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1 

  天黑透了,小姨妈开了堂屋灯,刚坐下,就听到笃笃敲门声。她起身开了门,却见提着大包小包的周子鹰站在门口。

  小姨妈!小姨妈!周子鹰进门,放下大包小包,一头扑进小姨妈怀中。

  小姨妈惊喜不已,哎呀!哎呀呀!我丫头回来了,怎么弄到天黑才进门?

  周子鹰仔细地看看小姨妈,说动身晚了,你这里太偏,我有4年多没来了,差一点认不出道儿了,我小姨父呢?

  小姨妈说,你小姨父到内蒙帮你哥带孩子去了。

  周子鹰将礼品往桌上拿,说我给您买了双棉皮鞋,给姨父买的酒。还有……

  别乱花钱,小姨妈什么都不缺,缺的是你常来看我,我常常想你这孩子,别没事不来,来了就有事。小姨妈数落道。

  小姨妈说着就往桌上端吃的。周子鹰哭了。

  小姨妈一愣,说,喏,我说来了就有事吧,别哭,咋啦,挨领导批啦?

  周子鹰摇头。

  小姨妈拖张凳子坐下,问,路上丢了钱啦?

  周子鹰仍摇头。

  那为啥……小姨妈疑惑地望着周子鹰。 

  小姨妈!你听我说,呜……周子鹰一下就扑在了小姨妈怀里……


  秋去冬来,白雪覆盖了万物。挺着个大肚子的周子鹰依在门框上,直愣愣地瞅着这洁白的世界。

  小姨妈说,孩子,你谁也别指望,我就是你妈。方良玉,贼!你就当世上没他,没他你还不过?这样的人,他就是回心转意,咱也不答理他,闺女,硬气点。

  周子鹰想想还是心有不甘,长长地吁了口气。

  冰消雪融,溪流延丘陵地角旮旯沟沟坎坎向复苏的土地流淌着,树杈冒绿,路边的野草也伸展着它的绿尖尖。一望无边的土地里,耕牛在背犁破土了。


  濮阳夫人与濮阳康一道送九姑奶奶出门。

  九姑奶奶说,别送了,回吧,事儿都包我身上了,小康放心,刚才说的那女子31岁,离了有一年了,她愿意嫁过来,文化也好,初中二年级,等开春忙完了,我带她来。

  濮阳夫人再三谢谢,说九姑奶奶您走好。

  九姑奶奶走了。

  濮阳夫人转身对濮阳康说,小康,就这么的,别再等周子鹰了,指不定她……

  濮阳康说,妈,我没说要等她,但这事你得让我再想想。

  濮阳夫人不耐烦了,说道,还想啥?一拖一年,你去你爸跟前说吧。要是早办了,我孙子都抱上了!


  周子鹰终于在小姨妈家里生下了一个男婴。

  小姨妈其实早有想法,孩子一出生就送人,周子鹰养好了身子就回沱江市上班。可是,周子鹰哪里舍得?满月那天,小姨妈就要把孩子送给邻村一户人家,周子鹰也答应下来了,可就在小姨妈抱着孩子,趁夜黑打着手电出门时,她开始受不了了。她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娇儿的面孔,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初为人母的她,忽然觉得心中涌上一种罪恶感,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念在狠狠的折磨着自己,她的情绪在一分一秒地变化着,且不能自拔。忽然,她疯一般开门,朝小姨妈去的方向追去。她追上了小姨妈,却又在相距不远处尾随着。小姨妈前行,周子鹰蹑手蹑脚地跟着。小姨妈在一户人家门口站定,周子鹰躲在这户人家的柴垛旁看着。小姨妈轻敲这户人家门,门开了,小姨妈进了屋,门又随即关上了。周子鹰闭着双眼,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这户人家的门开了,小姨妈走出了门,这户人家的门跟后就关上了。

  小姨妈打着手电从柴垛旁——从周子鹰身边走过——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此刻的周子鹰竟不知道迈哪条腿好,迈右脚,跟小姨妈回家,走了两步,迈不动。迈左腿,向这户人家走去,却又没勇气。

  哇——孩子哭,撕心裂肺地哭。

  周子鹰心碎了,她双手揪着自己胸口,头抵着柴垛,她的前额在柴垛上磨出了血痕。

  呜哇……呜哇……孩子的哭声不止,周子鹰再也顾不了许多了,毫不犹豫地冲到这户人家门口,咚咚敲开了门,一头扎了进去。

  小姨妈回到家中不见了周子鹰,正纳闷,周子鹰抱着孩子跟后就回来了。小姨妈惊愕地看着周子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周子鹰痛苦不堪地泣道,小姨妈,我的亲娘,你让子鹰再想想。

  ……你……你这孩子,怎么搞的?你还要不要这张脸面啦?啊?!这可不是儿戏,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孩子,你以后怎么办?你不听小姨妈的,你走,你把孩子带走!小姨妈不由怒火中烧,骂完了,当即打开大门,一指门外那黑糊糊的天地,让周子鹰带着孩子走。

  周子鹰抱着孩子“扑通”跪在了小姨妈面前,凄凄地哭道,我的亲娘小姨妈!

