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初生活在东北的人,想必对那时的大车店还留有印象。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富有地域和时代特征的处所啊!假如你搭坐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在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赶路。向晚时分,透过暮霭,透过稀疏的林木,远远望到那高高的压着厚厚积雪的柴草垛和那透出小小红光的在风中摇摆的灯笼,你会何等兴奋啊!这时候车老板儿会摔起响鞭高声吆喝,甚至跳下辕来,小跑着活动下肢。牛皮靰勒踏着积雪,发出欢快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马儿嗅到散发在空气中的烟火气味,也会昂头挺胸,喷着响鼻奋起四蹄;车上冻得麻木地蜷缩着身子的旅客,此刻也会在颠簸中躁动起来,大声拉话……

大车店,风雨旅途的驿站,旅行者热乎乎的窝儿。

坨镇的“大有店”就是这样的大车店。它是金财谢二伯家开的,在骡马市的西北口,大门朝东,与金财大爷家的铁匠铺斜对门。二伯在街面上还有一个成衣铺,和徐伯的剃头房连用三间铺面。他还在奉天开一个店,做汽车帆布蓬沙发垫水箱套,因此他无暇顾及这边的事。大车店——谢家的祖业便全由二大娘来料理了。

大有店的布局和常见车店相仿,也是一排八间正房。青瓦,磨砖到顶,但也年久了,砖面子有些脱落,山墙根石基的缝隙也在残雪中长出藓苔。房子前后两面窗,下扇镶着玻璃,上面花格子上糊着高丽纸。房檐下吊着红辣椒和关东烟叶。正房西三间自己住着,东五间做了店。中间隔开,各有一灶。前院三间西下屋,一个碾子一架扇车。囤子里放粮食和牲口料,墙上挂着修理车辆的工具。院子里有个洋井(汲水筒井),冬天由于天气寒冷把抽子放在屋里,用时现拿热水引。南墙边上,有一个草垛和一个柴垛。在后院南半靠着东西墙是两排牲口棚,柱子磨得精光,牲口啃过的马槽梆子片片断断钉了些洋铁皮。北面是一个菜园子,中间隔一条树枝编的篱笆。记得,夏天金财和嘎子给客人遛牲口回来,常钻到园子里去摘几根黄瓜自我犒劳。

金财五岁那年大娘雇了两个伙计:孙二,三十来岁是个车把式,人老实,性格慢悠悠的,爱唱小曲;艾五,十六七岁,调皮捣蛋,人称鬼五。孙二是老孙头的堂侄儿,老孙头还是艾五的娘舅。老孙头就一个人,早年给财主肖家打更喂牲口,晚年给肖家看果园。正所谓“故土三五载,没有不亲人”。

来往大车爱到大有店投宿,除了这祖传老店待人诚实之外,与孙二牲口喂得好也有关系。孙二干活儿殷勤细心,草铡得碎,料拌得足,搅得匀,还加一点盐。早年他叔就指点他说,喂牲口草料要少添勤添,马鼻子拱来拱去就不爱吃了。夜里至少要添三四次——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

金财常去大有店找富子和嘎子玩。富子是二大娘的儿子,比金财小一点。嘎子是在警察所做杂役的肖五的儿子,比金财大三岁。他常来这儿给过往的旅客跑腿遛牲口,人家有时给他两个铜板,有时啥也不给,只是夸他两句。但这些孩子们还是爱到那里去,围着车老板转,骑牲口,听他们坐在火炉边讲旅途新闻和山南海北的故事。

腊月的一天下午,金财几个人在大车店的院子里打尜,这时候一群毛驴涌进来了。

“老秦来了!”正在铡草的艾五停下了,续草的孙二也站了起来。

“小子们散开!”一阵厚实响亮的声音传来——他怕驴撞了孩子们。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跳下了马,他戴个狗皮帽,一脸连毛胡子。

“老秦,”孙二迎上去,“单间还给你留着呐!”他接过了马。

“这次咋没驮个相好的来?”艾五笑嘻嘻迎上去。

“在怀里呐……”汉子说着从皮袍里掏出个狗崽仔儿扔给嘎子,“喂点米汤,路上捡的,差点冻死。”他又转向艾五,“看你头上的草,没事别老跟丫头钻草垛。你那灯芯还没油呢,就点火?”说着在艾五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老实的孙二也乐了。艾五摸了摸头,嬉笑说,“铡草了。”

“对了,你要练得像铡刀钉那么硬,才能上阵。你没听说那四大硬吗:门洞子风,老山东,光棍的根儿,铡刀钉。”

这时,院子里围上来的旅客也哄笑起来。有认识的人也凑过去寒暄,问赶来了多少驴,路上可辛苦……

富子从嘎子怀里抢过狗崽儿,几个人往屋里跑。嘎子一路喊,“门洞子风,老山东……”

“住嘴!”二大娘掀开门帘,端着汤,走出来了。

这时,艾五赶驴孙二牵马到后院去了。老秦见大娘出来,便过来问:“店里可平安?生意可红火?”大娘感叹说,前些日子警察还过来抓兵,闹得人心惶惶。不过客人还有,奔生活总得做生意。她又问驴贩子,“最近回河西老家探望老母亲了吗?”

