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多来到一条走廊，暗灰，狭长。迎头走来一人，通知她去领导办公室开会。新来的领导，从上级新调而来，米安多早年见过几面。
“别犹豫。不能耽搁。快去！领导在等。”送信的人说完，意味深长推她一把，转身走了。
米安多犹豫着，心里像有什么事情牵绊，硬着头皮去了后院。领导办公室在那里，在一处格外深长的走廊里，两侧门口都挂着牌牌，是些不知功能但必须设置的部门。米安多不熟悉那地方，一年去不了两次。
领导不在，米安多需要等。一位男同事早她一步到来，也在等，正等得无所用心万事空了，见她进来，起身给她倒水。两人原是常见面不说话的关系，如今在安静而无聊的等待气氛中相依为趣了。男同事最初并不是学师范的，只因喜欢当老师，后来进修加工了一番，拿到了双学历，如今在学校也算骨干。
领导迟迟未来，米安多等得迷迷糊糊。
领导一直未来。领导的迟到总有理由，都可以原谅。
领导忙的都是大事情。
领导迟到的理由总是充分到毋庸置疑。
也许领导就在里间跟什么人约会。
米安多知道领导办公室的里间有一张单人床，供领导午休——没准也供约会。里间另外有门，供领导不为人知地出出进进。米安多在领导的办公室耐心等待着，思绪混乱，不能离开。她注意到办公室一角堆着许多塑料垃圾袋，各种颜色，都装着满满的垃圾。她的洁癖开始放电，起身清理，来来回回几次，才把垃圾袋全部送到走廊外面的垃圾车上。之后她被人引领到一处宿舍，黑压压几十号人住在一起的大宿舍，不分男女，每个人用布帘子隔着彼此，《开罗谍报站》115的场景，声音嘈杂，满目脏乱。米安多洁癖附体，有太多衣服要洗，而要洗净眼前所有脏衣服，用一个洗脸盆估计要洗一年。惆怅之际，屋里有人建议她可以用滚筒洗衣机，还说一会儿有专人来收脏衣服。果然，不久，一个矮胖女人来收脏衣服，脸色黑黄，油脂很多，疑似菲律宾女佣，干活十分利落，把小山样的脏衣服一抱而起，仿佛浑身长满吸盘，摇摇晃晃走出房门，竟是一件不剩。米安多回转身想坐回沙发，却发现置身洗衣房，矮胖女人正在洗涤自己的衣服，一时莫名，关心起细节：
“是不是桶里只有我自己的衣服？”
“是的。”
“每次是否用消毒剂清洗洗衣桶？”
“这个么……”
“外衣内衣是否分开洗呢？”
“是的。”
这样应该就成了，再有要求就是计较，谁也做不到细致，生活粗放些大家都好过。米安多端坐沙发，熨烫心思，耐心等待领导出现。男同事坐对面，两人无话。
正当米安多熨烫无效，耐心渐失，无所用心万事空了想走未走时，领导回来了，开门带进一股风，尘土气味。一个精力充沛情绪亢奋的人，进门吧吧谈思路，做安排，指示米安多与男同事离开教学一线，共同组建出版处，给学校即将出版的两本教学大纲做编辑校对。领导说：你们俩是目前全校业务功底最扎实的人选。
男同事说怎样都好，我们都是随和的人，对当下生活心满意足。
领导让米安多担任出版处处长。
米安多说自己从未当过领导，也未曾编辑过书籍。领导说不是让你编辑，仅仅是校对，文章都是现成的，你们就负责看看字词大意有无错误，看看段落有无多余，看看主题有无乖张，看看行文、章节通顺不通顺而已。米安多说自己最近患了眼疾，阅读速度骤减，一天只能看一千字，不知领导交予的任务有没有时间要求？领导轻快地说没有，没有时间要求，你说多久就多久，信得过你，就按你说的办，一个月内必须完成任务。
男同事说领导您太人性化管理太替我们着想了。
米安多想说时间太紧，简直催命，自己没法完成，说出来的话却是：
“领导！您刚才说的这些应该是何茹的活儿。何茹是专业做出版的。”
领导说：“我负责这里，而你在这里，因此我负责你。”
米安多没再辩解，也没挣扎，应该是默默接受了。不能离开，不能像罗大可那样意气用事辞掉工作。
暗灰的长长的走廊里，大家都在默默接受，周遭都是，默默接受，无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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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开了，米安多的写作被孟宪启打断，昨夜的梦刚好记录完毕。
孟宪启把拐杖立在门旁，走到米安多身边坐下，脸色跟平时一样，平静中略显严肃，无喜无悲。
“米老师！跟我去二杏家一趟，一起跟二杏妈聊聊。”
“聊二杏？”
“嗯！”
“我去好吗？二杏妈不会欢迎我。”
“她在意你呢。”
“我去了能干什么。”
“帮我劝说，让二杏坚持上学。”
“但……太多人挤在这条路了，未见是好。”
“高中之后她随意。”
“一定读完高中？”
“一定。”
“有用吗？”
“有时候，读完高中不一定有用，但不读完肯定会有遗憾。”
“有不遗憾的人生吗？”
“问得好……呵呵！我教书的时候，每次学生提问题把我问到无话，我就说‘问得好’。”
“百搭答案。”
昨天，在李家盖村一位老人的葬礼上，孟宪启碰见逃学的二杏，当时米安多也在场。她不认识事主，是跟着孟宪启去的。孟宪启说你该去看看，不一样的乡俗，不一样的葬礼。二杏看见孟宪启后，一直躲着他。孟宪启由她去，没打算怎么她，甚至没多看她。米安多本以为孟宪启已然放手，以为他会像对待其他一切那样不冒烟不起火，再说他之前已经去过两次二杏家，该说的话都说了，如今看来，孟校长自有安排，二杏逃学这档子事儿他非管不可了。米安多心中不由赞叹，越发知晓孟宪启在桃花吐独有一分重量的原因。他那股子劲头，不仅是在尽为师的本分，隐约间还闪烁倔强的侠义气概。