  怀中的孩子拼命哭开了。周子鹰跪在地上没动,赶紧奶孩子,一边奶孩子,一边惨兮兮地哭开了。小姨妈心软了,她赶紧关上大门,返身搀起周子鹰,扶着她坐在了凳子上。孩子突然放弃吃奶,大口大口的哽咽着,似也有吐不完的怨气。

  次日,小姨妈跟周子鹰就孩子的处理问题再次商量,商量的结果,小姨妈同意周子鹰说的意见,即便送人,起码得送城里,将来也有个好出路。但是小姨妈强调说,不管送哪,必须铁心送掉,当断则断,当断不断,以后的麻烦就不会断。

  周子鹰表示保证按照小姨妈的要求做。

  然后,小姨妈交代说,处理完孩子,别再去东郊医院上班了,你去沱江市工人医院,去找你小姨父讲的那个叫何继业的年轻人,你去他那里找个班上。

  周子鹰心里空洞无底,她说,小姨妈,我害怕。

  小姨妈说,别怕,那个何继业是你小姨父好朋友的儿子,是个人事干部,人好,今年春节还上我们家送年货来着。愿意的话,你就跟他好好处。

  周子鹰说,小姨妈,我这辈子不想再跟谁处了。

  小姨妈说,就是一辈子一个人过,也不许再找方良玉,他就是找你,你都不要理他,他绝情,你就绝义,你再跟那个负心的东西扯在一起,就永远别见我!

  周子鹰颤巍巍地说道,我一定听您的话。

  一切都谈好了,周子鹰抱着孩子,带着简单的行李,在大口罩的掩护下,上了长途公交车。就在公交车驶出的刹那间,小姨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一家伙转身蹲在了地上大放悲声,我的苦命的孩子呀——

  其实周子鹰从人家把孩子抱回来时,就打定主意要把孩子送给“濮阳居”,因为她知道“濮阳居”是个好人家。几经辗转后,趁着夜黑,她来到“濮阳居”,将孩子搁在门槛上,自己远远地躲到暗处,将一个石子投向了店门。

  濮阳康刚刚整理完中药抽屉,正欲离去,却听见店门被击打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正好12点。濮阳康也没当回事,打了个哈欠转身就走,却又听见门响,便觉得有点蹊跷,径直走向店门,听了一下动静后,便打开店门,准备走出门去看看。就在他抬脚的时候,忽然看到门坎一侧有一个黑糊糊的包袱,俯身一看,是个襁褓,他不无紧张地朝左右看了看,没见动静,便试着抱起襁褓,觉出襁褓里是个孩子,便再次朝周围看去。良久,没有动静。他准备抱着孩子进屋,忽然生出一种警觉,不无怀疑地望着怀里的孩子,他索性抱着孩子当街一站。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后,濮阳康急急地转身进屋,随手关门。

  濮阳康抱着孩子来到客厅,转悠了一圈,他随即来到濮阳夫人卧室前,欲敲门,又觉不妥。他又来到濮阳琳卧室前,脚步还未站稳就折回。从未抱过孩子的濮阳康似乎抱了个炮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濮阳康无奈之中将孩子抱进自己卧室,待天明再说。他将孩子平卧在床上,孩子怀里有只小奶瓶,奶瓶上贴一纸条,上写着:孩子刚满月,父母遭遇不幸,现无力抚养,望好心人收养。濮阳康看着纸条,又认认真真地看着熟睡了的孩子,油然而生对孩子的深深怜悯。他在孩子的襁褓上一吻,关了灯,和衣侧卧在孩子身边,就这样歇息了。


                                               2 

  晨曦微露,窗户纸上已见亮色,孩子“哇”地哭了。濮阳康开灯,顺手抄起奶瓶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的哭声惊动濮阳夫人,她支撑起半个身子,用耳朵仔细听着,却什么也没听到。

  濮阳夫人疑疑惑惑地跟自己说,嗯?孩子哭?作梦?作梦啊……唉,也不知小康梦里娶不娶媳妇,我倒是梦里听到孙子哭了,唉。

  孩子又哭了,且哭声不断。

  濮阳夫人这回听确切了,急忙穿衣下床,一边扣扣子,一边开门出房。

  濮阳夫人问道,咋回事?咋回事?我不是做梦?小康?咋有孩子哭?