“咳,她有吃有喝,能摸着过日子就行了。”老秦爽朗地笑着。

“你那媳妇心眼好。你长年不在家,她一个人侍候双目失明的妈也不易,听说孩子也跑了?”

“让他自个儿去混吧。”

大人在寒暄,金财他们三个孩子便跑进屋给狗崽儿喂米汤去了。他们饶有兴趣地观赏小狗进食,看它颤颤抖抖地舔米汤,身子歪歪扭扭的,站不稳。嘎子可怜说,“冻坏了。”他叫金财拿块猪骨头来,金财便跑回家去。可等金财带一小段骨头回来,小狗已在富子怀里睡着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嘎子走了,富子让金财摸小狗。它的毛滑滑的,肚皮温温的,一起一伏。金财要跑,富子扭了过去。

这时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大娘推门让金财去叫孙二。金财在后院马棚里找到二伯,二伯进屋坐对面炕上闷头抽烟,大娘出去了。女人依然坐着扭头抽泣,小金财觉得没趣也走了。后来大娘和金财妈妈闲聊的时候讲了孙二和小满的情爱,以及那天会面的事。

那妇人是艾五的姑表姐,钱家满姑,当年有三十来岁。因为是小满那天生的,家人图个吉祥便顺口叫她小满子。小满也就是小康,对穷人的孩子来说那已是厚望了。满姑早年和孙二相好,一个给肖家赶车。两人又沾点亲,兄妹相称,来往甚密。

夏天拔草收工,姐妹们抖着头巾上的尘土,嬉闹着走上夕照的归途。这时候满姑借口脚痛,搭坐上孙二的车。待那些唧唧喳喳的小伙伴们从视野中消失,她便柔柔地靠在孙二的背上,喁喁细语。秋天的晚上,在肖家大院,月亮地里,长工们一面收拾扬晒的粮食,一面唱小曲。秀美的满姑手里张着麻袋,口里衔着麻绳,痴迷地望着肌肉结实的孙二。那孙二的情歌便也唱得越发婉转越发悠扬了。小满和孙二的爱情在一天天成熟,而灾难也在悄悄逼近。钱家不甘心这个吉日所生的闺女落到贫寒的孙家,毁了那小满的前程。更何况小满因为母亲生病,又欠了本家财主钱至仁的高利贷。于是,在几番哀叹之后,便决定将女儿许配给三台子林家——一个虽不算富户,却还殷实的中农。小满日夜流泪,却无奈父母贫病交加。终于彩礼送过了,吉日择定了。在一个艳阳春日,喜车子吱吱呀呀载着泣不成声的新娘走上边墙的路。古堡下一个青年拄着镐把呆呆地望着……小喇叭“滴滴嗒嗒”……

孙二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对于满姑一家的决定,他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横加干涉。相反,他从家里取出仅有一点钱——那是妈妈给他娶媳妇的,打了一付镯子,送给了满姑,毕竟叫一回哥哥。

小满的男人林福,老实得有点窝囊。祖上留下了个粉房和坨村南岗的两亩果园。正是这片果园被本家的三叔看中了。那林三是个双料汉奸,借教会的名义开了个烟馆,暗中还勾结日本官小原,仗势欺人。他先唆使三台子:警察放风说要征林福的兵。等到林福提着点心来孝敬这位年龄相仿的三叔,向他求助的时候,林三便慢慢道出了那早已盘算好了的妙计:他让林福装病,到他的烟馆吸鸦片便是证明。国兵是不要一个抽大烟的人的。林福依计而行,一来二去上了瘾,一年的功夫,那粉房和二亩果园便先后落到了林三的名下。一一一个个壮实的粉房老板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鸦片鬼。而“小康”——满姑的梦,也随着福寿膏子的袅袅轻烟化为虚幻。又过了一年,在贫病之中这个漏粉匠的巧手便在瞠目张口一阵无声的痉挛中垂了下去。死前,他让满姑用家里仅有的半斗高粱换了一个烟灯。他将它狠命掷了一下。不知是他的手臂无力还是烟具恋旧,那灯竟然没有摔碎。它在地上跳了几下,发出咯楞咯楞的声音,仿佛是一串嘲笑——晚了,晚了!倒是把五岁的娃儿吓得抱紧了娘的腿。

这就说到了这次的造访。又过了半年,不能总在娘家待着,她的弟弟钱小虎一气之下便去林三家把那姐夫抵押的驴偷了回来,想帮姐姐磨豆腐度日。驴藏了起来,连家人也不知,但死不认账的小虎却被三台子警察捉了去。

满姑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来求旧日的情人,花便宜价钱从老秦那儿买头驴,把小虎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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