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鱼猝不及防地坠入了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中。就在她答应孟革丹之前,她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爱上了他。她甚至常常责备自己只是把革丹当作一个机会而抓住了。与曙光在一起的时候,她是自己悄悄迷上他的,他的活力,他的勇敢,他的冒险精神,他的强壮,还有他的能够表达那么多感情的眼睛……而革丹,他是一个急于求成者,他胸怀坦荡,勇往直前,志在必得,他胜过曙光的关键,就是他把红鱼当作他的唯一。

  军部很近,小城很小,革丹和红鱼正式“谈对象”的事情立刻就传遍了。从此,军部里几乎每一个参谋干事都借口到军医院来看过病,而且见不到红鱼誓不罢休;而医院里每一个认识红鱼的人也几乎都认识了革丹和他的吉普车。于是,只要革丹的吉普车一到,医院就像有消息树一样,红鱼马上就知道了,这使得革丹永远失去了从红鱼那里得到意外惊喜效果的机会。

  一天上午,红鱼上班的时间,孟革丹出现在医院。红鱼早早就堵在内科病房的门口,拦住他。你怎么来了?我上班呐。

  革丹用不同于以往的口气说,上什么破班,走吧,我先告诉你个好消息。

  红鱼不动,说,我不走,你先说是什么好消息?

  原来,革丹已经和军直干部处说好了,要把红鱼调到军部去。去什么地方,卫生所、宣传队、机要室随便挑。

  红鱼一听,转身就走。革丹就一如既往地追到病房,却被刘护士长一言不发地瞪出了门。中午吃饭的时候,红鱼主动向护士长说了革丹干的蠢事。护士长冷冷地说,无论男人多么聪明,他们在女人身上用的心永远都是傻的。

  当晚,红鱼知道革丹一定还会来,就在宿舍等,等到十点多钟,邱月熬不住了,红鱼就干脆出来到门诊部去等。快半夜十二点的时候,门外响起汽车的声音,门诊部值班护士看看窗外,说,来了,就是他。

  红鱼迎出去。革丹在汽车的大灯里快步而来,把红鱼拉上车。他确实没想到红鱼会等他到半夜,心里充满感动。他说,红鱼,你是我心里的虫吧?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晚还会来?

  红鱼说,事不过夜嘛,你说过。

  革丹说,北线出事了,军里一直在开会。刚散会,我怕你还在生气……

  红鱼说,我也是,我也怕你心里不高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调动工作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先和我商量。

  革丹说,我怕先商量了又办不成,让你笑话。

  红鱼搂住他,晃晃他的身子,笑说,我的哥,你是什么参谋干事,简直还是个孩子嘛。

  革丹问,红鱼,你刚才叫我什么?我的哥?

  红鱼说,我这么叫了吗?

  叫了。我喜欢听,你再叫一遍吧。

  不叫,讨——厌。

  叫一遍,不叫我就不走了。

  又耍赖!红鱼只好趴在他耳边,小声叫道,哥,我的哥,哥哥哥哥哥哥,行了吧?

  革丹说,那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红鱼说,不去。我喜欢这儿。

  革丹说,我们俩在一起多好,每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吃饭还有……睡觉。

  什么呀,讨——厌。

 

  三个月后,在革丹的反复说服苦苦哀求下,红鱼终于决定与他结婚。婚礼将在革丹父母家举办。这个消息虽然在医院没有引起多少惊讶,但是包括内科护士长刘贝在内的一些人却有些为红鱼惋惜。他们的想法与邱月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怕她年纪轻轻的,太早结婚,一生孩子,家务缠身,女人一辈子就完了。

  一天早会刚散,刘护士长就搂住了红鱼的肩膀,悄声问她,小丁,你真的想好了吗?

  红鱼有些窘,就问,护士长,你对孟参谋的印象不好吗?