  濮阳康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来到濮阳夫人跟前,说妈,妈,这怎么办?这……

  濮阳夫人愣住了,问,这怎么回事?小康……

  濮阳夫人很有经验,她仔细一听,马上言道,快,打开包,不是尿就是屙了。

  濮阳康赶紧回房间,把孩子搁在自己的床上,急急忙忙打开襁褓。

  濮阳琳也被孩子哭声吵醒,边穿衣服边赶了来,妈?怎么回事?哪来的?

  濮阳夫人用手触摸到孩子小鸡鸡,笑道,哟,是个男孩……

  濮阳康说,妈,咋办?

  濮阳夫人说,咋办?……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

  濮阳夫人象指挥作战一样下达着命令,小琳,倒一盆温水,小康,拿一卷无菌纱布,还有痱子粉,小琳,拿你的花露水。

  濮阳康和濮阳琳应声而动。

  濮阳琳忽然觉得不妥,说不行,我那是大人用的。

  濮阳夫人非常老道,她说,我能不知道?一盆温水滴二滴花露水。

  濮阳夫人很快将孩子洗净,三个人七手八脚将孩子弄好,重新打好襁褓。濮阳琳将奶瓶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的哭声止了。

  此刻,濮阳夫人表情异常,这才问道,这孩子……哪儿来的?

  濮阳康说,昨天夜里12点,门有响动,我就开门,看到这孩子在门坎上。

  濮阳夫人追问,送孩子的人,你没看到?

  濮阳康说,没有,这有张纸条,说是孩子刚满月,父母没了,送人抚养。

  濮阳夫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她心里堆积起来疑云,稍后她说,小琳,你上街买点菜,今儿中午九姑奶奶领那相亲女子来家,咱要好好招待人家,快去。

  濮阳琳把孩子搁在哥哥怀里,拎着菜篮子就要出门了。

  等等。濮阳夫人疑惑未解,说,小琳,小康,这孩子,或许就是水上的浮萍天上的风,既然飘落到了咱手里,咱就得把他抚养成人。从现在起,咱们……,这孩子,就说是咱江西老家送来抱养的,是濮阳家族血脉,咱要守口如瓶。

  濮阳夫人知道濮阳琳出门买菜去了,转对濮阳康说,小康,你妹走了,家里就咱娘俩,你跟妈说,这孩子,真的是人送上门的?不是你跟谁……那什么?

  濮阳康不悦道,妈,你扯哪去了,你还不知道你儿子?这孩子跟我没关系。

  濮阳夫人非常精明细致,她说,妈不是怪你,妈的心思你还不清楚?从现在起,这孩子就跟你有直接关系,来,跟我来。

  濮阳康随濮阳夫人来到濮阳龙山遗像前。

  濮阳夫人说,给你爸敬香。

  濮阳康点香,叩拜,插上香。濮阳夫人抱着孩子跪在遗像前。濮阳康也跪下。

  濮阳夫人说,龙山,菩萨给咱送子来了,从今天起,他就是您的长头孙子。孩子姓“濮阳”,就叫……大宝,小康,解开包被。

  濮阳康解开孩子的包被。

  濮阳夫人又说,解开衣裳。

  濮阳康解开孩子的小衣裳,露出小肚子。

  濮阳夫人从头上取下银钗,拉过濮阳康的手,用银钗扎破他的手指,将血滴在孩子的肚脐上。

  濮阳夫人郑重其事告诫濮阳康,小康,这孩子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亲生儿,你要把他看作自己的亲生骨肉。

  知道了。濮阳康说。


  一桌丰盛的家宴摆在了客厅。

  九姑奶奶、濮阳康、相亲女子、濮阳夫人、濮阳琳及两位伴亲客人围坐一起喝酒闲聊着。濮阳康一个劲地劝九姑奶奶喝酒,九姑奶奶酒量还行,一杯一杯地喝着,同时还招呼同来的伴亲一块儿喝酒。

  酒过三巡,九姑奶奶贴近相亲女子说,家世,人品,你都见了,有啥说的?

