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一些男人在中年的某个时刻,心里总会有一些东西土崩瓦解,比如早些时候的幻梦,或者少年愿望等等,这令他们时间不等地徘徊在断崖边缘,怀疑,自责,仇恨,绝望,各种念想纠结,矛盾重重。对于蒋冬晨来说,这一时刻来得早了些,换个角度也可以说,他迟到的青春期赶巧不巧地与中年危机叠加在了一起,又或者说,蒋冬晨的中年启蒙礼不过是场梦想大爆炸。大多数人,此时会进入心理或物理概念的流浪阶段,漫无目的,毫无方向,之后的人设新形象——幸运的话应该有——将通过梦境、幻想、友谊或心理治疗开始出现。

 

但有些人不在幸运之列,比如蒋冬晨。  

暴雨后的第二天,许世豪发送一则精心编辑的微博,图文并茂。博文是:“雨中偷袭,如此兄弟!”配图则是蒋冬晨雨中拥抱杜若。

酒醒后的蒋冬晨依照习惯第一时间翻阅许世豪的微博。他冷气倒吸,翻身下床,去找许世豪解释原委。他一直说不停,控制不住嘴唇颤抖,嘴角有白沫泛起。

许世豪表情复杂,阴晴难断。

蒋冬晨不愿失去许世豪这位高端有趣不可替代的挚友,发誓愿以一切捍卫友情。他请许世豪出去喝酒,渴望以此表达忠诚:

“豪哥!总是你出面请我。这回我来请。”

“你请?啥名目?”

“情义!你我之间唯有情义,至死不渝的情义,天长地久的情义。”

“都谁?”

“就咱俩。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咱俩有啥意思?咱俩有啥话在这里说多好。”

“那……行。请谁你定,我定地点。”

 

蒋冬晨订的酒店是许世豪常带兄弟们光顾的皇城老妈,那是蒋冬晨吃过的最好川锅。蒋冬晨喜欢这里,认定许世豪同样喜欢,而且他认为许世豪喊来一起喝酒的准是他的同寝,就是在许世豪家里看影碟打手枪的豪粉。当然,即便许世豪喊来全班也不要紧,他银行卡里有点小存款,这次又特别以即将离校实习、需要周转打点为名跟孟宪桂要到二千元钱。没问题,招架得住。

然而当天,许世豪喊来的是七八个校外朋友,个个衣着华丽,言语新奇,目中无人,听说话都不是一般家庭,全然不把主人蒋冬晨放在眼里。

蒋冬晨猝不及防,心生惶恐。

许世豪找来的朋友有意无意把他当成侍者,呼来唤去。这是一群车里来车里去的家伙,冬天喜欢穿单鞋,时刻保持脚踝的裸露。他们一年四季穿着干净绵软熨烫整齐的衬衫,浑身洋溢着成功者的自信和不靠工资生活的骄傲。席间,一个家伙嘲笑蒋冬晨的黑色肥腿长裤,说如此天气穿这个实在瞎了材料,建议他冬天用来套棉裤穿。但最让蒋冬晨承受不了的还不是如此戏弄奚落,而是花费。许世豪的朋友们喝了三瓶茅台,结算时孟宪桂给的两千元仅是零头,蒋冬晨不得不清空积攒了三年多的小金库,不仅如此,又额外欠下三千元,压了身份证给店家才得以离开。

 

夜里,蒋冬晨独自一人坐地铁回学校,许世豪则跟朋友们一起转战夜店。许世豪很开心,蒋冬晨已经完全进入他的射程,累死也逃不掉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杜若面前把蒋冬晨打回原形,彻底搞清自己是谁。

比较而言,野兽远比人类有人性。野兽杀戮只为食物,但许多人做恶事是为痛快,或显能。这一次饭局让蒋冬晨彻夜不眠,不仅因为花费的酒钱、欠下的巨款以及抵押的身份证,更为那一晚许世豪对自己真情相待的无视,他由着朋友戏谑蒋冬晨,看着蒋冬晨处处招架处处难。蒋冬晨在床上辗转反侧,渐渐的在这里疼那里疼持续疼处处疼中体会到一种被杀戮的感觉,体会到被撕裂后又被抛来抛去的漫长弧度。他终于扪住心口,正视虚空中许世豪凝视自己时眼睛里充溢的赤裸而直接的恨意,承认了那藏刀的笑和拔刀的精准。