  护士长说,不是张参谋李参谋的事……要是让我从头来,我就选择根本不结婚。

  为什么?你不是也有丈夫和孩子吗?红鱼从来没有想过结不结婚的问题,她想的只是和谁结的问题。她说,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不是吗?

  刘护士长笑笑说,女人总是觉得一辈子要找个男人靠靠,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可是到最后,你谁也靠不住,还是要靠自己。

  红鱼说,如果我从一结婚就不想着依靠他,只靠自己,不就行了?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男人会分你的心,会给你找很多麻烦;男人和女人在家庭里追求的不是一种东西。看着红鱼大惑不解的样子,护士长又说,路还得自己走哇。

  当天晚上见面的时候,红鱼在车里就把护士长的话告诉给了革丹。革丹听得越来越严肃,斜着眼看着她,问道,你动摇了吧?

  红鱼说,我再动摇也晚了,生米煮成熟饭了。

  革丹一听,立刻伸手胡撸胡撸她的头,揪住她的小辫,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谁跟你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动都没敢动你一下……

  红鱼说,我的意思是……

  是什么?!

  本来嘛,连日子都定好了嘛!红鱼知道革丹指的是什么,脸色一下子通红通红。

  革丹找了个小街停下来,转身抱住红鱼。他说,红鱼,我怎么不想碰你?怎么不想早早和你同床共枕?我天天都想!可是我不敢。我要我的新娘是个原汁原味的女孩,她将原封不动地走进我的新房,我要在我的婚礼上宣布,我的新娘直到此时此刻仍是一个处女,宣布我们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洁的爱情,它没有夹杂任何杂质,没有被任何邪念所玷污,我的婚床将被一对童男童女所占据……

  红鱼在革丹怀里听得簌簌发抖,不寒而栗。事到如今,要想往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早几个月就听到他的这番宣言,红鱼完全可以坚决彻底地把他拒之门外,没有商量,不谈理由。可惜晚了!晚了!

  此前和革丹在一起,每每遭遇他的冲动时,红鱼都以为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可是每次他都能成功地抑制住。有一次,革丹甚至都把红鱼扑倒在床上,他的手占领了红鱼身体的每一寸土地,红鱼的领口已经被解开;他自己也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全身坚硬如铁,只差插一杆红旗宣布胜利了。可是看着红鱼雪白的胸颈,再看看红鱼咬紧牙关默默忍耐的表情,他突然问她,行吗?红鱼眼泪出来,摇了摇头。想不到,革丹就真的鸣金收兵了。他久久地压在她身上,慢慢地泄着气。红鱼感觉得到他在一点点由硬变软,由热变冷,由一台发动机变得像一个软弱得不堪一击的孩子。后来,时常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红鱼恨不得都献身帮帮他了。可是他偏偏就是能够做到迅速冷静下来。

  他们之间从没有讨论过这一切,而且红鱼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尊重她,照顾她。而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只是为了一个理念,一个处女的梦想。

 

  自从红鱼答应了革丹结婚的请求,两个人之间的态势就起了微妙的变化。革丹越来越多地自作主张决定他们两人的事情,越来越多地安排红鱼的日常生活。红鱼一周的值班表他要掌握;红鱼每天和谁在一起,他要知道;红鱼的家信他也要看,因为她妈妈爸爸哥哥对她结婚的态度他要研究。

  红鱼的父母在信里都不赞成她这么早结婚。爸爸的理由是,时代动荡不定,人事变换更替,这种时候是不适宜成立家庭的,因为人们的价值标准差异很大。妈妈认为红鱼走的是与自己相同的老路,女人过早结婚,会丧失许多发展自己的机会。哥哥的态度比较含蓄,他认为只要是自己认真考虑过的事情,就不应该犹疑,应该敢于为自己的幸福负责。

  革丹看了信,说,我最喜欢你哥哥,头脑还算清楚。

  结婚的日子是归红鱼来定的。这让她煞费苦心。为了给革丹造成她是个处女的印象,她就必须掐准月经来的时间,而且要丝毫不差。最好是在婚礼的当天来,因为第一天的量还不会多,等到晚上,就可以充作处女膜破裂出的血,弄个以假乱真。

