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春风烂漫的时光刚刚逝去,接着,远天又传来滚滚的 雷声,那股寒流也夹在其中,直浸透每个人的衣裳。

  读中学的女儿从学校带来一本《中国青年》,告诉魏巍: “封底这幅山水画里有'蒋介石万岁'的字样,”魏巍端详了半天 也看不出字写在哪里。过两天,儿子又说,一个产品的商标上也 出现了反动标语,商店里都禁止卖了。在工厂工作的老伴也说, 有一支歌是歌颂国民党的,也不准唱了……魏巍心里纳闷起来: 难道敌人果真这么猖狂?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终于落在魏巍的头上了。

  一九六六年四月。北京。京西宾馆。军队文化工作会议,正 在进行着。

  会议的气氛一扫往日的振奋、喜悦、轻松,人们的感官似乎 触摸到了什么,觉得发生了或正在酝酿发生着什么,但谁也说不 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个个沉默着,观望着,等待着。

  江青出乎寻常地天天参加会议,她戴着一副银框子眼镜, 神气活现地在会上“坐阵”。

  那个“四人帮”在军队文化部的亲信,显得更加神气,穿着似乎也很整洁,脚上那双带眼的凉鞋,标志着他与众“不同” 的风度。

  序幕拉开了,先看电影,凡是建国以后的电影,看一个批一 个,看一个批一个,几天之内,把几十部电影都打入了 “冷 宫”。

  接着,林彪委托江青搞的那个文艺纪要的文章《向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开火》发表了, 也在产生中,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也公布了,真伪不分了,“四人帮"制造的大悲剧来了,使那些善于用传统思维观察事物的、还没有经验的人们,瞠 目结舌。

  魏巍并没有想到,写了那么多“政治性强”的作品的他,这 场大火会烧到他身上,而且烧得那么焦,以至到最后,他差点被 折磨得_病不起。

  信号是从一份会议简报上发现的。京西文化工作会议的一份 简报上这样写着:“魏巍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他如猛掌击 头,一时蒙了。“四人帮”的那个亲信凶恶地说:“魏巍这个老 虎屁股有什么摸不得的!”于是,闸门打开了,一个个罪状向他 抛来:

  “《幸福的花为勇士而开》,宣扬了资产阶级的幸福观,是 右派言论!”

  “《夏日三题》攻击毛主席粉碎胡宗南三十多万国民党军队 进攻陕北的阴谋,是冒险'行动! ”

  “《春天漫笔》挑拨新工人与老保养工、内地工与上海工人 的关系,破坏工人的团结!歪曲污蔑我们伟大的党!”

  “他大量宣扬战争恐怖论……”

   “他那个《谁是最可爱的人》王牌,也是大毒草,而不是一 根两根,是一捆一捆的!"

  “他以,青年导师'、,红色作家'自居,摆资产阶级'权 威'的臭架子!"

  罪名种种,不一而足。

  就这样,没有发过坏作品、在北京军区没住多长时间、又不 是行政领导的魏巍,一时间成了第一个挨整的重点。

  拖着疲惫、困乏的身子,他回来了,离家才二、三百米的 路,他不知走了多久。路上,他觉得头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笼 罩着,一个个闷雷轰响着,追他不舍。他几次下意识地甩开,可 怎么也甩不掉,那阴影,那闷雷,竟使他一阵阵头晕,目眩,喘 不过气来。他想喝一杯酒,让那闷人的窒息挥发掉。

  门前,他站住了。习惯地整整衣服,然后,悄悄扭开门把。 爱人秋华迎上来了:

