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租屋自煮上三中

  1958年8月底,中学报到的当天,我挑着一只小铁锅、一小捆干菜与一小袋大米。父亲挑着一担几乎淹没了自己身材的干柴,父子俩胜似从大山林里钻出来的两个樵夫,急急匆匆地赶赴约30里外的县三中。

  在离三中不到一里路的一个村落里,我们将挑担搁在路旁,空着手开始找我所求的“东家”。这一带的农户,看到一老一少的陌生人时,不待你说,人家也能猜出八九成,几乎都是为上“假通学”的三中学生寻找落脚点。

  我俩挨家挨户地求问,回应不是说已经住进了学生,就是讲家里人多房少帮不上。又到一家了,同女主人寒暄一阵后,才知她的儿子也是新生,母子俩欣然接受了我。

  我和父亲乐融融地转身返回大路边,挑过来那口小锅和柴火。大娘见了,欢心地说:“哎哟,还带这么多柴火呢,太辛苦了,以后就别带这个了,烧我的。”

  父亲感激不尽地对女主人说:“大姐,您真是活菩萨,做了一件大好事,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我和父亲进屋,堂屋和卧房里,大人与小孩两两分别聊了很久。接下来我和父亲来到学校,缴了卖柴火和鸡蛋换来的大约3块钱学杂费,报到注册等全部手续当即办妥。令人更加欣慰的是,我和房东小主人居然都编在初中部第34班,他叫周友贵,我在他家里获得了免费租住与自烧自煑的特权。

  校区内有画梁雕柱、前厅后院的平房老校舍,又有红砖青瓦、光亮洁净的二层新楼房,既有宽敞平坦的沙土操场,又有绿郁葱葱的鋪石林道,四周还有气派不凡的土筑围墙,令我首开眼界。

  学校里没有广播喇叭,礼堂兼作食堂,屋顶中央开了一个大天窗,上方再架起一个小屋顶,成了屋上屋,小屋的梁上挂着一口大钟,十来米长的钟绳拖到礼堂中心的支柱上。尽管任何人伸手都可以摸到,却是一个连校长书记也不敢触及的穴位。那是负责全校作息时间的总务老师的特权,他的手一上一下拉扯绳索,校区上空就会奏出不同节奏的钟声,洪亮的共鸣声传遍东西南北,让八方的上百户农家也能沾光共享; 校园里要么是四十五分钟的课堂境况,要么是十五分钟的噪杂喧嚷……

  最让我感受到“洋气”的地方,还是校门口传达室的那两间小屋,这里住着一位工友的一家人,负责学校操场的卫生,还有来客登记,信件、报纸、文件资料的收发。其实工友最繁重的任务还是给全校师生理发。两个小间名为传达室,实为免费理发店。

  此后我就避开了父亲的那把用了多年的剃头刀,师傅的那把推剪“呲呲”几下就迎刃而解了,尽管偶尔也有拉扯头皮的痛点,但同父亲的剃头术相比,简直是一种人生莫大的享受。这就让我告别了十多年历史的“锅盖头”,成了大半边头毛向右倒的“西式头”。


  14.6  满腔苦水倒不完

  星期六的下午上完课后,未进借住的周屋直接赶回家。

  一路上肚子里不停地翻滚,两条腿越来越重,似乎双脚被磁铁吸住了,提不起步伐。耳朵里只能听到肠胃发出的“咕咕”哀求声,头脑里好像有雾气盘缠,眼前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没生病,是饿得不行了,俗称“发饭晕”。近三十里的折磨,坚持,坚持,再坚持,要倒也只能倒在家门口,倒在父母的身边……

  开学一周了,每天清晨,我起得很早,首先洗脸漱口。乡里还没有人用“牙刷”和“牙膏”。即使是讲究卫生的人,也只是含口涼水滚一滚,有时候也塞进去一个手指头,上下左右摸一摸,某个方位抠几下。讲究新潮的年青人,才可能一本正经地“擦牙”。

  稻谷包藏的米粒抚育了全人类,无人不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稻谷全身都是宝,它的谷壳曾经有过大用。谷壳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呈细微颗粒状,灰白色,耐磨耐擦。城里人称它为“牙灰”,几年前,农民还可以挑到街道上去叫卖。农村则叫它“纤丝灰”,妇女们将苣麻纤维丝一根一根连接起来时,将其抹在手指上增强摩擦力,用以提高搓撮连接的效率。几年的日积月累,才能编织成蚊帐或粗糙土布。

  从上高小开始,我就用“谷灰”擦牙了。将手指打湿后,在谷灰中粘一下,随之塞进口里,左右开弓,上下擦拭,再粘一把,重复擦拭……口腔内没有泡沫,却会落个满口糊泥污垢。值得庆幸的是,清除后当即可以露出洁白无暇的门牙,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然而,里侧的牙齿是否见洁,别人看不见,也就无所谓了。

  洗漱结束,再扒完那碗先天晚上剩下来的冷饭后即赶到学校。有时候来早了一些,学校的食堂还在开饭,上寄宿的同学正在进餐,同我吃的相比,他们是在过年了,阵阵香气扑过来。然而我的感受却是麻木而迟钝的,各人的命运都是注定了的。对于我来说,有碗稀饭、有件衣服、有本书读就是上天堂了,哪会有其它的奢望。