  一天夜班,她把自己几个月以来的月经时间一一写在纸上,仔细计算了一遍周期。自从那次等了四十多天才来的月经之后,她特意去找妇产科主任给她开了几副中药调理了调理,从此每隔二十二三天,她的月经都准时到来。然而问题就出在这二十二天和二十三天上。这个月的周期究竟是二十二天呢,还是二十三天?如果来早了,革丹就会怀疑她为什么要把婚期选在月经期间,那就只好自认倒霉;如果来晚了,婚床上没有血,那就全完了。怎么办?

  一晚上的排列组合,红鱼找出一点规律,好象是两次二十二天后就有一次二十三天。那么这次似乎就该是二十二天。她咬咬牙,定了个日子,告诉了革丹。依照她的计划,提前三天出发,到革丹父母家以后,休息一天,第二天婚礼,正好是月经到来的时间。毛主席保佑。阿弥陀佛。

  革丹安排了其他一切。他们还抽时间去布置了革丹的那间在军部里的“行宫”。红鱼上街买了床单被套,换下了革丹原先的白窗帘,挂了一幅蓝色夜空满天星的新窗帘。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革丹说,回来以后,就让朱参谋另外找宿舍去。咱们就住这儿,这就是咱们的家。我每天送你上班,接你下班;如果我下部队了,你再住回你的宿舍去,和小邱作作伴。

 

  这个星期轮到邱月上夜班。

  按惯例,每天晚饭时候,值夜班的护士都要去厨房把夜班饭事先领出来。一两花生油、两个鸡蛋、一勺盐、半斤白面或大米。这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绝对是一次改善伙食的机会。

  如果在大些的医院,每晚的夜班饭会由医院的食堂统一做,各个科室的值班人员夜里轮流去食堂吃。可是军医院只有内科、外科、传染科三个科室有病房,需要上夜班,其他辅助科室,包括门诊部,都是临时有事临时叫。正因如此,自己做夜班饭,就是每个上夜班的人的一大乐事。没有重病号的时候,夜班护士们会在这时用这点东西变尽法子做一些自己爱吃的东西,比如手擀面条摊鸡蛋、葱花烙饼鸡蛋汤、鸡蛋疙瘩汤、鸡蛋炒饭、鸡蛋炒面等等。有时吃不了,就会在下班后带到宿舍去,被刚刚出早操回来的人们瓜分一空。

  这天晚上九点钟,邱月带着卫生员小于查完了房,做完所有夜间护理之后,就到医生值班室送病历,整理医嘱。小罗医生正在灯下看书。

  小于就招呼道,小罗医生,看什么呢?

  手术图谱。小罗医生边看边答,头都没抬。

  小于说,够刻苦的呀!

  小罗医生说,什么刻苦不刻苦的?你干的就是这个,不就得钻研这个吗?

  小于又说,我发现,在外科,是医生盼病人,上手术台的机会越多越好;可是护士呢,怕病人,因为下了手术台的病人全是不能动的……

  小罗医生一听就笑了,说,你以为我们做手术上瘾啊?现在多上手术台也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治病救人……

  这时邱月说,小于,你去一病室三床看着,他的输液快完了,拔了再来。

  小于应声而去。邱月在病历架前整理完毕,就问小罗医生,今晚还下医嘱吗?

  小罗医生说,没有了。头仍然没抬。

  邱月正准备离开,小罗医生突然在她身后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小于支走?

  邱月疑惑地说,支走小于?我没有呀?

  小罗医生说,是吗?我以为……

  邱月问,以为什么?