  “洗手吃饭吧,菜已炒好!"说着,接过魏巍的手提包。

  他没有言声,但当他的眼光碰到爱人的眼光时,一种难言的 凄楚,象闪电一样闪过脸颊。他们相对无言,爱人痴痴地望着他 的背影走进厨房去了。

  菜还升腾着热气。今天,爱人特意为他炒了他最爱吃的辣椒 炒瘦肉,酒也斟满了一杯,等待他饱餐一顿。

  她早已知道了发生的一切,但他不能把几天来发生的比想象的更严重的事情,都一咕脑儿地端给她。他爱这个家,爱家中由 爱人的贤慧聪颖所造就的和谐欢乐的气氛。不论他在外多忙多 累,一旦踏进这个家,那些纷乱、忧郁,就会在爱人的温情中 “烟消雾散” 了。

  在魏巍喝酒时,秋华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态度严正地说:

  “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你三七年入伍,投奔八路干革命, 一身清白,没做愧心事,看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他放下酒杯,望望秋华,看出了她的坚毅。说:“一切都属 '莫须有',但看来他们劲头挺大,非掀翻我不可!”

  “那也不用怕,你写的书是好是坏,群众最知底,你不反毛 主席,他们也白搭!”

  魏巍又将一杯酒喝下,象吞进一团烈火,顿时头脑有些朦朦胧 胧的感觉,一股浓烈的苦辣味沿喉管滋润上升,整个口腔麻苏苏 的。酒,是他常喝的,以往的时日里,酒常常伴随他的欢乐而存 在,自从他携笔从戎,新作不断问世,尤其是对朝鲜战争的讴 歌,读者的反响给了他那么多的慰藉。写的青年思想杂谈,又拥 有那么大的魅力,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从来不需“浇 愁”、“解闷”。而今天,则有一种“借酒浇愁”之感。他复杂 的心境里有一种平衡感,他认为自己从而有了战胜“邪说”的力 量。

  “喝! ”他干脆打破沉闷的气氛,又干了一杯。

  他懂得处世的道理,尽管自己受到批判,受到非常不公正的 待遇,但不能把这种.苦恼带给秋华和孩子们,尤其是孩子,他们 是一张洁白的纸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不通。他苦恼。他百思莫解。

  为此,他曾找过一位军队文化部门的领导。接见时,满不是 过去那么热情了,他划着了火柴为魏巍点烟,并不放到香烟头 上,而是离得远远的,表情十分冷漠。魏巍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随之而来的是大会批判,小会斗争,倾盆大雨向魏巍扣下来。

  周围也有好同志,在他们的心里还有“良知”,于是,在机关文化部内部分成两大派,为魏巍的问题辩论了四十天,争执不 下。当然,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月,真理是不存在的。而对他的 “批斗"加温,却越来越高。

  一曰:他是周扬掌握的二十个重点作家之一,是周扬的人;

  二曰:他和邓拓有关系。

  “关键时刻”,他们把他们认为是“重型炮弹”的东西搬出来了, 要打他个“落花流水”——还是在一九五七年时,魏巍曾经有一 个发言,题目叫《本质论——错误的文艺思想》,这是针对当时 创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谈自己的看法的。总政文化部那位 “四人帮”的亲信把这个陈年老账翻了出来,作为“致命武 器”,交给了造反派。在一次北京军区文化部的全体会议——第 二十三次批斗魏巍的会上,把这篇文章抛了出来。这个把他定成 “漏网大右派”的压轴戏一揭开,会场上象开了锅,真是“群情 激愤”,那边大声喊着:“抓起来!抓起来!”这边叫着:“跑 不了喽,可抓住一个漏网的大右派!”

  一个高个子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你那个《谁是最可爱 的人》里写道:,我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 雪。他们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里,泡上一壶茶,守住个小火炉 子,想吃点甚么,就做点甚么。'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宣扬享乐主 义吗?你要老实交待!”