早晨起来,室友们在蒋冬晨的眼神里看到一种陌生的冰冷。

他在心底藏了一把刀,无人处开始打磨。

 

杜若越来越清醒。她在许世豪身上看到了表哥赵冬平的影子,无恶不作,活灵活现。一切如她判断,许世豪在用赵冬平式套路耍戏蒋冬晨。

跟赵冬平一样,许世豪也喜欢留意身边好玩的人物,不管他们是曾经的贴己玩伴,还是邻居,一番挑拣后确定目标,布下阵来,捉弄对方,双脚踩踏。杜若知道许世豪的用心,也自信自己能够给许世豪一记重击,让他止步。只是,此时,杜若开始怀疑自己对蒋冬晨的认知,看不清哪个蒋冬晨才是真正的蒋冬晨,卑微懦弱的?单纯阳光的?寡情冰冷的?

有个问题摆在杜若面前:无论哪个是真正的蒋冬晨,她都能继续爱吗?

有一天,低头不语的蒋冬晨猛然间抬起眼睛,眼神里竟然流露出只有森林里的猛兽才有的凌厉。杜若见状,无比震惊。这是另一个蒋冬晨,凶狠残暴。杜若承认,自己并不真正了解蒋冬晨,因此选择安静不动。她要克制自己,管住自己,走出两个男生的战场。她要看看蒋冬晨接下来如何走自己的路,看他如何竞技。杜若希望蒋冬晨会像他早些时候在篮球场那样,即便不熟悉技术,也奋勇迎战;或在雷电中,不顾一切,全无生死。是的,她清楚许世豪的动机与手段,那么,接下来,她要看看蒋冬晨如何面对越来越近的利爪。

一个男人,只有自己站起来,才能走出困局,才能见到天光。

 

杜若的冷静让她自己吃惊,也让许世豪吃不准,更让所有人看不透。同学们纷纷猜测,杜若到底爱谁?最终会选择谁?

她安静地参加班委会,与蒋冬晨一起商讨相关问题;安静地出席许世豪召集的活动,比如观影,比如周末小宴。闺蜜蓝梅也是后来才猜到杜若的心思:她爱蒋冬晨,并由衷希望蒋冬晨能够验证他值得杜若的爱。

“你不怕搞不好失去他?”蓝梅问。

“不怕。本来也未曾得到。他一定看了我的信,可就是不回应。你说他是呆,还是狠?我到要看看究竟,看他有没有能力从许世豪的淫威下站起来。”

“你确定他看过你的信?”

“确定。”

“他对你如何,你有数吗?”

“本来可以知道,但先是徐宏捣乱,如今又这样。他是个十足重友轻色的家伙。”

“有时候,真难说重色轻友与重友轻色哪个更要命。”

“看缘分了。”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处男?”

“不知道。”

“看他那么一大把年纪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难说他不是阳痿。”

“没试过。”

 

蒋冬晨的身份证一直压在皇城老妈火锅店,因此失去一次集体走进上市公司的活动。这是沈州经济广播联合沈州工大搞的一次活动,专业学子与股民共同走进世界顶级的大型国有机械企业,参观计算机车间,与公司领导及相关技术人员座谈企业发展趋势。

企业管理严格,进出厂门需要身份证。

这事儿对蒋冬晨的实际打击超出他的预判,神经接近崩溃。他从小在父亲的呵护、母亲的宠溺、舅舅的关怀下逐渐生成的自信,在考取大学这一胜利滋养下生成的骄傲统统烟消云散,无力远望,回头不见路。此时,蒋冬晨的世界里没有色彩,没有杜若,也没有七星山,强烈的自卑与失败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展品,一间“乡巴佬”博物馆仅有的展品:无时不向人们展示什么叫窘迫,什么叫困顿,什么叫尴尬,什么叫失败与贫穷。