  相亲女咧着大嘴乐着,羞羞地没吱声,似以沉默作回答。

  九姑奶奶又将身子靠向濮阳康,说,小康,人你也见着了,咋样?给个话。

  濮阳康微笑着,九姑奶奶,我没什么说的,您看着办。

  就在大家正兴致勃勃喝酒的时候,屋里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举起的杯子都统统放了下来。濮阳夫人和濮阳琳先后撂下筷子,进了濮阳康卧室。濮阳康不知所措,尴尬不已,人在客厅里,眼睛老向卧室里睨着。相亲女子瞪大了眼,直盯着九姑奶奶。九姑奶奶莫名其妙,直盯着濮阳康。濮阳康心虚地将眼光移向别处。伴亲客人直盯着卧室看。

  九姑奶奶问道,小康,这……这咋还有个孩子?这咋会事儿?

  濮阳康言语不达地嗯嗯着,在座的谁都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相亲的女子及伴亲先后离座,朝大门走去。九姑奶奶追至大门口,一把拽住相亲女子。

  九姑奶奶说,怎么?这就走?连个人情礼节都不顾?咱得问个清楚明白吧?

  相亲女子被九姑奶奶拽着衣服往屋里拖,其它相伴而来的人面面相觑。濮阳康撵了过来,不知说啥好。濮阳夫人抱着孩子,在濮阳琳搀扶下走了过来。

  九姑奶奶说,有话你就说,别不懂情理,不乐意嫁过来,总得打声招呼才走。

  相亲女涨红着脸,嘀咕道,一个瞎老婆子就够侍候的了,还弄个孩子……

  相亲女说完掉脸就走了。

  怎么这样,你等等,你等等……九姑奶奶边追边数落。

  濮阳夫人怀抱着孩子跟着走到店门口,面门而立。

  濮阳夫人说,小康,我都听见了,嫌我瞎,那还没说的,嫌孩子……不应该。哪有女人嫌孩子的?这女人……趁早!

  濮阳康心中也很不悦,说,妈,可不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找这样的女人。

  濮阳夫人说,是这么个理儿……唉!

  濮阳琳插话道,哥,赶明儿我给你物色个自带饭票的,比这号的强!

  濮阳夫人抱着孩子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她轻声问道,小康,你说这孩子是人

  家送上门的?

  濮阳康回道,嗯。

  濮阳夫人问,那人家是知道孩子进的咱家门喽?

  濮阳康点着头回道,应该是。

  濮阳夫人沉思良久,说,不好!小康……咱得搬家!

  濮阳康不解,搬家?


                                           3 

  周子鹰在小姨妈直接帮助下,认识了何继业,并由何继业安排暂时在工人医院做临时工。

  何继业说,最近院里正调整领导班子,等稳定后再说。

  小姨妈安排好周子鹰后就回去了。周子鹰在小姨妈走后,把小姨妈的再三强调的嘱咐丢在了脑后。她思儿心切,决定堂而皇之去看一下自己的孩子。

  清晨,阳光明媚。周子鹰骑着自行车从工人医院出发。自行车的货架上挂着酒、罐头、奶粉、桂元等。周子鹰显得很兴奋。她骑着自行车穿大街走小巷,想方设法抄近路,恨不得马上见到孩子。她很快来到“濮阳居”店门前,下车,支好车,兴冲冲径直去敲门。门开了,走出来杂货店老板。

  周子鹰非常意外,说咦?怎么?

  杂货店老板告诉周子鹰,“濮阳居”早就搬家了,至于搬到哪里,不知道。听“濮阳居”人讲,可能搬到江西老家去了。周子鹰闻言不由地倒退两步,这才发现门上的“濮阳居”匾额已不复存在了。周子鹰象被什么噎住了,顿时感到一阵头晕,她试图去扶自行车,却因身体难支,扑在自行车上,连人带车跌倒。奶粉袋破裂了,桂圆滚落了,酒瓶打碎,酒洒了。

  此刻,冯小雅骑着自行车刚巧路过,她单腿撑地,看一眼卧在自行车上的人,不禁大吃一惊,喊道,子鹰姐?

  冯小雅赶紧下车,一把抱起周子鹰。

  好一会儿,周子鹰慢慢苏醒过来,她看到冯小雅,更加惊骇不已,立马起身,推着自行车就要走,被冯小雅拦住了。

  冯小雅说,子鹰姐,你这一年多去了哪里?我老爸都急死了,你为什么不请假?你为什么不回到东郊医院?

