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花吐,有三个人喜欢七星山的程度不同寻常。他们不为人知、不约而同地把自己那颗驿动的心贴紧近在咫尺的七星山,接受绵密山风的安抚,然后把自己妥妥安顿在山脚下,于无声处聆听云飞石化的声音。

孟宪启是其中之一。他站在自家院落就能看见山,仔细些,甚至能看清山上的松树阵和灌木群。如果天上有云,他常常会锁定一簇树,以此为坐标,观察云朵行走的速度以及行走时遮阳避日留下的影像。他最喜欢观看大片大片的云朵在阳光下行走时投射在山坡上的壮观图景,山色在绚烂与灰暗间悠然转换,云来阴沉,云走豁然。

 

另一人是赵平。

村里早起的人,或碰巧从旧学校走过的人都曾留意到,赵平常常站在学校操场中间,一动不动地把面孔朝向大山,就像那里是他的老家,住着他钟爱的姑娘。隆冬季节也是如此,他光着头,迎着凛冽的北风,雕塑般动也不动地站着,自成一景,仿佛春风拂面,桃花香弥漫周天。

 

米安多是第三人。

与孟宪启、赵平一样,米安多喜欢看山,天天看不够,随时随地,没有固定时间,也不在固定地点。她之看山,像极执着的科学家在自己的实验室观察物体变化。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找个时间,查查资料,看看七星山形成的年代和原因,看看七星山自形成以来出现过的人物、发生过的故事。她直觉山脚下长大的人与平原地区的人血脉不一,更别说性格,这从孟宪启刀削般的面颊和紧闭的双唇上就能看出一二,那份坚忍,那份不与人言的执着,应该就是七星山赋予的。

不,他就是七星山的一个组成部分。

如果没有七星山,自己会不会驻留桃花吐?米安多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她能肯定的是,没有大山一样的孟宪启,自己一定不会待到现在。

那么,没有罗大可呢?米安多禁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相比之下,土生土长的蒋冬晨对七星山的感情却淡如清水。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七星山了。在沈州生活的几年里,他把自己对七星山的全部思念都丢进了洗手间的下水道。他知道,下水道的水最终会经过层层处理排入沈河,然后流归大海,就像七星山无数溪流的水,最终会流入包括陷马沟、安邦河在内的水域,然后汇入沈河,最终流归大海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刚来沈州时,他曾像初离父母寄宿学校的孩子,每每不开心,及至莫名惆怅时,都会第一时间想起七星山,怀念少年时一路攀爬的境况。那时,身材单细的他站在七星山顶峰俯瞰周遭,对着天空大声喊叫,对着小小的桃花坡及更小的桃花吐大喊,对着细水蜿蜒的陷马沟大喊,随便一个方向,随便喊叫,打开胸腔共鸣,然后满足而欢愉。

但从大三开始,蒋冬晨再没回过桃花吐,再没爬过七星山。他巴不得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巴不得自己与那些土得掉渣的地方没有一丝牵挂,巴不得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如今他回来了。

他只在县城家里短暂停留就回到了桃花吐。与其说他想念七星山,或想攀爬一次,爬到顶峰,俯瞰周遭,对着天空大声喊叫,对着小小的桃花坡及更小的桃花吐大喊,对着细水蜿蜒的陷马沟大喊,随便一个方向,随便喊叫,打开胸腔共鸣,然后……活下去,不如说他实在受不了爸妈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眼神,受不了弟弟蒋春晓、弟妹马芳华过分热情下的猜疑。

蒋春晓见哥哥只身回来,没带任何行李,以为他忙,马上就要返回省城,及至第二天,看到哥哥穿着头天穿过的衣服,即便洗过澡后也穿着之前的内衣时,不禁心中讶异,不知所以。他回自己屋里找出内外衣服,抱出来给蒋冬晨,说:

“哥!这都是我不常穿的,你随便用。”

蒋冬晨哼了一声,白了一眼,转身坐到客厅沙发上看侄子玩耍,没言语。蒋春晓看出哥哥不开心,猜他已经在省城生活五年多,该是有了城里人的脾气秉性,毕竟声音都是播音腔了,十有八九没看上自己的衣服。他检讨自己,该给哥哥买全新的。可是,县城的百货商店不比省城,那里的东西估计哥哥也看不上。蒋春晓一时无措。他哪里知道,蒋冬晨在与许世豪的最后交往中,在自己毕业前后的一连串遭遇中,已经酿造出汹汹然的怨怼乃至仇恨之火,大火燃尽了他从小积养的温情和蔼,硬是在他与所有人之间,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烧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沟。他躲在暗沟里不肯出来,也不许任何人迈进一只脚。

 

