《虞美人》的词,心里总会出现一个妖艳的女子形象,与虞姬可不相符,不知何故。

  别的就不扯了,看看原文,词的意思不难懂:少年时在歌楼之上,临窗听雨,红烛盏盏,昏暗的灯光下罗帐轻盈。人到中年,在异地他乡的孤舟上,凭江听雨,茫茫江面,云低水阔,西风中一只失群的孤雁阵阵哀鸣。而今独自一人在僧庐下,倚门听雨。两鬓早已霜白。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无情,还是让台阶前小雨滴滴答答下到天亮吧。

  怎么看都有些伤感,不怪他。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人称“竹山先生”。1267年,元灭南宋,经历了这一沧桑变故的词人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也是个有气节的主。

  雨,在古代文人的诗词里,多半都是伤感的代名词,尤其离别之际、相思寒夜,“梧桐更兼细雨”、“雨打芭蕉”、“无边丝雨细如愁”,仿佛雨天里就不该有个好心情,老蒋的雨又是如何呢?我们倒过来再细看一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歌楼”、“红烛”、“罗帐”,这样的词汇无须多加解释,搭眼一瞧就是醉生梦死温柔乡里的写照,灯红酒绿中轻歌曼舞,画楼高阁红烛摇曳,红纱帐下春光无限,一个“昏”字,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境地便勾勒得淋漓尽致了。这时听雨,词人心内该是欢愉畅快、无忧无虑的,因为生活的悠哉游哉,少年才会在歌楼上听雨,消遣时光。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画风突变,中年行旅客舟听雨,江阔云低雁鸣风急。这时的雨便再无轻歌曼舞的美妙可言,伴随着的是孤雁哀鸣。“断雁”是因为它离了雁阵,孤零零一个游荡在天地间,岂不正是词人彼时彼刻的写照吗?国破家亡,自己便是那离群的孤雁,和故园家乡亲朋好友断了联系,孤身一人漂泊流离,由此才说是“客舟”,也由此更见其颠沛流离时的悲凉心境。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鬓发斑白的老人独自在僧庐下倾听着夜雨。山河破碎风飘絮,比起中年时的颠沛流离更为无奈,尽透着盛极而衰、英雄迟暮的悲凉;悲欢离合总是无情,历经世事沧桑,心境反而淡然了许多。“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多少有一些“闲庭信步笑看花开花落,宠辱不惊冷观云卷云舒”的从容。

  宋元之际的词人,日子过得苦,心里更苦,国破之痛、家亡之恨,都在作品中表现出来。蒋捷这阙虞美人便是如此,人生从少年的舒适无忧到中年流离落魄,再到暮年无奈之下的强作淡然,人之一生起起伏伏大喜大悲的经历都在这短短几句里一览无余,但他说的又不只是自己,因为词人的命运与自己的故国遭遇是一样的,若非当初宋庭的奢靡腐败,日日笙歌燕舞,又怎会有江山易主的悲惨结局。

  挖到这里就不想继续扯情感了,因为怎么读怎么觉得心情郁郁,所以我又从技巧上瞅了两眼,说起来,不论唐诗宋词还是元曲汉赋,中国人对待文字的态度都显得格外严谨,特别是一些正经的文人,炼字,是一项必不可缺的基本技能,这是彰显他们对待术业态度的地方。蒋捷这阙虞美人里,“昏”、“断”都用得堪称完美,而我个人更为欣赏的一个字是“听”,古来临窗听雨为文人墨客笔下一大雅事,落到蒋捷手里,却是赤条条一段人生。温风细雨也好,疾风劲雨也罢,甚而是狂风暴雨,如果只是看,视觉上的冲击也就是一时一刻,不若用耳聆听,轻重缓急都有各自的旋律绕进心田里去,余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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