  周子鹰说,我……正因为我不辞而别,何况你爸已调走,我就不回去了。

  周子鹰推车要走,被冯小雅再次拦住。

  冯小雅说,走,跟我……到我爸那里去,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总不能恨我爸。

  周子鹰心里很乱,踟躇不前。

  冯小雅问,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改天我去你那里聊聊。

  周子鹰说,不了,我还有事,你忙去吧。

  周子鹰说罢,一翩腿上了自行车,离去。

  冯小雅心里反倒不是滋味起来,她骑上自行车,尾随着周子鹰。周子鹰毫无防备,径直骑车回工人医院,进了医院的大门,她下了车,推行着。冯小雅这回也不躲躲闪闪了,加力蹬着自行车,冲到周子鹰前面,弄得周子鹰有点慌乱不堪。

  冯小雅气喘吁吁地说,子鹰姐,你在工人医院上班?我告诉你,我爸,市卫生局副局长兼工人医院院长,他的办公室,喏,在那。

  周子鹰顺着冯小雅的手朝那栋办公楼看去。

  冯小雅指着那栋不大的办公楼补充说,他不在家,到北京学习去了。

  周子鹰这回真的傻了,她在心里跟自己说,我的路怎么越走越窄?

  冯小雅说,我还有事,改天见。

  冯小雅骑着自行车走了,望着出了医院大门的冯小雅,周子鹰不住地摇着头,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命不好。原以为把孩子送到“濮阳居”,自己就可以能有机会看到,谁知道竟是这样让人所料不及。

  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周子鹰在心里呼喊着。


  在一家小酒馆里,濮阳琳作东摆了几个菜,为的是给小康哥介绍对象。这女孩是濮阳琳闺蜜,是市直机关幼儿园老师,叫肖澜。濮阳琳也不会婚介,总爱直奔主题,总是直接问肖澜对濮阳康印象如何,弄得濮阳康和肖澜都不太自在。肖澜也不正眼看濮阳康,总是说“濮阳居”搬家,害得她那天白跑了一趟。

  濮阳琳抱歉地笑笑,说,哎哟,我是想约你到我新家来看看,怪我没说清楚。今天……嘿嘿,请你……和我哥……那什么,我就觉得你们俩蛮般配的。

  濮阳康每每见到陌生人特别是女性,他都没啥话讲的,说,咱吃起来吧。

  濮阳琳说,好,咱吃起来,肖澜,这红闷羊肉你最爱吃,多吃点。

  肖澜微笑着,拿起筷子,伸向红焖羊肉。

  濮阳琳三番两次暗示濮阳康跟肖澜说说话,别总一个人喝酒。

  濮阳康怕难为情,窘迫好一会儿便说道,肖澜老师,我的毛病就是爱喝一杯,一天没酒都不行,这……不大好吧?嘿嘿。

  濮阳琳吃吃地笑道,说,小哥,肖澜不嫌,肖澜也能喝,肖澜,咱喝给他看看,咱俩,干杯!

  濮阳琳和肖澜举杯同饮,干了满满一杯白酒,足足有半两。这下,濮阳康真的对肖澜刮目相看了。

  肖澜借着酒劲说话了,要说吧,孩子确实也是个问题。

  濮阳康瞪大眼注视着肖澜。

  肖澜咽下了后面的话,看着濮阳琳,良久才说,有一个变通的办法,我有个远房表哥,没孩子,咱可不可以把孩子托付给我表哥……

  濮阳康站起来,端起酒杯,一口喝了这杯酒,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出酒店。

  肖澜莫名地望着突然离座的濮阳康。

  濮阳琳也蒙了,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濮阳康的突然离去,很尴尬地陪着肖澜吃完了饭,很晚才回到家里。谁知一进门,濮阳康就操起鸡毛掸子要揍她。

  濮阳琳吓得惊叫,妈!妈!

  濮阳夫人赶到时,濮阳琳已经挨了两下了。

  濮阳康将手中的鸡毛掸子压在濮阳琳的额头上说,你!你都跟人家说些什么了?你把孩子的事都说出去了?嗯?!

  濮阳琳突然躲到濮阳夫人身后,战战兢兢地说,我没有……

  濮阳康恶狠狠地,那她怎么跟我说要送掉孩子?你要是乱说,我打烂你嘴!

  濮阳康怒掷鸡毛掸,嚷道,以后,我的事,都别管,我自个儿管,我就不信!

  濮阳康回自己卧室。


  天黑了,周子鹰还躺在床上,她在一种极度悲伤和无奈中睡着了。咚咚敲门声把她惊醒,她从床上坐起来,很谨慎地问,谁呀?

