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沉稳的,不像夏日,刮风下雨总让人心惊肉跳,一季的收成压心头,一年的喜忧横前头。冬天有着收纳一切的量能,天象变幻不动声色,常常一觉醒来人们才发现,一个大阵仗就在眼前:大雪封门了。

不过,无论如何都不做算的,多大的阵仗也就那么回事儿。人们相信,无论怎样,春天自有主张。

 

除夕夜,能听到大地嘎嘎解冻声响的不止赵平,还有省城一家人。

沈州首富,金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冬顶着大年三十周天弥漫的硫磺味道回来了。她多次离家出走,这次竟一口气走了三个多月。

自从儿子赵冬平人间蒸发,刘冬就失了魂魄,再没正常工作过。所有人为此诧异,因为赵冬平在时,母子关系并不和谐,几个月不见一面也是有的。母子俩一见面就别扭,言语不对接,眼神不对流。然而,当赵冬平消失月余,警察的侦查搜寻了无结果后,刘冬就彻底变了个人,目光呆滞,不与人言,不久后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踪,每次都是突然走,去了哪里,何时归来,无人知晓。公司总经理许杰最得刘冬信任,也最了解刘冬。他猜测刘冬不是一般概念的失踪,而是寻子。也因此,一直以来,许杰费尽心思,一心三用,一是兢兢业业打理公司业务,其全心全力前所未有;二是严密封锁刘冬失踪的消息,整个公司依然严格按照刘冬在时的部署经营发展。上市公司,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房值股值双震;三是派人秘密寻找刘冬。

 

在北方诸家上市的房地产公司中,金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首屈一指。公司在沈洲率先开发的三处高尚居民小区,均成样板,园区景致及户型设计都被其他公司广为“学习”、“借鉴”。后来,公司的触角伸展到京津地区,商住两用齐开发,成绩斐然。

刘冬不在,许杰不是一般的累。他能擎住所有,却扛不住赵以韬因刘冬不在而升腾的兴奋以及兴奋下的上位梦。刘冬在时,对丈夫赵以韬远比一般人严厉,只许他以访客身份来公司小坐,禁止他干预公司业务。而今,赵以韬不时过问公司发展状况,饶有兴致,意图明显,举手投足散放出来的信息一目了然:刘冬不在,他就是大当家的。

许杰步步为营,眼见着力不从心。

更要命的是,许杰还要提防佟嘉阳的鸡犬升天梦。许杰清楚,佟嘉阳不仅仅是刘冬的秘书,两人的私情刘冬并未刻意瞒住许杰。许杰因此在感念刘冬信任之余,暗暗叫苦。换一种性格,许杰会把自己对佟嘉阳的认知评价直接告诉刘冬,偏他不会,他是那种能把一切烂在肚子里的人,而这也正是刘冬一直以来完全信任他的原因所在。

最近一些日子,佟嘉阳张罗了几个项目,虽然不大,但都可疑,关键问题是他自作主张,频频先斩后奏。许杰勉强坚持着,山要崩塌,河要漫堤,自己能坚守多久是个未知数。他感觉自己会随时倒掉,倒在刘冬回来之前,没准上次见面就是老友间的永别。谁料想天随人愿,大年三十,形容枯槁的刘冬终于回来了。她直接去了公司,在前厅被新近聘用的保安拦截,以为是流浪人员创关。赶巧许杰值班,接到保安电话匆匆下楼,一眼认出刘冬,认出这个同行几十年的老伙伴,认出这个当年自己深深爱着并用全部衷心守候的女人。

公司放假,大楼空寥。许杰陪刘冬到办公区看了一圈,就送她回家了。

 

闻听舅母回来,杜若第一时间抱着自己的儿子福宝来见。

看着孩子,刘冬有些愣神,随即接过福宝。一岁大的孩子,浑身肉肉,呀呀学语,最是好玩时段。孩子不认生,由着刘冬抱,张开小手去抓刘冬的一头白发,一会又紧拍刘冬的脸。杜若想阻止孩子的玩耍,刘冬却阻止她。