  一个瘦个子站起来了,手中拿着批判材料,挥动着说:“魏 巍我问你,你在《一家贫》中写的越南老人吴寿蔺,儿子被敌机 炸死了还在公社喂猪,这个情节、这个形象,是不是塑造了一个 ,要猪不要命的奴才? ”

  魏巍刚要申辩,另一个矮胖子又霍地一下站起来:“你先住 嘴,我问你,关于你在《春天漫笔》中的那个'大茶缸'、'小茶 缸'的问题,我们批了你十天,你都不承认是错误的,你这是什 么态度? ”

  其实,“大茶缸”、“小茶缸”问题,是魏巍在工厂中调查 到一个具体材料,那个工厂给厂长、副厂长,处长、科长发茶 缸,按等级发一、二、三号的,魏巍指出这种作法助长了某些人 的地位观念,人为地制造上下级之间的隔阂。可是,那些“鬼迷 心窍”的人硬说这是调拨老工人和新工人的关系,逼着魏巍承 认,他怎能接受呢?

  不承认,挂起来,等等再批。

  一天,造反派们竟然向他的“心中之宝”——《东方》开刀 ,魏巍被临时“禁闭"在办公室的一间屋子里写检查,连星期 六都不准回家。他们把他的爱人从工厂叫回来,打开房门,抄走 了他们认为的“罪行材料",最令他痛心的是勒令他交出还没有 写完的洋洋四十万字的《东方》手稿,然后,在门上贴了三张封 条。

  谬论压倒了真理。乌云遮住了太阳。

  那时魏巍的办公室不在屋子里,是在走廊上,他的办公室的 大门上被“三反分子魏巍老实交待”的词把守着。他天天打扫 厕所,擦地板,当上了 “反”字的公务员。

  魏巍精神疲惫,愁苦交织,但思想没有衰退,他默默嘱咐自 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正好 利用打扫卫生来回走动的机会看大字报,从大字报上“窥测”信 息。擦地板时低着头,看不到大字报,他悄悄和战士公务员交上 了朋友,在别人不注意时,公务员和他“通情报”。在这种发狂 的“白热化”运动中,魏巍煎熬了几个月,“四大”烈火在机关 展开时,斗争发展到更高一层人物的身上,他暂时解脱了。

  在逆境里,魏巍并没有心灰意冷,对自己的世界观不断寻找 问题,对人民、对党、对革命不利的思想,坚决克服纠正,正确 的,依然坚持,毫不动摇。

  一九六七年十月,对党一片忠心的魏巍,还想为党做一份工 作,想到工人阶级队伍.中去锻炼,洗涮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于是,他正式向组织提出到京郊门头沟煤矿去,可是开的介绍信 是“劳动改造”,他执意不从,直到去掉这个强加的词汇作为军 代表,他才向矿工中走去了。

  在煤矿,他和工人一起下井挖煤,上井吃饭,矿灯下学习 毛主席著作,业余时间找矿工谈心,心情得到了 一时的“轻 松”。

  一九六八年年初,显然是好的兆头出现了,魏巍被召回参加 学习班,北京军区代司令郑维山作了三条指示:一、魏巍的问题 是人民内部矛盾;二、作品基本上是好的;三、和周扬是一般关 系。这三条尽管遭到了反对派的反对,但毕竟是官方的,魏巍身 上的负重减轻了许多。

  然而,时隔不久,全国的斗争形势由于杨、余、傅事件的 出现,骤然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那时,魏巍正在石家庄。三月十四日的广播和报纸,声色俱 厉地宣布了这一消息,似乎,连空气都是紧张的,到处震响着炸 雷般的“打倒” 口号。令人毛骨悚然。一个更加汹涌的恶浪,压 住了原来的恶浪,一个回合,压倒了又一个回合,全国的斗争形 势更加混乱了。

  魏巍不甘心把精力和时间,“泡”在没有任何意义的“斗 争”上,想法解脱自己,找地方多做点实际工作。于是,他又要 求到山西太原钢铁公司下属的一个轧钢厂。走之前,他特意找到 好多材料,并专心研究了八三四一部队支左的经验,怎样实现两 派组织的大联合。令他记忆尤深的是,那份经验里谈到两派联 合,和点稀泥也可以,不主张一派压一派。

  在“左”的路线支配下,这个轧钢厂也不安宁啊,这里的局 面也不好收拾。再不是五十年代初期,他作“朝鲜见闻"报告时 那么热烈,那么和谐统一;也不象他到晋中农村搞合作化时,那 么心齐团结,那么真诚友好;更不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 动员抗战支前,那么火热,那么目标一致。错纵复杂,剑拔弓 张,随时都可以起火,随时都可以武斗流血。

  生活啊,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这段“绝妙的生活”,给作家 提供了一份什么样的营养呢?