世界暗黑,全城的人都来参观,个个不怀好意。

皇城老妈几次派人到学校催款。蒋冬晨硬着头皮拖延着。他无力还钱,也不肯再跟孟宪桂索要,于是跟酒店老板商量以身抵债,签订了协议:每天放学后去酒店帮工三小时,不要工钱,工期一年。

许世豪佯装不知。

杜若觉察出蒋冬晨行踪异常,于是找到蒋冬晨,想跟他聊聊,被一口拒绝。

 

一天傍晚,许世豪领着几名豪粉去皇城老妈吃饭。蒋冬晨亲自服务,端菜倒酒,往来应答。许世豪觉得不过瘾,半道叫来杜若。杜若本不想来,但听说蒋冬晨也在,心里纳闷,这才匆匆赶到。眼前的一切超过她之前所有的设想。她心痛,对自己的旁观态度追悔莫及,对许世豪怨恨尤深,眼睛禁不住湿润,扭头旁看,不敢直面蒋冬晨的脸。

趁蒋冬晨去后厨加菜的档口,杜若跟许世豪追问情由,请他垫资还债,还蒋冬晨自由,不然从此路人:

“马上就要毕业,接下来就是实习期。蒋冬晨没有身份证,你要他去哪里实习?”

“他就是笨。干么不重新申请一个?”

“说明他本分,说明他不逃避责任。”

“你看看你看看!在你眼里,蒋冬晨无论怎样都是好,对不对?”

“你就说行不行?”杜若眼神凌厉。

“你说话了,当然行。”

许世豪当即刷卡,拿回蒋冬晨的身份证。

不过,他不甘心就这么轻松饶过蒋冬晨。这是羞辱蒋冬晨的最佳时机,他不想就此结束。他与兄弟们围坐在杜若身边,面上殷勤,心里打着主意。他精心设计的一道大菜还没端上呢,该是上菜的时候了。他要亲眼见到蒋冬晨在油锅里翻滚,他为此可是用足了心思的,随便想想就开心。

蒋冬晨一身工作服,跑前跑后,忙着给自己的同班同学端菜上酒。

猛然间许世豪递过来自己的身份证,蒋冬晨简直不敢相信,接到手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想到杜若写给自己的信,想到自己刚刚萌芽的爱情被徐宏和许世豪一先一后泼灭,不仅心中悲凉,强烈意识到农村孩子的底气和胜算皆是短板,幸运与倒霉尽在人家手心。

不,农村孩子处处短板。同样的学校,同样的学业,如今他当着服务生,一趟趟服务着一桌城里人,曾经梦里的金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看样子已远在天边了,自己正漂向另一个星系。蒋冬晨心如刀绞,没看见杜若脸上的爱恋,没听见杜若对许世豪的冷嘲热讽,心中突然想起七星山,想起桃花吐,想起舅舅孟宪启。他多么希望自己眼下就在桃花吐村里走着,身边是毛蛋和余伟,兄弟几个一起出村,走上桃花坡,攀登七星山……微风轻轻吹来,桃花朵朵开,空气里有股子野味,是山风吹拂下各种杂草的合集,以及阳光下泥土燥热的气息。

 

第二天,一段不雅视频在班级疯传,传到外班,传到低年级,传到许多老师的手机里。蒋冬晨这盘进了许世豪慢炖锅里的大菜终于熟了,他品学兼优的老大哥人设彻底崩塌,质朴良善的形象瞬间乌有……视频里的主人公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一面打手枪,一面叫着杜若的名字……

杜若又羞又气。她认出背景是许世豪家地下室观影厅,知道是许世豪做鬼,却不理解蒋冬晨何以至此。

蒋冬晨倒霉缠身,彻底知道自己着了许世豪的道儿,也无胆就此事与杜若解释,耻辱感、无力感以及自我憎恨与否定交织一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以及滚滚而来的恨意。

他就此关闭心门,拒绝与这个世界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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