刘冬抱着福宝,左右端详着,一双粗糙的老手抚弄着孩子的卷发,恍惚中感觉自己抱着的是儿时的赵平,随即庆幸自己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儿子,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一脸喜气,抱着福宝坐到沙发上,再不撒手。

此后,刘冬再没“失踪”过。

稍晚,赵杜两家一起吃了年夜饭,过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团圆年。喜庆中,一家人都听到了大地解冻的嘎嘎声。

临近午夜,福宝睡着了。刘冬让杜若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床上,不肯与之分开,也不放杜若走。赵以韬对此不置可否。赵以萱满心不愿意,但心疼嫂子失子之痛,健康不佳,容貌大变,不忍拒绝。经过两家人几番商量,最后,杜若带着孩子睡到楼上赵平原来的房间,大家才各自休息。

春节过后,刘冬上班。公司一切步入正轨,赵以韬乖乖隐身,安心打理早年刘冬专门为他安置的餐馆业务。佟嘉阳也收心如常,规矩殷勤地协助刘冬工作。刘冬召开董事会,研究决定投放一个亿本金,成立金州投资有限公司,任命杜若为公司经理。刘冬对各位董事及匆忙上任的杜若说:

“市场环境瞬息万变,我们要边学习边寻找投资机会,第二次创业。现在一二线城市已经饱和,三四线城市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做。大家要眼光放远,甚至可以跳离房地产业,去新的领域开拓,比如商业、服务业,比如医疗系统。你们要到外面走一走,甚至可以到乡村去,那里天高地广,该有所作为。”

 

午夜,孟宪启在姐姐家吃了饺子喝了酒,与迟归的蒋冬晨并无言语,待蒋立宝在院中放过鞭炮后就回了自己家。大门、房门均跟他走时一样虚掩着。米安多也跟他走时一样和衣酣睡。他曾给她盖过的被子被踢到脚下。

孟宪启脱下军大衣挂好,把饭桌上的碗盘清理干净,然后在灶间洗脸洗脚,用小苏打刷了牙齿,这才回到西屋。他把饭桌放到地上,在炕头给自己铺了被褥,脱去毛衣、外裤、毛裤,一一叠好放在地桌上,然后上炕,关灯睡觉。

门外挂着的红灯笼光照室内,米安多的脸洁净柔美,灰白的短发像个男孩子,毛衣下的胸脯起伏有致。

 

孟宪启感觉自己的脸燥热起来。他几次闭上眼睛,引导自己心平气和。身体里有一种陌生的力道在冲撞,血管里有遮掩不住的声音在吟咏,那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欲望,是亘古绵长的生命烟花在燃放。

在压制和渴望中,孟宪启辗转反侧,几度想去亲吻米安多,亲吻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亲吻她线条柔软的嘴唇,然后亲吻她的脖子和胸脯。

孟宪启着火一样,渴望把自己的双手放到米安多胸脯上,那里一定细腻温暖。他禁不住呻吟起来,身底下同时在动,许久未有的行动了。孟宪启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呼吸……他跟自己说,亲吻一定要得到允许啊!

 

他问自己,亲吻后又如何?亲吻后如何面对醒来的米安多,还有罗大可?

孟宪启叹息一声,浑身瘫软,渐渐平静,眼前浮现出平日里两位老友两双眼睛对望交流的情景,其间有挡不住的电闪雷鸣。他原本有个计划,单等罗大可来后,他吃完饭,喝完酒,就去姐姐家,待初一再回来。对这个计划,他深思熟虑过。除夕之夜,他一定要主动完成。

 

可是,罗大可没来,这让他既不理解又有一丝欣慰。一切都跟他离开时一样,米安多依然静静地躺在他孟宪启的炕上,静如处子。多么好的女人啊!她为何而来?她走过怎样的路?谁是她的命中男人?如果不是罗大可,难道是自己?难道上苍真的如此怜爱自己,让自己在多年前深爱过一次后又一次爱到了骨髓里?

下体的坚挺让孟宪启承受不住,于是他跟许久前无数个夜晚一样,自行操作,自我慰藉。

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

孟宪启咬紧牙关,把巨大的呐喊控制在嗓子眼。

能克己,方能成己,孟宪启,你好样的!