  是我,何继业。门外转来何继业的声音。

  周子鹰闻声立马下床,她迅速调整一下情绪,顺手整理了一下床铺,然后开门。门外站着谦和殷勤的何继业,手里捧着饭菜。

  周子鹰客气地说,何继业,进屋。

  何继业进屋把饭菜搁在小桌子上,说,怎么啦?病了?我晚餐没见你去食堂。

  周子鹰梳理着头发,呃……对,有点不舒服,就……睡过头了。

  何继业把饭菜打开了,说,快吃吧。

  周子鹰很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便坐在了小桌子旁边吃了起来。等周子鹰吃完饭了,憨态可掬的何继业从钱包里掏出张微微发黄的照片递给周子鹰。周子鹰接过照片,念着照片上抗美援朝出国纪念一行字,然后一个个仔细辨认着。

  周子颖说,呃,这是我小姨父。

  何继业指着靠近小姨父身边的人说,这是我爸。

  周子鹰看看何继业说,呀,你长得特别像你爸。

  何继业又指着另一位老者跟周子鹰说,这是我们老院长,我干爹,今年退休了,就是他让我把你安排在这里,你有啥事尽管找我,我干爹让我照顾你。

  周子鹰知道这个笨嘴笨舌的何继业话中之意,便附之一笑。其实,周子鹰毫无考虑个人事的心思,她的心思在孩子身上,她决心在沱江市进行地毯似寻找,非要找到“濮阳居”不可。

  翌日开始,周子鹰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市里转,她认为,“濮阳居”不可能搬回了江西老家,因为濮阳家不可能关闭掉百年老店。她沿街寻找,每看到一家中药店,她就停下察看,然后再去找下一家。然而,一周下来,毫无收获。每天的失望,都导致周子鹰每天晚上止不住的眼泪。一段日子下来,周子鹰瘦了十多斤,脸蛋都小了一圈。

  一天早上,周子鹰在医院门口整理盆花,正好撞见了来上班的冯尚伟。冯尚伟下了车朝周子鹰走来。冯尚伟没吱声,周子鹰傻愣住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冯尚伟扬手让司机把车开走,自己仍然一言不发地站在了周子鹰面前。周子鹰呢,手里捧着花盆,呆呆地看着分别有一年多的冯尚伟,哭了。冯尚伟从周子鹰手中捧过花盆,把花盆搁在一边,打了一个让周子鹰跟他走的手势。周子鹰只得跟着冯尚伟走了,边走边听冯尚伟说话。

  冯尚伟说,我记得你有个小姨妈,在一个什么农村,我没有他的联系办法。姑娘,你16岁来我这儿,我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在我身边一呆也是9年,去年说走就走,不辞而别,这不应该呀。

  周子鹰愧疚地说,叔,对不起……

  冯尚伟站下了,说,孩子,你怎么就长不大哩?工作,那是闹着玩的?现在……又来到我身边……这难道也扯得上是什么缘份?

  周子鹰不敢拿正眼瞧冯尚伟,罔顾左右。

  冯尚伟接着说,可现在,各单位都在减员增效,一个原则,只出不进,你的工作岗位……我说的是在编的正式的……很困难!我想问你,你是怎么进工人医院做这个临时工的?

  周子鹰回答说,是……我小姨父,他与工人医院老院长是战友,人事部的何继业是他干儿子。

  冯尚伟明白了,说,哦,我知道了,老院长身体不好,人事部的何继业是老院长义子,怎么?你认识何继业?

  周子鹰回道,认……认识,才认识。

  冯尚伟又问,你回沱江,去过“濮阳居”吗?

  周子鹰犹豫了一下说,去过,可是他们搬家了。

  冯尚伟说,是搬家了呀,怎么?你去了老住址?

  周子鹰说,是的,那天,还碰上小雅。

  冯尚伟说,嗨呀,他们搬到城北了,靠近郊区,这个……叫猫耳胡同,就在胡同口,城北大街9号,这样,今天晚上,我们去“濮阳居”吃晚饭。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子鹰惊喜,眼眶里闪烁着泪花。 

  冯尚伟哈哈一乐,说,怎么还哭了?你这丫头哇,就是重感情哟!我老姐姐和小康见到你别提有多开心,好,那就这么定了。


                                             4 

  周子鹰跟着冯尚伟来到“濮阳居”,犹如热油锅里滴进一滴水,炸开了。

  濮阳夫人守着柜台,濮阳康亲自下厨,动作麻利地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濮阳琳不在,她另有任务,为了试试孩子可否全托给幼儿园,依照濮阳夫人的意见,让濮阳琳带着孩子到肖澜的幼儿园住几天。