  魏巍确实认真对待着,他相信靠自己的力量是挽救不了已脱 了轨道的列车的,但他也相信,只要按照真理办事,总会有点作 用,那怕尽管微乎其微。

  “九大”开幕的第二天,在轧钢厂的院子里,一场流血事件 发生了。

  散发着烟草味的会议室里,魏巍正参加一个会议,突然院子 里爆发出吵嚷声:“谁让你打人!谁让你打人!”被打的人反抗 着。

  “就是打你这个反对派!"追打的人挥舞着铁棍子叫喊着。 另一个声音在喊:“只许文斗,不许武斗!”

  一群人在院子里扭打起来了。魏巍隔窗户看时,院里已被打 倒一个。他冲出屋去了,想制止这场武斗。

  他推开办公室门,一群人正揪打武装部长,他大一声,闯 进屋去,拦挡打人的人。他双腿叉开,张开双臂,把武装部长护 在胸前,转着圈死死地护着。有的人就跳到桌子上,甩掉他的拦 阻,居高临下地打,挥来的拳头有时打在他的胳膊上,头上,他 的眼镜被打掉了,他也不怕,他想,不管他们是哪派,解放军保 护老百姓总是对的。同时间,另外的屋子里也同样展开了武斗, 打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弱者被打倒了,血流了一地。他立即组织人送医院抢救,可 是汽车首先被强者占领了,他又作解劝工作。就这样,拉硬的, 说软的,劝打的,护伤的,折腾了一天,没有吃上一顿饭。最后 武斗总算平息下来了。

  晚上,魏巍怀着正义感,怀着一股压倒邪气的无比冲动,和 军管小组的人召开工人大会。会上,他发表了情绪激昂的演说。 这次演说,不同于欢送石油战线上的尖兵奔赴生活第一线,那里 面充满了热烈称诵和赞誉,希望和企盼……,这次演说,而是对刚 刚发生的、恰恰发生在工人阶级队伍中的这种武斗行为,给予严 厉谴责,并对无政府主义思潮给予无情地批判。

  一个作家的威力,在另一种情况下,在另一种场合,发挥了 特殊的作用。工人们暗暗称许着。

  接着,第二天向上级汇报,得到允许后,以军管小组的名义 发了通告,轧钢厂的形势开始好转了。

  春节前夕,人们纷纷奔忙着,准备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轧钢厂的工人宿舍里,魏巍已收拾好行装,他被电话召回, 参加已经开始的清理阶级队伍的学习班。工人们送他,盼望他早 日回来。军管小组的老董送他上车,边走边说:

  “老魏,你这次回去要沉住气,可能还有斗争。”

  魏巍早有准备,说:“他们给我戴的高帽够多了,随他们的 便吧!”

  老董偷偷告诉他说:“半月前军区的一个首长亲自打来电 话,叫你马上回去,听口气还要整你,我没告诉你,这次回去 ,还会放过你?"

  魏巍深感斗争中战友的情谊是多么珍贵。他又为迎接下一步 的斗争做好了思想准备,紧紧握住并肩战斗的老董的手说:

  “知道了,再见!”

  果不出所料,魏巍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三,一早 造反派就来了,叫他去核实几个问题。魏巍推脱没去,思来想 去,“走为上策”。魏巍和刘秋华说:“我先走,你后走,在城 里亲戚家见面。”

  魏巍走了,一个电话又打到家里,催魏巍到办公室去。刘秋 华灵机一动,说:“他已经去了,正在半路上。”随后,锁上 门,也溜之大吉。

  有家不能归呀!