米安多合上笔记本，锁上书屋门。赵平去乡里赶集了，书屋没人看守。
转身，她又去隔壁幼儿园跟程丽打了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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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堆积在房顶、院落、路旁，透着一种别致的亚光。冬季的北国乡村呈现着独特的暖洋洋的懒散。天空不明，四周寂静，似在酝酿一场新雪。平日里最不安分的鸡呀猪呀的似乎都在养神，世界仿佛步入既定的、规划过的时空时段，半晌，才有两只发生了爱情的土狗彼此追赶着跑到一处尽兴，释放着体内蓬勃的荷尔蒙。
米安多暗笑。她已经能辨出村里各家狗狗叫声的不同，能分析出各家狗狗因何而叫。有的叫声里透着恐惧，有的诉说着无聊，有的富有激情，有的机械，有的高亢，有的低吼，都是自由之物。世界是它们的。
当然，世界也是桃花吐的。这里是自由之乡。
自由之乡么，就会有各色人等，会有神兽与鬼祟，会有女巫与绿女巫。活了一把年纪，米安多清楚，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秘密树林，里面藏有兽，巫，或精灵，不时出来走动。
不被人看懂的人或事儿常常无辜得像一张白纸，任由人们想象，随意描绘、涂抹，在完全主观的时间与空间里变幻色彩，成就人们期待的风景。这方面，二杏妈可谓经验丰富，足智多谋。隔着窗玻璃，她看见两个自己感兴趣的人走来，走进杂货店。
二杏妈温柔如水，妩媚笑迎，殷殷地询问买什么东西，说店里新近了几样用品，牙刷、纸张一类。她嘴上不停说着，一双转来转去的眼睛在孟宪启与米安多之间缓缓移动，猜着两人的关系，猜着来意，预测着两人床上如何，谁上谁下一类，心里的秋千荡了好几个来回。正当她的思绪演绎到米安多会不会怀孕以及如何避孕时，孟宪启说明来意，问昨天为什么让二杏参加葬礼。
“我走不开呀。”
“二杏的学不就耽误了。”
“是她自己不打算再念了，我也不好拧着她。孩子大了，自己有了主意。我们当家长的要尊重她对不对？人家电视天天这样说。”二杏妈微笑着，似有准备。
“她还不够大，总要读完高中才可以放手。”
“读完高中有啥用？没用的，是不？”二杏妈貌似看穿岁月。
“无用之人，其用甚大。”
“我文化不高，听不懂你们这些文绉绉的话。是这样，二杏总说头疼，我也不忍逼她。”
“那就看病。”
“也没那么严重。”
“非常严重……我是说不让孩子读完高中这事非常严重。”
“是她自己不去的。”
“你在迁就。”
“你不是说过，人这一生，自由最重要吗？”
“自由是有条件的。盲人有什么自由可言？高中不毕业，比盲人好不了多少。”
“我是真觉得上不上学没啥用处。我家亲戚的孩子在双鹤市干快递，一个月不少挣。”
“如果定下来一辈子就干快递也行，可万一改了主意想干点别的呢？最起码要读完高中。”
米安多插话说：“是啊！城里一些酒店、商场招生，最低要求是高中毕业。有了高中毕业文凭，将来就有了挑选资格。”
二杏妈拧歪一下脖子，不以为然，说：“咱就是乡下人，有啥挑选的。咱不去城里，咱不做那梦。”
“那可难说。将来国家主要还是发展城市，人们大都还是往城里走的。二杏将来咋想，现在可不好说。”孟宪启的神态很笃定，不容二杏妈争辩。
“就是，人是会变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新的想法，读高中就是为将来的各种想法打个基础。”
孟宪启满意米安多的补充，尤其认可读高中就是打基础这句话：“米老师字字珠玑。将来在农村生活也好，去城里生活也罢，都需要知识，需要进步，这样生活才能丰富，眼界也可以宽广些。”
“大杏已经在给二杏联系工作了。二杏一心想上班呢。”
“别忘了，大杏就是高中毕业。”
“大杏说她们公司不少初中生，都跟她一样的工资。”
“现在一样不等于将来也一样。”米安多适时插话。
“说得好！”
“哪里好？”二杏妈瞥了一眼米安多。
“好在未雨绸缪。”
“听不懂你们这些文绉绉的话啊！”
“我来问你，大杏同意二杏不读高中?”
“是啊！不然，干啥要给二杏找工作？要我说孟校长您就别操心二杏了，该操心大杏才是，她都19了，该找婆家了。我正愁给她介绍对象呢。”
孟宪启站起身来往外走。
二杏妈殷殷笑着送客。她是跟谁都不会发火的性格，社交达人气质，不肯得罪人的。
走出杂货店，米安多禁不住回望，隔着窗玻璃，看见了一张急忙躲闪的青春小脸，正是二杏。
“走！去李家盖。”孟宪启不肯罢手。
此时天空飘起雪花。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节
注释：
115、《开罗谍报站》—1943年美国电影，导演：比利.怀尔德，主演：法兰奇.汤恩、安妮.巴克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