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就是战场。

市、区刑侦人员当即按上级指示组建了联合侦破组。在街道派出所和治保人员召开的案情分析会上公布了有关情况和死者照片。然后向有关单位通报,在全市拉开大网。

搞清死者身份是当务之急。刑侦人员仔细审查死者身上一切能提供线索的物品。死者腰间发现的一串钥匙上的有机玻璃印章——靳芬,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靳芬”!这真是武基加速自己死亡的疏忽和愚蠢。而兽类总是不那么高明的。

经过仔细查询、寻找;经失踪人员家属辨认,终于弄清了死者确系蓝天饭店服务员——靳芬。

侦破工作在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展开。

 

菜窖旁柴堆抛尸的当夜,武基便将三轮车归还了单位,在宿舍中胡乱借宿了一夜。他毫无睡意,浑身冷汗涔涔,胸口发闷,恐惧像蛇缠着他每一根神经。没事,整个过程谁也没看到。只要咬牙挺几天一切都会过去。他只靠给自己打气平衡一下心理。

离天亮时,他才迷糊了十几分钟:她那冲血的眼睛。“这里真静”,嚼烂的带血的舌头……铁牢的大门。黑洞洞的枪口。“砰!”枪击声。崩裂的脑浆……他嘶叫着醒来。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赢弱满面病容的妻子荷芳正在和面。他在沙发上呆呆痴痴坐了一会儿,突然上去拽开妻子,边给她洗手边说:“别做饭了,走,我们下馆子去,高级饭馆!”

“哪有那些钱。”

“活人能让尿憋死!告诉你,我上土房店背的肉卖出去了。”

他跟在妻子后面,抑郁失神地走着,不时前后张望。他常将头猛然转到后面寻觅,他总觉得有公安局便衣在跟踪。胡思乱想,根本没事!公安局没这么快。武基,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爹妈都不敢管,现在怎么啦?纯是神经病!

不知怎么想的,他先买了一条藏蓝色的涤纶裤子在墙角套上,然后领着妻子上了世界大饭店的二楼。坐定,他拎起菜谱,专挑那近百元的全家福、烤大虾……要了满满一桌子。又要了一瓶人头马外国酒、两瓶雪花啤。

“你花这么多干啥,吃不了!”一向受冷遇漠视的荷芳望着丈夫厚实的肩头,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心痛。

武基没吭声。瞟着窗外如潮似水的人流,他蓦地心中一阵悲凉。他知道自己也许快不属于这些快活忙碌的同类。他昨天替死神出了一张牌,死神或早或迟将要讨还的。他又瞅瞅桌前桌后那些杯盘狼藉、陶然醉意的官倒大亨、个体户们,心中一阵怨恨。妈的,他们的钱比我来的可容易多了!

他用一种结婚多年没有的爱抚、深沉的目光端详开妻子:她眼角的鱼尾纹这么深了,嘴角儿松弛地向下抹搭了……跟我,她亏了。他忽生一股怜悯、自责之感。

“你…使劲吃吧。我活一天你就跟我享一天福,我……死了,你也就拉倒了。”他喃喃说着,有些悲天悯人的样子,却并不显得做作。他甚至微微抖着粗大的食指,摸了摸妻子露出几根白发的鬓角。

一句好话,将荷芳心头郁积了多年的怨恨竟扫清了许多。她太需要丈夫的温情了。她沉浸在他不多见的温情的目光中,丝毫也没品味出丈夫话中更深一层的意思。她只是抽搭了一下鼻筒,嗔怪地瞥他一眼,说:“你别胡说八道,怎么就死了?怪吓人的。”

武基没吱声,轮番瞅着满桌好酒好菜,苦苦一笑,拿起筷子又压到桌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情也哀?也许是预感到终将难逃法网的悲伤?也许刚咬过人的毒蛇,毒腺内是没有毒汁的?反正武基此时心头是出奇的温柔。

他一口气灌下半瓶“人头马”。

“你别这么凶地喝,伤身子的。”妻子夺下他的瓶子。

“放心,”他两眼血丝,酒气冲人,“死在河里死不了海里!”

“你怎么了,今天老‘死,死’的。”

他上下打量着她:“你穿的还是结婚时,我给你买的那蓝呢子套服?”