  魏巍和爱人在亲戚家过了夜,第二天,他又匆匆登上返回 太原的列车了。在火车上,他望着一闪即逝的窗外景物出神,想 起了普希金的放逐生活,想起了林则徐充军新疆的遭际,和自己 多么相似乃尔。此时,他有说不出的凄楚与悲怆,入夜了,旁边 的旅客在“晚汇报”的语录声中渐渐东倒西歪地睡去了,他恍恍 惚惚地似乎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是在开大会,欢迎他作关于人 生什么是幸福的报告,他精神饱满地登上讲台,情绪激昂地讲 着,讲完了,一群青少年手捧鲜花跑上讲台,为他系上了红领 巾。

  一个少先队员说:“魏巍伯伯,谢谢你,你的讲演指出了我 们未来生活的道路!”

  一个青年学生说:“《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我们最 爱读了,你啥时候再为我们写一篇啊!"

  突然,一个黑脸大汉走上讲台,夺过话筒,声斯力喊地竭 道:“他是放毒的骗子,他不是魏巍,过去宣扬的他那一套,都 是毒害青少年的!”那大汉说着,手举一大包稿纸,那是魏巍写 的《东方》手稿,大声说:“你们看,这是他写的没有出笼的大 毒草《东方》,我们要斩草除根,把它化为灰烬肥田! ”说着大 火烧起来了。

  魏巍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哀求说:“不要烧!不要烧!它不 是毒草。"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震动,将魏巍摇醒了,原来是 一场恶梦。当魏巍醒来时,火车到了一个新站,站台上的大喇叭 IE播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

  -一波未平,一浪又起。在“四大战役”的写作中,魏巍又缠 上了麻烦。在围绕着如何突出林彪?如何表现几个方面军?如何 处理解放天津的具体情节等问题上,魏巍坚持从实际出发,提出 了不同的看法。有人把他的言论归纳为所谓“四大罪状”,整理 上送。这罪状之一就是“不突出林副主席”,这可是杀头之罪 啊!写作组有的同志说:“老魏,你就服个软吧,向上写个检 讨,也好过关啊! ”

  “不!我认为我的看法是对的,为了突出某位首长,就不顾历 史事实,我们将是历史的罪人,谁对谁非,让历史作证吧! ”魏 巍就这么硬顶着,也在提心吊胆地等着,等着“横祸"临头。

  那些天,魏巍有苦难言,有理难辩,精神上受到强大的打 击,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夏风吹来,吹拂着他稀疏的间染霜雪的 白发,他独自一人徘徊在大院的只属于他自己的那片土地上。他 

  仰望蓝天,愁绪满胸,猛然想起晏殊的几句词来,顺口诵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牍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尽管眺望啊,思索啊,也难解心中之结, 发生在眼前的这场“灵魂里的革命''啊,为什么黑白颠倒了啊? 他那满腹委屈、积怨向谁哭诉呢?

  一九七一年,“九一三"事件发生了,那个鼓吹自己是毛 泽东思想伟大旗手的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汉了。可是,魏巍经过一 次又一次的打击,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他象一盏恍惚的油灯一 样,精力消耗殆尽,拖着病重的身子,住进了二六八医院。他再 不是以前爱激动、善言谈、喜形于色的魏巍了,他端着饭碗不知 道吃,削好的水果不知道拿,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爱人刘秋华含泪劝着:“老魏,想开点,保重身子要紧啊, 你吃一口吧,看在我们风雨二十年的面上,你就吃口饭吧!"

  女儿央求了: “爸爸,你只管养病吧,等出院了,我们陪你 到长城上看看,那里的枫叶快红了……”

  儿子保证了: “爸爸,你叫我写的作文写好了,今后不用你 操心,我会学习好的,啊!……”

  魏巍只是嗫嚅着,好似失了魂的木头人儿。难道他在这场劫 难的大火中,把几十年的信念和追求,把人生的喜怒哀乐,把深 深的爱和深深的恨,统统摧毁?不,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这种心如 死灰的安宁,你应该欢笑起来,你应该激动起来,应该用你那支 犀利的笔召唤生活的希望啊!