  小罗医生这才抬起头说,没什么。

  邱月说,有话你就说。

  他看她,看了好一会,说,没事了。

  邱月和小罗医生的关系最近一个时期已经正常化了。自从邱月从手术室调到病房,他们就天天见,每天下医嘱,执行医嘱,观察病人,询问病情发展等等,从病房到护士值班室,从医生办公室到病房,来来往往,几乎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今晚小罗医生突然这么一问,又把邱月的心事给招了出来。这起码说明,小罗医生在心里还没有把邱月放下。可是,如果他和他未婚妻的事情解决不了,其他什么都谈不上。

  回到护士值班室,小于已经坐在里边。她笑着问邱月,这么快就回来了?邱护士,怎么样?

  邱月迷惑地问,什么怎么样?

  你和小罗医生啊!你特地支走我,还不是为了和他……说说话?

  去去去,谁支走你了?你们都是怎么回事?

  谁们?还有小罗医生吧?他也问你了?我说嘛,特别明显,我正说着呐,你就打断了……

  上班时间别开玩笑。邱月正色道。

  小于一看她的脸色,就说,哟,真急了?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你想说什么?邱月忍不住又问。

  小于卖关子,说,下班再告诉你吧,现在上班呐。

  邱月一把就拉住她,半嗔半笑地说,你还想不想吃夜班饭了?看我敢不敢饿你一顿?不行,现在就说。

  小于这才告诉她,小罗医生的未婚妻有一次到病房来偷偷转了转,回招待所对另一个来队家属说,那些女的和咱一边儿大,可人家就显得比咱小十岁;男人天天看着这么多水灵灵的人,当然看不上咱这样的了。后来她让小罗医生出钱给她家盖了三间大瓦房,才答应解除婚约了。

  小于说,你知道三间大瓦房多少钱吗?一千多块呐!小罗医生每个月不到六十块钱,一年六百,刨去吃饭……差不多两年的工资吧。听说他是先向老主任借的。

  邱月听完,说,噢。

  小于说,什么叫“噢”呀?谁不知道小罗医生喜欢你?

  邱月说,我就不知道。

  小于说,好好好,要是我,我也装傻。

  夜班饭是邱月做的。烙葱花饼,薄薄的,一共六张,是按每人两张算的;蛋花面条汤,宽宽的汤,上面满铺满盖着嫩黄嫩黄的蛋花,手擀的极细的面条,煮熟之后挑起来在灯下看,每根都是透明的。邱月一边做,小于一边赞叹,真细啊!真香啊!将近一点钟的时候,邱月端下锅,让小于去叫小罗医生。

  一会儿,小于回来说,小罗医生不来,说他该睡了。

  邱月说,让他来,吃了再睡吧。

  小于又去,又是无功而返,说,小罗医生说夜班饭是给值班护士吃的,没有医生的份……

  邱月说,你就让他别客气,来吧,就说我们吃不了。

  小于狡黠地说,还让我去?我说还有用吗?还是你亲自去吧,也许他就是想让你去呐?

  邱月红了脸,说,我不去。这样吧,你给他端去,放在桌上就回来。

  小于只好再跑一趟,这回有了效果,小罗医生终于跟在她后面又把饭端回来了。小于走在前面偷偷地坏笑,邱月背过身不去看他们,等着他们无论谁先开口。

  这次是小罗医生开了口,他说,要吃就一起吃吧,我刚才是怕你们不够吃。

  小于说,我看是你嫌端去的少,不够你吃吧?

  大家都笑了,坐下来,胡噜胡噜地吃,吃得香气四溢,吃得满头大汗。吃到一半时,小罗医生问,饭是谁做的?

  小于反问,你什么意思?如果是我做的呢?好吃还是不好吃?

  小罗医生说,好吃。

  小于又说,如果是邱护士做的呢?好吃还是不好吃?

  小罗医生说,好吃。

  小于说,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好吃!

  大家笑。

  小罗医生还是追问,真的是谁做的?

  小于说,当然是邱护士做的。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了吧?

  小罗医生红了脸。再看邱月,也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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