  下午放学了,部份寄宿生直奔操场,打球,翻杠,跑步,也有人留在教室里看书或者下棋,无忧无虑地玩耍。我只是望一眼,却激发不起任何兴趣,便和周友贵一道匆匆回他家。

  进屋后我即生火做饭,母亲教会我的绝招,简单至极。淘米煮饭时,只需将盛满咸干菜的小碗放在饭锅内,盖上锅盖烧开片刻,再熄火焖一阵,米饭与咸干菜即会一锅成熟,炒菜的麻烦就彻底清除了。然而毕竟还没有积累掌握火候的经验,几天来不是吃半生不熟的散米饭,就是啃黑乎乎的焦锅巴。

  晚上,在一只碟子里放点菜仔油,再泡一条细长的烂布条当捻子,我和友贵就在这绿豆大的灯光下看书写作业。每当我的肚子剧烈翻滚时,我就跑到厨房里,咕咚咕咚喝几口凉水……

  一路上大约熬了3个小时,终于到家了,我赶紧扶住门框,唯恐自己倒地。母亲见我那付模样,心中有数,急忙扶我坐到桌边,端上剩饭残菜,来不及热了。

  仅仅一个星期,母亲看着我明显消瘦了。她哪里不会明白,儿子过得太苦太累了,她的泪水只能吞进肚子里,强力忍受着刺心一般的难过,对我说:“四伢,受不了吧,我看这个书不读算了。”

  我安慰妈妈:“妈,干么不读了,我过得很好呢。刚才是没吃饭就回家了,下次我吃点饭再回来不就行了吗。”说完便出门干活。

  晚上,母亲对父亲说:“你没看出四伢瘦了不少吗?”

  “每天就吃点盐水干菜,沾不着油,还不知道饭是不是煮熟了,哪有不瘦的呢。”

  “我看这个学不上算了。”

  “你瞎出鬼点子干什么,儿子有运气,碰上这么一家不收分文租钱的好人家。他愿意读,愿意受这个罪,就让他读,让他受这个苦。如果他自己受不住了,自然不会读了。我们可不要去主动打断他。”

  “我看他过得太造孽了。”

  “给他两个鸡蛋,你再设法给他弄一点两三天内不会坏的菜,例如辣萝卜什么的,让他带去。”

  星期日干足一天活,晚上准备上学的东西,母亲给我一个装满辣萝卜丁的玻璃瓶和两个鸡蛋。我说:“妈妈,这瓶辣萝卜是好东西,下一回再给我做一瓶。鸡蛋我不要,留着卖钱吧。”母子俩推来推去,我担心打破,不得不假意收下,等母亲走开,我又偷偷地将鸡蛋放进罐子里。

  为了在第一节课以前赶到学校,星期一凌晨鸡叫头遍,吃过头天的剩饭残菜,我就出发上学了。父亲再也不可能陪送,我独自一人挑着一个星期的柴米与干菜消失在夜幕里,在羊肠小道上翻山越岭。担子摇摇晃晃,身子踉踉跄跄,高一步,低一脚,要踩过约30里路。

  那个时候,国人空前纯朴,百姓头脑里没有被人谋财害命的意识,没有被人拦路抢劫的忧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沟夜幕里,我丝毫也感觉不到恐惧、艰辛与痛苦。父母只讲过夜间要防鬼,它们通常以怪异吼叫、坟墓鬼火、魔头阴影、扔撒沙土等为特征。此时要大声呼救菩萨,狂喊“雷公打死你!”、“观音烧死你!”一类的咒语。

  每当走到“曾家冲”一带路旁有许多坟堆墓碑的地段,情不自禁地心里有“鬼”了,倒会吓出一身冷汗,全身发麻,脚步自觉加速,恨不得一口气飞过去……

  在县二中上学的那个同桌小女生,同样逃避不了假通学的命运。可惜我家与她家不在同一个农业合作社,三中和二中不在同一个位置,我俩走的不是同一条山路,连照面也打不上,别提互帮互助了。

  冥冥之中的山里伢,只知道“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父母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哪来什么雄心壮志,哪会什么卧薪尝胆。在幼稚、乏知、贫困与闭塞共存的险恶环境中,想必是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建立不起美妙的幻景,反而造就了我们纯朴洁白的心灵,淡化了我们对幸福的理解,磨练了我们坚韧的毅力,炼就了逆来顺受的承受能力,面对深沉的苦难而不知道“苦涩”。

  13岁的孩子,离开了父母的阿护,没有了弟妹的陪伴,狐独一人过日子,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应对着贫困,恍恍惚惚地遨受着苦难,朦朦胧胧地消耗着时光,无怨无恨……

  2016年10月中,我专程回到家乡参加“湘乡老三中初中58级高中61级校友聚会”,才有幸与分离了55年多的周友贵老学友相见,双方都是白发苍苍,倘若没有第三者介绍,那就完全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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