  诗人啊,你在想什么?想那场莫名其妙的风云吗?想你还没 写完的《东方》吗?你还是在想啊,想啊……

  诗人啊,你的诗情哪里去了?你的《黄河行》的志气、理 想、报负,哪里去了?你的“幸福的花儿”、“春天的希冀”,

  “夏天的热情”,哪里去了?你预示的“黎明的美丽风景”,哪 里去了?……

  一九七一年仲夏。当魏巍出院不久,正在家中恢复他虚弱的 身体时,一天,郭小川忽然来到了魏巍的家里。他的突然出现, 真象从天而降似的,两个人手握住手,木鸡似地站在室内的过道 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自从林彪、“四人帮”肆虐开始,两人彼此自顾不暇,见面 的机会很少。魏巍极力搜寻对他行踪的记忆,只粗略地知道,他 随同大批文化干部到长江边上的一座“五-七干校”去了,此后 数年,一直怀念着他,但却音信杳然。今日终于相见,两人的心 情格外激动。

  魏巍兴奋地招呼老伴:“秋华,小川同志来了!小川同志来 T!"

  魏巍凝望着眼前阔别多年的老战友,满含深情地打量着,想 从对方身上发现点什么,可是,除了在南国的阳光下晒黑了点以 外,精神还那么好,谈笑还那么活泼风趣,看不出象是受了严 重冲击的样子。魏巍说:

  “在干校生活得还好吧? ”

  小川乐观地说:“战天斗地,其乐无穷。在干校的一年半时 间里,我还写了不少诗呢!”

  “是吗?有机会,我倒要读一读你的诗。"

  说话间,魏巍的老伴把饭菜做好了,两人转移到饭厅里,对 杯畅饮起来。那陈年老酒,此时此刻,又多了几分香味。

  魏巍关怀地问起他的身体如何?小川举着酒杯满意地笑着 说:

  “挺棒,去年我还游过了长江!"

  “什么?你游过了长江? ”魏巍望着他那看来比较瘦弱的身 子惊讶了。

  “是的,我还写了一首《万里长江横渡》的诗呢!今年春节 假期先改了一遍。”

  魏巍真为郭小川那意气风发的精神,革命浪漫主义的气质所 感染。

  分手时,魏巍夫妻俩依依不舍地送小川到院外,魏巍望着小 川那副钢铁般的背影,想着他的人品和诗,不觉想起贾岛的诗句 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在逆浪面前,魏巍的心绪象鼓满了的征帆,乘风驶进了。

  郭小川的到来,好象给魏巍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好似为魏巍 烧了一把火,他想,不能这样等待下去了,应该结束那种“欲渡 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心情了。 当他翻阅被抄走又送回来的未写完的《东方》手稿时,主意打定 了。他的老伴也说,还是把这个完成吧,管他发表不发表,写完 它,也好有个交待呀!

  于是,魏巍在搁笔九年之后,又重新操起笔来,伴随着不太 好的心境,又继续《东方》的创作了。

  恶浊的空气夹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流,突然吹来了,寒凝的大 地突然刮来一阵春风,人们喜不自禁,纷纷传告:

  “毛主席对电影《创业》有个批示,你知道吧? ”

  “什么批示?"

  “毛主席肯定了《创业》,批评了江青呢!”