他顶住了,如三十年前那个冬日凌晨,他以瘦削的肩膀、细弱的腿、尚未长成的身量顶住即将坍塌的房梁一般。他再次成功,再次为了心爱的女人,再次为心中至高无上的兄弟,舍出了自己。

 

历史总在循环。

1980年年末,一场大雪过后,最冷的日子,齐柊红初来桃花吐村,投奔远房表姐。表姐是妈妈表姐家的长女,住在沈州市另一端,未下乡插队时,两人见过几面。

妈妈活着的时候,曾经数落过表姐插队村屯的名字。

“陷马沟?什么破名!准是没念过书的人起的。”

 

那年齐柊红十五岁,像棵五月里的小树,枝叶翠绿,比孟宪启高半头。她一头卷曲的长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卷曲的刘海像七星山上的云朵,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清澈无比,像陷马沟的溪水一般清晰见底,像秋天的蓝天一般透明无杂。

孟宪启完全被迷住。

同样被齐柊红迷住的还有蒋立宝。彼时,他已与孟宪桂订婚。齐柊红的到来,让蒋立宝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

 

表姐不知道,齐柊红是离家出走。妈妈去世后,她几次在家中无人时遭到父亲的侵害。小小的她又痛又怕,羞愧难当,悲愤至极。她不敢张扬,也不敢让两个哥哥知道。他们各自成家,都在艰难度日,平日里无暇顾及妹妹。

她是逃出来的。

亲人间的伤害名目繁多,总是近水楼台,防不胜防。

在表姐面前,齐柊红就是个青春期的任性丫头,擅自逃学,不很懂事,妈妈不在后没收没管了。两个月后,借着回城过春节,表姐把齐柊红带回沈州,交还给表姨夫。

齐柊红的离开,让陷马沟的男孩子们一度没了笑声。天仙样的女孩从画上下来,又回到画中,跟故事里说的一样。

生活继续,什么都没有变。春天,孟家后院种植的秋白桃开花的时候,蒋家父母登门,提及两个孩子的婚事。两家人进入备婚程序,日子定在十月一日。

 

八月,齐柊红再次出现。

来之前的那天早晨,齐柊红再次被父亲侵害。挣扎中,她咬掉父亲半只耳朵。若身边有刀,她会毫不犹豫地刺向这个禽兽。

出走时,她发誓再不回这个狗窝,再不见这个禽兽。

几个月前的青年点尚有十几人,如今只剩三人,包括表姐。表姐也即将离开,她有幸被沈州市一家街道玻璃厂接收,各种手续文件都在途中。表姐的心也在途中。她对这个表妹不凉不热。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怎么就喜欢上插队了呢?你还是年纪小,根本不知道插队是怎么回事,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好像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哪呀?现在大队知道我们注定要走,没人管我们了,也不安排活了,不然,那种苦你想都不要想,起早贪黑,累成狗样。唉!也是你生不逢时,没赶上时候,现在不兴插队了。现在全国都不兴插队了。所有知青都在回城,我们走的算晚的。”

任表姐如何劝说,齐柊红就是不吭声,抿着嘴,似笑非笑,坐在青年点的炕沿上,两条细长的腿垂着,一双黑色布鞋沾着泥巴。反正青年点里粗粮青菜还有,不差一个人的份,表姐没用力赶她走。

 

村里的男孩子们过节一样高兴。

蒋家父母对孟家父母说,蒋立宝听说青年点里有人考取了大学,他也想试试,婚期要推迟几个月,得成全孩子的念想啊!

孟家人厚道,说好呀好呀!村里还一个大学生也没有呢!

孟宪桂心里不安。后来的一天,孟宪启拿了她的一件衣服给了齐柊红。孟宪桂跟弟弟狠狠吵了一架,哭了一个晚上。

更过分的事情出在十月底,孟宪启为此一生负疚。

 

一天上午,村里突然来了一辆拖斗拖拉机,是表姐在乡里的朋友帮忙搞来的,费了不少力气。表姐和另外两个伙伴一边往拖拉机上搬东西,一边喊住正从外面探头探脑的孟宪启:

“你快去村里找齐柊红,让她赶紧回来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城了。你跟她说中午之前必须回来,人家等着用车。县里的火车也有点,不能耽误。快去!”