又一天,蒋冬晨跟孟宪桂说自己要回桃花吐看看。当时蒋立宝与蒋春晓都在工地紧忙,他们要在春节前赶工期,之后就是一个装修市场约定俗成的长假了,大多情况下要放到正月十五。孟宪桂觉出蒋冬晨心里有事儿,他脸色暗黑,眼神空洞,但说不准出了什么状况。她了解这个孩子,耿直而任性,不想说的事情无论如何问不出来,于是答应说:

“好吧,只是老房子太久没人住,炕要好好烧烧,被褥最好拿到外面冻一冻,别生虫子。”

蒋冬晨哼了一声就走了,寒冬腊月里光头光手,极不寻常。而之前,他也是这副样子从沈州回来。

 

孟宪桂心中不安。从蒋冬晨毕业以后直到现在,一年半过去,她内心越来越惶恐。她与亲戚邻居说起蒋冬晨,都是他早些时候发给家里的信息,比如他在省城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环境非常好,领导对他非常器重,非常有前途,每月收入非常可观等等。但是,孟宪桂每月打到蒋冬晨卡里的一千元零用钱总在花费中,每次都是小量花费,很少剩余。蒋冬晨毕业之初,蒋立宝就跟妻子说,以后不用再给蒋冬晨打钱了,学费、生活费、零花钱都不用了,他熬出来了,有了文凭,有了工作,自立了。可在孟宪桂这个当妈的看来,蒋冬晨并没提出不要钱,也就意味着他暂时可能还需要家里贴补,毕竟他大学刚毕业,吃的穿的用的,处处要钱。也是奇怪,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蒋冬晨从未拒绝过。

蒋冬晨手里的银行卡是孟宪桂早些时候专门给他办的,作为妈妈,她留了个心眼儿,办了短信提醒业务,所以孟宪桂始终了解蒋冬晨的花销动作。她不知道,蒋冬晨毕业以来的大半时间,就是靠着这每月的一千元钱艰难度日,直到走投无路,才回到桃花吐。

回到桃花吐的蒋冬晨,心事重重地站在七星山脚下,觉得那山是如此不堪,树木杂乱无形,许多地方光秃秃,尤其不远处李家盖方向的废弃采石场,白花花一片,像个老而丑陋的秃头。唉!这就是七星山的本来面目,这就是生活本身。你考上大学也好,你当了校长也好,你成为富人也好——他想起舅舅孟宪启,想起全县首富李立国——都逃不脱这七星山,都去不掉一身的土腥味儿,因为你起根儿是农民,就永远是农民,有融进血液的护照。无论你如何变化,如何自诩脱了胎换了骨,但在沈州人眼里,你永远都是可怜虫,都注定要被许世豪那双臭脚踢回原型,踢回原处。

大山阻隔了蒋冬晨的双眼。他站在老家院落里,面冷心寒。

 

许世豪的脚一点臭味没有,这个发现惊讶了蒋冬晨。父亲、弟弟以及自身的体验早就告诉他一个真理,男人的脚没有不臭的。

看来人跟人真不一样。

从前,蒋冬晨见过的最牛逼就是李洋,吃穿用都比别人强出太多。可是与许世豪比起来,李洋非常毛毛雨,可以忽略不计。而电影里那些了不起的家伙,他一直觉得都是戏,不是真的。如今眼见着许世豪样样鹤立鸡群,连脚都不臭,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自己是个来自井底的乡巴佬,一点世面没见过。蒋冬晨观察仔细,许世豪一切都是真的,比电影里那些家伙还了不起,他不仅天天洗澡,天天换袜子,还天天换衬衣,换外衣,不管脏不脏。原来,换衣服与脏不脏没有半毛钱关系,事关品味,事关精气神。不仅如此,许世豪还天天用香水,天天吃饭店,天天开心无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无极限。

 

说起干净,蒋冬晨深受舅舅孟宪启影响,早早就是桃花吐伙伴中最干净的人,早早就是毛蛋余伟心里绝对的仿效楷模,他一周洗一次澡,一周换一次内裤与外衣,想进县城做工就进了县城做了工,想考大学就考了大学进了省城。这样的气质身量在七星乡独此一人。

许世豪,真正的天之骄子,蒋冬晨如果不读大学不进省城,恐怕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他无与伦比的优越感,他的价值观,他的谈吐、爱好、声音、口味、眼神……蒋冬晨夜里梦里都是许世豪。

豪哥,神也。

 

神的一切注定不同凡人,神气,神色,神韵,包括过生日,堪称神寿。

这天,蒋冬晨骄傲而自豪地与其他几个兄弟走进神仙府邸,庆祝豪哥诞辰。

家中无人,许世豪父母去了欧洲。许世豪从沈州一家高级餐饮酒店请来厨师,烹制了一桌豪华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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