  “是吗!毛主席怎么批的? ”

  “不能求全责备,要百花齐放! ”

      私下里,人们兴奋地这么议论着。于是,这一消息成了当时 人们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电话里,信件中,约会时,人们都 热情地传递着,谈论着,有的拍手称快,有的表示了对“四人 帮”搞法西斯文艺专政的切齿痛恨。

  魏巍放下手中正写的《东方》手稿,激动地听来人“传播” 的这一消息,他高兴地倒背着手,遥望南天,思绪万千,又在屋 里来回地踱起步来。

  这时,他又思念起朋友郭小川来。心里想,小川若在北京该多 好,可以叙谈叙谈啊!可是,小川走后,已好长时间听不到他的 音信了。既没有看到他寄来的诗,也没有任何书简相告。从传话 里,魏巍知道,已经宣布“解放”的他,又被送到天津附近的团 泊洼“五七干校”去了。他的诗《团泊洼的秋天》,为魏巍曾传 递过信息。可是,这一次转移不同寻常,还为他立了专案,到底 为了什么呀?后来,魏巍听人说,跟他发表的那篇《万里长江横 渡》有关。据说,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望对岸:

  鲜花一城

  红楼千幢

  绿柳万株

  崭新崭新的阳光

  洒进了

  千家万户……”

  这时因发生了 “九-一三”事件,硬说这诗里“崭新崭新的 阳光"是歌颂林彪的,与林彪的“571工程纪要”是一个调子。 魏巍找到这首诗,怎么也看不出问题来,气愤地在心里骂道:

  “这不正是与林彪一丘之貉的人搞的鬼吗?那个与林彪狼狈为 奸,吹捧林彪,在林彪摔死之前还为他拍狗头象的不就是江妖婆 吗? ”

  魏巍的思绪又飞到团泊洼去了,他担心小川是怎样熬过那苦 难的岁月的。他的瘦弱的身体经得起严峻的考验吗?

  一天,魏巍突然收到郭小川一封信,时间是一九七五年十月 中旬。信中说:“有事相谈。”原来他已从团泊洼回到了北京, 并且受到几位领导同志的接见,从信中看,好象小川要谈重要的 事情。

  秋光格外明丽,天桥一带人声熙攘,人们踏着秋风,穿梭般 地往来着。魏巍穿过人群,径直向郭小川的家里走去。

  郭小川这个在四层楼的家,魏巍还是第一次来。狭小的房间 里只有几个书架,摆着一些诗集和其他的书籍。两人刚刚坐定, 就兴致勃勃地谈起来。他们从当年七月毛主席对电影《创业》的 批示谈起,谈到文艺界“四人帮"的追随者们的狼狈相,谈到高 兴处两人就哈哈大笑,很是痛快。

  小川悄悄告诉魏巍,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是关于我自己 的,对我的'审查'已经结束了,我马上要离开文化系统到中央 组织部工作了。”

  魏巍点点头,表示了极大的欢喜。魏巍心里也明白,小川的 调动,是他的正直得到了有关领导的欣赏,实际上是为他找了一 个临时的“庇护所”,以免再次受到迫害。

  接着,小川向魏巍谈了几位领导同志接见他时的情况,其 中,“四人帮”这个词魏巍听到还是第一次,忙问:

  “大家背地里不是骂他们,'上海帮'吗? ”

  小川说:“是毛主席纠正的,毛主席说,不要叫他们,'上海帮',应该叫他们为'四人帮'。"

  谈话中,魏巍感觉到郭小川的语调是那样慷慨激昂,他的神 态又是那样沉着坚毅,似乎立刻就要走上战场,同“四人帮”枪 对枪、刀对刀地大干一场。

  离别时,郭小川握住魏巍的手,小声说:

  “注意听听风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郭小川进行了频繁的革命活动后,决定南 行。他对魏巍说,要到南方“走一走”。魏巍深知这“走一走” 的含义,他是为结束“四人帮"为期十年的兴妖作乱而做准备 的。

  郭小川南行之前,.魏巍又悄悄到招待所——小川临时办公的 地方去看他。这里给魏巍的印象是,郭小川以笔为武器,已开始 了对“四人帮”的斗争。他的案头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没有写完的 文稿和书信,小沙发桌上放着一些吃剩下的食物。他又连夜进行 麋战了。魏巍知道,早在团泊洼干校,小川就开始写批判“三突 出”的文章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也就是“用金笔剥开暗藏敌人 的花色皮层”。

  望着眼前“鹿战”的景象,魏巍问道:

  “你又开夜车啦?"