  宴中,各揣心思。冯尚伟还想把旧话重提,继续牵起红线,让周子鹰走进这个家庭。濮阳康因几次介绍对象都不中意,而今又见到周子鹰,加之对舅舅冯尚伟的绝对信任,他还是丢不下周子鹰。濮阳夫人对周子鹰表示信任,主要也是取决于冯尚伟,她丝毫没有其他杂念。而周子鹰关注的是孩子,进了门没见到孩子,她就有点失魂落魄了。没想到濮阳夫人公开了家里有个孩子的事,只不过她添加了一个名号,即这个孩子是江西老家送来的,是正经的濮阳家后代。周子鹰听了很意外又很赞许。当得知孩子在幼儿园,并且有濮阳琳陪着,她也就释然了。

  濮阳夫人也不吃饭,人上了年纪,晚餐爱吃不吃,她跟冯尚伟说想找一个家佣,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让冯尚伟留心有合适的给介绍。周子鹰听了很是感激,可没想到冯尚伟却竭力反对,他强调濮阳家有未完的传承大业,怎么可以有一个外人在家里?濮阳夫人听了这意见,觉得有道理,于是只好唉声叹气。

  酒过三巡后,冯尚伟突然一拍巴掌,哈哈一乐,说哎呀,活人被尿憋死了。

  濮阳夫人不明白啥意思,没接话茬。

  冯尚伟说,子鹰目前没有正式工作,我看就请子鹰来,合适。

  此言一出,都没有接茬的,好像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是,这话好像对濮阳康和周子鹰很有冲击,他们互相对着眼,好像是说真有这事?

  濮阳夫人冲冯尚伟眨巴着她那失明的双眼,放了一句话说,这主意不错。

  我……周子鹰把目光从濮阳康脸上收了回来,支吾着想说什么。

  濮阳康这时候说话了,他说,这事儿吧,得听子鹰的,可别耽误她前程。

  濮阳夫人说,对对对,听听子鹰姑娘自己的意见,咱可不能只顾自个儿。

  周子鹰心里那个滋味呀,想哭,想笑,甚至想登高一呼,抑或想拱进心上人的怀里含情一言——我愿意。但是,她还是绕着弯子说道,也行吧,我可没有带过孩子,前程不前程那都不要紧,我反正也没有正式班上,院长至少是我半个爹,我听他的,你们不嫌弃,我就暂时试试。

  濮阳夫人一听此话,站了起来,说,那就这样定了。

  饭吃完后,周子鹰就告辞了,濮阳康送周子鹰去搭公交车。这档口,就只有濮阳夫人和冯尚伟两个人了。冯尚伟抓住机会盘问起孩子的来历,他不相信江西老家会送个孩子来这里,何况多少年都没有跟老家联系了。

  濮阳夫人知道跟冯尚伟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就一半真话一半瞎话地说,孩子的确是小康半夜抱回家来的,我怀疑是不是小康跟子鹰在外头生的,又不好明说,就……会不会?

  冯尚伟断然否认,不会,周子鹰那么老实,小康又特别本份,不会。

  濮阳夫人说,那……就是小康跟别的女人生的?

  方尚伟说,哎呀姐,你自己儿子你不知道深浅?一点数没有?

  濮阳夫人说,没,没,这事儿难说,何况小康经常外出采购药材,一去多日。

  冯尚伟烦得脑袋疼,就说反正不管了,进了濮阳家就是濮阳家人,养着再说。

  濮阳夫人一拍巴掌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就这么个事儿,没错,养着。

  周子鹰决定去“濮阳居”“上班”,何继业着急了,他一时没辙,直接去把周子鹰的小姨妈接了过来,让小姨妈来说服周子鹰。周子鹰就跟小姨妈说,自己目前没有正式工作,是冯尚伟院长推介去“濮阳居”的,目前个体经营的企业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招用职工了,这机会难得。当然,周子鹰根本没有提及带孩子的事儿,小姨妈听了很放心,就答应了。周子鹰和何继业一同送小姨妈上了回新疆的车,何继业在车下面站着,周子鹰上车把小姨妈安置好。小姨妈趁这个机会对着周子鹰的耳朵里说着话,她主张和鼓励周子鹰跟何继处下去,说何继业这孩子不错。周子鹰点头一笑,然后下了车。车子开了,她和何继业向小姨妈挥别。

  小姨妈走后,何继业就问,小姨妈在车上跟你嘀咕什么哪?

  周子鹰说,小姨妈让我留心为你物色一个好姑娘。

  何继业就急了,说,为什么?