孟宪启有些蒙,事发突然,他没有准备。

就是说,城里人都要走了。这次要走净了。没人留下。齐柊红也不会留下。齐柊红再走,就是永远离开,不会再来。

 

孟宪启不知道齐柊红在哪里。这个季节,陷马沟没有什么好去处。但他知道齐柊红最近喜欢跟蒋立宝一起玩。榛子下来时,村里几个兄弟一起陪齐柊红上山采过榛子,所有人都把自己的采摘成果捧给齐柊红看,讨她的夸奖与笑脸。孟宪启也在其中,他是身材最小的那个。站在人群里,他是始终被忽视的那个,可有可无的。

蒋立宝没在家。蒋立宝的妈妈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

孟宪启走遍村子,寻遍各个角落,直到走上陷马沟与李家盖之间的二桥桥头,看见李家盖方向走来几个人,他们是蒋立宝、孟宪桂、齐柊红、李立国。

多年以来,孟宪启一直没明白这四个人在干什么。他们缘何在李家盖会齐?是要一起回桃花吐吗?

多年以后,他时刻记着自己当时告诉四个人的话:山神庙用新泥雕塑了各路大神,原来的破泥像不要了。好多人都去跪拜。大人们说,越早跪拜,许愿越灵验。

 

一切仿佛昨天,一切都真真切切。齐柊红的好奇,蒋立宝的果断,孟宪桂的跟从,还有李立国的随和。结果如愿,一行五个青年直接去了七星山,天将黑才回返。

青年点空无一人。

齐柊红留了下来,不急不慌,难说这是不是她的真心选择。

一切都好过回到禽兽父亲身边。

不久后她与蒋立宝的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孟宪启对此麻木多于悲伤,不像姐姐孟宪桂,长时间泡在泪水里,茶饭不吃,一个月的时间瘦到不足百斤。

看着敬重的大哥与神仙样的齐柊红在一起,看到齐柊红的肚子渐大,孟宪启似乎全盘接受,毫无异议,甚至,他不顾姐姐的执意反对,与蒋立宝的关系更近了些,并与蒋立宝一样,偷偷从家里给齐柊红偷拿吃食用品。蒋立宝有事的时候,他会自告奋勇陪着齐柊红。那一年,孟宪启刚刚高中毕业。家里有个亲戚在乡农技站工作,曾经安排他去干零工,说以后也许有机会农转非。孟宪启没去。他选择留在村里,留在齐柊红身边。

“陷马沟?多难听的名字。你们家家房后都有桃花树,为什么不叫桃花沟?”齐柊红站在桃花坡上,挺着大肚子指点河山。

 

孟宪启记住了这句话。后来,当姐夫蒋立宝当上村长,而他当上学校校长时,他提议把陷马沟改为桃花吐,纪念那个神仙样的女子。

此般纪念,只为追悔。

当年自私的爱,让他阻止了齐柊红与表姐一起回城,这或许影响了齐柊红一生,对此他只能猜测,无从知晓。那个可怜的姑娘,被他有意阻止在偏远山沟,在多月后的雪夜里生下一个男婴。蒋立宝把娘俩接回自家的第二天,姑娘就趁人不备逃走了,再无踪影。没人知道那个在陌生之地留下短暂足迹同时也留下了生命印记的女子的未来命运。

 

此后,孟宪启活成一个杀人犯,无人追踪,却一生潜逃。

 

终生未娶,究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是赎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把通红的烙铁,把2012年那个冬日凌晨的景象永远烙在孟宪启心里:

齐柊红在破旧的、空无他人的青年点生下一个男婴。蒋立宝与孟宪启在一旁照顾。

房子太破了。雪太大了。齐柊红生孩子的时候,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塌陷下来。孟宪启迅疾上炕,双手擎住房梁,全力撑起。蒋立宝亲自接生,然后冒着大雪把大人孩子接到自己家里,交给惊讶无比的父母双亲。

一个多小时后,蒋立宝回到青年点。大雪彻底压塌房梁。孟宪启昏倒在房梁下面,单腿骨折。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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