  “得抓紧时间,正写批'文艺理论'的文章呢!”小川搓搓 手说。

  “我看,他们违背双百方针的罪行,倒可以先批,你说 呢? ”

  “'三突出'就是他们理论的黑纲领,先批了这个再说。"

  他们交换了一些意见之后,小川又谈了近几天令人气愤的 事。“四人帮”的追随者被迫组织了冼星海的音乐会,然而却不 给星海的夫人发票,并把光未然同志拒之门外。说到他南行的 事,他精神焕发,信心很足。

  最后,小川满怀胜利的喜悦对魏巍说:

  “我若顺利,春节前后就可以回到北京,那时,到我家喝 酒!”

  魏巍则告诉他说:“情况复杂,对人说话可要看对象呵!”

  小川深深领会了,点头说:“是!"

  有谁能想到,这一声“是”,竟是小川留给魏巍的最后一句 话。

  与小川的这几次交往,魏巍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看到了 “四 人帮”的末日,他看到了正义之旗将高高飘起,他预感到一种新 生般的活力在澎湃。他也加快了《东方》的写作,决心摆脱“四 人帮”的“三突出",依然按照自己的路,继续走下去,哪怕会 招来更大的风险!

  动荡的年月,一切事都难以预料。正当郭小川南行不久, 政治风云起了突然变化。所谓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在 中国大地上腾起了遮天盖地的黑云。十年动乱,进入了最黑暗时 期。“四人帮”这些妖魔鬼怪,就象张牙舞爪的猛兽一般向人民 扑了过来。恶浪啊,已经席卷全国。

  这股黑风的骤起,使魏巍的情绪又受到极大的打击。令人头 疼的是,对“反击右倾翻案风”要人人表态,个个过关。他实在 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议,但又逃脱不掉。在楼梯上一阶一阶地攀 着时,他恨不得摔一跤,将腿摔断,那样就不参加那个倒霉的会 议了。

  会议室里非常严肃,连一个吸烟的都没有,挨个地表态。轮 过来,轮过去,魏巍一言不发,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上午。下午, 一位老干部逝世了,要开追悼会,正好,魏巍解脱了。没想到 开完追悼会回来,宣布接着表态,尽管如此,魏巍还是缄默以 待。

  他怎么去违心地“表态”呢?

  事实就这么清楚地摆着,“四人帮”利用反所谓的“翻案 风”,不仅要置邓小平于死地,而且妄想把已故的周总理的伟大 功绩也抹掉,他们是妄想毁掉华夏栋梁啊!

  魏巍不会忘记总理逝世时,他那肝胆撕裂的心情。那天,他 正在天津,当广播里传来总理逝世的噩耗时,他呆若木鸡,一屁 股坐在床上,怅望南天,泪流不住啊!

  他想起了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三日那天,周总理在第二次文 代会上作报告的情景。总理曾对《谁是最可爱的人》有这样的评 价:“……我们就是要写工农兵中的优秀人物,写他们中间的理 想人物。魏巍同志所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就是这种类型的 歌颂。它感动了千百万读者,鼓舞了前方的战士。我们就是要 刻划这些典型人物来推动社会前进。"讲到这里时,周总理大 声问道:“魏巍同志来了没有?我要认识一下这位朋友。”这 亲切的问候和关怀,一直伴随魏巍多年,化为他创作的指南和 动力。

  从天津回北京时,魏巍正赶上总理的追悼会,那真是:十里 长街人流泪,苍茫大地掩哭声啊!魏巍边擦泪边写下了悼念总理 的诗。可是,不能发表,他深深地藏起来了。他等待着发芽的那一天。

  东方吐红了,一种不可遏止的雷声,从地平线上,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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