  周子鹰嘿嘿一乐,说,我跟小姨妈说了,何继业人不错,何继业要是结婚,我一定送一份厚礼,我要是结婚,一定请何继业喝喜酒。 

  何继业莫名抓起了头,有点摸不着北。

  这样一来,周子鹰便带上自己的简单行李,叫上一辆马自达,来到“濮阳居”。

  濮阳康引领着周子鹰来到靠近柜台的那间小房间,刚放下东西,就听到濮阳夫人喊她过去,周子鹰迫不及待地拿着给孩子买的新衣服、帽子、鞋子跑到后厢房。在后厢房,周子鹰终于见到了日夜想念的孩子,她哭了,但不敢哭出声来,因为,濮阳夫人就站在身边。

  濮阳夫人跟周子鹰说,是个男孩,这孩子好带,夜里跟大人一样,一觉到天亮,他反正自己有个小推床,家里谁推走就跟谁住一屋,他姑姑近日住单位了,晚上就跟他爸爸睡。

  周子鹰说,那以后就我带他睡吧。

  濮阳妇人说,那行吧。

  是夜,安顿好孩子睡觉后,周子鹰才靠在床上注意到这间不大的小房间。她发现,这是一间为她精心打造的“安乐窝”。一张单人床,新被新褥。一款竹藤书架,一张书桌。桌上一只台灯,一只水瓶,一只漂亮的瓷杯。离书桌不远处有一上下两层脸盆架,上层一个新脸盆,红色。下层一个新脸盆,紫色。墙上两个钉子连起的绳子上,挂着一红一蓝两条新毛巾,一双布拖鞋并齐放在床前。床里侧墙上挂着一本挂历,画面是一个赤裸的娃娃照片。

  从此,周子鹰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始了她的复杂的角色更换。这一天,周子鹰一边给濮阳夫人捶着腿,一边跟她闲聊着。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

  濮阳夫人说,姑娘,你来“濮阳居”也三个多月了,有句话我憋心里久了,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子鹰一笑,说,哎哟大妈,您跟我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您尽管讲。

  濮阳夫人说,你今年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周子鹰回道,虚27。 

  濮阳夫人真切地说道,小康和你,年龄是差了些,可你们都知根知底,我早就有心撮合你们,可这心里又不安,怕委屈了你。不撮合你们吧,哪天你嫁别处去,我舍不得。小康要是娶一个回来,娶得不好吧,就要了我的老命喽!小康特别喜欢你,可又不敢跟你提,怕提得好就好,提得不好,把你给提跑了。唉!

  周子鹰其实并不很意外,只是羞涩难当,她没有正面回答。

  濮阳夫人接着说,大妈一辈子不喜欢花花肠子,有啥说啥,你要是不乐意就当我没说。我想啊,我这把年纪,能看到你们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好。这孩子吧,特投你缘,小东西真把你当妈呢,这些日子我琢磨,要行的话,趁孩子没张口叫爸妈,就把事儿办了,孩子也就顺理成章管你们叫爸爸妈妈了。

  周子鹰还是没有回应,痴愣着。

  濮阳夫人盯着说,姑娘,我说的话中不中听,你往心里去一点。

  周子鹰这才应道,哦,大妈,我用心听着哪。

  那天晚上,濮阳康照例要写一会儿书法。周子鹰哄孩子睡了,便为濮阳康磨墨打下手。

  濮阳康虽然写着字,却心猿意马,他说,我妈说你的工钱该结算一下了。

  周子鹰虽然在磨墨,却醉翁之意,说,啥工钱不工钱?我也不是你的打工妹。

  濮阳康搁下笔,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周子鹰,喏,这是你的,收好。

  周子鹰接过,重又将信封塞进濮阳康口袋,温柔一笑。

  周子鹰说,人都说,爷们儿口袋在女人身上,我的口袋呀,在爷们儿身上。你看,我没口袋。嘿……

  濮阳康郑重地面对周子鹰说,子鹰,你说你想去看看你小姨妈,哪天走?我其实想跟你去……可家里走不开。

  周子鹰说,不,不不,我一个人去,过几天。

  濮阳康从另一个口袋掏出钱,你代我为她老人家买些喜欢的东西。

  周子鹰再次将钱送回濮阳康口袋,说,我都准备好了,我们……还分你我吗?

  濮阳夫人啥时候来到客厅他们俩谁都不知道,忽然就听到濮阳夫人说话。

  濮阳夫人说,你们俩……的事儿,到底咋样?

  濮阳康看着周子鹰,周子鹰看着濮阳康,二人傻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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