“嗯。”

武基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扔给妻子:“你看你穿的那个穷样儿。去买,买一套高档时装,也美一美。”

“我什么也不要。你留着做买卖吧。”

“拿着!哪天,我,”他压低了嗓音,“我还要给你个金戒指。”

“我……不要。”妻子将额头压在桌面上,连头发上沾上菜汤也不顾,压抑地抽泣开来。“你再别去赌了,我咋过都行……”

“不了,不赌了……”他醒醒鼻涕。

老托尔斯泰说,“人生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件十分沉重的事情。”如果说人生对普通人尚且如此的话,对此时此刻的武基来说,那简直就是不堪重负了。他醉醺醺地走出饭店,酒精并没有麻痹了他的感觉和思维,畏惧依然像匕首一样顽固地拨动着他每一个脑细胞。他忧心忡忡,真想哭一嗓子,好悔,好怕。身边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自信而又朝气的小伙子、姑娘们,令他感到憎恶。

······我知道我快完蛋了,谁也不怪,就怪他妈我自己!我他妈多想像你们这样使劲地快快乐乐地活着,活个儿孙满堂,可你们他妈已经把我蹬了出去。你们快去法院的《布告》上,骂骂咧咧指戳我的名字。那“此布”上打着个血一样的挑儿!那时,我已经见阎王去了!我他妈不想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

                  

让我们且回头审视一下,武基歪歪斜斜的人生脚印是从哪儿迈错的?

武基少时缺乏家教、冥顽不化。豆蔻年华长于十年动乱。学业荒废、打架斗殴、偷摸财物,毫无法制观念、理智和恻隐之心。一任邪恶的欲望像杂草似充斥着他荒芜的心田,在灵魂上是个畸形儿。七九年被招工依然我行我素,不思进取。因结伙强军帽,用砖头砸伤无辜,被劳教二年。从管教所归来后,并不洗心革面,愈发恶习难改,泡病号、上花班,倒腾开买卖。八七年在港口客运站高价倒卖船票;乘醉闯入一家果园打伤他人,又受到应有的处罚。从善如蹬,从恶如崩。他索性纠集了几个人远渡上海,重操旧业倒开船票,被他坑害的旅客,真不知几人几次。不久,他又被公安机关捉拿归案,给予劳教二年处罚。

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隔海投书,信誓旦旦表示悔过,请本单位领导将他转回滨海小城执行劳改。单位领导不念旧恶,且考虑他家中实际困难,二下上海市将他保了回来。他稍有收敛,夹起了尾巴。但教育解除后,他立即依然故我,以给妻子找工作为借口,长期旷工,在社会上酗酒闹事,寻花问柳,屡犯法条。直至陷身赌窟,抢劫杀人,铤而走险,将自己逼到一条死亡之路。

 

从饭店出来的这天下午,妻子荷芳望着久未相见的丈夫,亲呢地提出到甜水村家中过夜。武基一听正中下怀,他也想回家中仔细消除一下犯罪痕迹。

他心神不宁地坐在家中沙发上。屋里阴森瘆人,墙角好像有个冤魂在窥视、呻吟。幸亏妻子忙碌地打扫着房间,不时有她清脆、开朗的笑声在屋内回荡。否则,他还真打怵回到这寒冷、阴郁的“停尸房”中。他掏掏炉灰,发现炉膛里靳芬的计算机还没烧完,剩下个焦黑不堪的残骸,便搅在炉灰中倒在门前水沟里。

透过低矮的窗子,他看见夜幕笼罩着破破烂烂的小院。春风乍暖乍寒,朦朦胧胧的弯月在云中乍隐乍现,瑟瑟发抖。这夜他并未与妻子亲热,只是搂着她瞪眼望着天棚“想买卖上的事”——他这样回答荷芳的问话。

其实他在想,过几天去找赌友石洪,请他出山帮助自己去赌,捞回输掉的四万元。石洪是个精灵的赌鬼,牌刁钻得很,每赌必赢。如果再输了呢?输就输了,反正这钱又不是自己的,将来万一被抓,这钱……!

武基像只被困住的狼,头脑乱乱纷纷,心中发怔。他迫切需要到个热闹的赌坊去刺激刺激,然后喝个云山雾罩,暂时忘了那鬼影子——靳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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