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里的余烬还在燃着,茶馆顶棚上的保险灯已经熄灭,只有客桌上一盏带有玻璃罩的小煤油灯发出幽幽的光。卢婶和柳三把杯对坐着。一碟酱萝卜,一碟花生米,这是二人劳累一天的晚餐了,夜已三更。

卢婶肘支在桌上,手托着腮,细腰儿斜倚桌边,弯一条优美的曲线。她面带微笑,目不转睛盯着柳三。小柳也未下箸,缓缓地说;

“姐姐,自从我折回小镇落脚茶馆以来,你从未问过我的身世来历,却这样信任我,怜爱我,这使我非常感动。”

“小柳,你说的哪里话?”卢婶放下了胳膊,笑着给小柳添了一点酒,“我是谁,一个被社会遗弃的寡妇,孤孤单单,独自一人挑着门户过日子。你来了,早起晚睡,不辞劳苦,帮我撑着这个小馆,不单解脱了我的劳累,也使我的精神得到了安慰。弟弟,现在我们是最亲密的人,相依为命的人。”

“姐,我之所以没讲出我的经历,因为我在观察环境。我留意常到茶馆的几个人,肖家那哥俩,肖三和肖五,还有钱家的秃子以及那个驴贩子老秦,他们可都是有背景的人。”

“你不用担心,老秦是好人。街面上做生意的都知道他贩驴走河西和游击队有来往,大家心里明镜,嘴上不说。这倒好,他成了无影的鞭子,震慑那些狗腿子。肖五人也不坏,给他三哥当衙役。虽和肖三同宗,但不是近亲。他和肖六是堂兄弟,可他是穷人,家里有个病老婆,天天背她出来晒太阳。你见过常来的那个嘎子,是肖五的儿子。他也是金财的小伙伴。”

“金财,我认得,肉铺小子。”柳三笑了。

“我叔老金头的孙子,”卢婶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干儿子,总帮我送水,愛听戏。别看小,还是他英姑的老师呢。英子跟肖六好,小六教她认字,用唱本,大段大段金财都能背下来。肖六是大家子弟,才子,写一手好字,就是游手好闲。爱看清音子弟书,什么《剑阁闻铃》、《黛玉悲秋》之类。”

“《剑阁闻铃》我知道,我们唱过,也叫《忆真妃》,讲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

“是啊,你可以和小六子学戏文。肖六和警长肖三是远房兄弟。肖三是汉奸,也是个两面派。他不敢惹金家的人,我说那英子是铁匠的女儿,铁匠是金财的大爷,他儿子承武在河西游击队里。金财爹在奉天关东军军管区司令部做事,不知为啥,被日本人关进大牢。你想日本人都怕他,金家的人,谁敢惹?你说的钱秃子原来和驴贩子都是山上的人,后来老秦被抗日军收编走了正道。那秃子走了邪道,被打散了,现在给钱家当护院。钱家老一辈至仁和至义都是汉奸,给日本人干事。至仁当保长,至义在县里当税官。至仁有个儿子茂才在外经商,路子也广,不知和黑道上有无来往。总而言之,这小镇上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关系复杂,像一张网……”

“正因为这个,我才没有对姐姐说我的经历,怕你担心,更怕你受连累。我是海城人,我的堂兄柳絮飞在营口开个园子,叫海棠艺社,我就在他的班子里唱二人转。园子里还有一位姐姐姓何,叫秋凤,人很侠义。她喜欢我。”柳三说到这儿,卢婶扑哧笑了,

“小三,看来你和凤姐有缘了,我也叫凤,苗凤。”

“真呢,还都是姐姐。”柳三也笑了,“那时凤姐和我都给河西的游击队帮忙。我们给他们买外伤药,他们化装进城看戏,我们就把药给他们。我们那段地面上有一个警长看上了凤姐。有一次演出散场,凤姐在女间卸妆,那家伙突然闯进去纠缠。凤姐情急唤我,我把他推了出去,从此结了怨。后来他抓了我当劳工,还特意送我到了抚顺的露天矿。在那儿我认识了卢哥,你知道,去了那儿,就休想活着出来。半死就扔进万人坑……”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那晚上你来去匆匆,什么也没说。那五块大洋我现在还留着呢,一个纪念——纪念你和你卢哥的生死之交,也纪念你。”卢婶抹眼泪。

“说来心酸,”柳三叹气,“我走后,风姐茶不思饭不想,只说她惹的祸。我哥到处托人,后来找到一个在被服厂当头的赵四——赵庆丰,他认识一个和他一起当兵的,在抚顺矿当个小工头。凤姐当了所有的首饰,钱拿去疏通。那个小工头也姓赵,他给了我一包药,让我吃了发高烧。趁我迷迷糊糊,他报告说我得了传染病,就把我扔到坑里了,还在我身上扬了几锹土。第二天早上,我的烧还没全退,浑身无力,一群野狗围了上来。这时那个姓赵的也赶来了。他把我拉出来,把埋前捜身拿去那五块银元塞到我手上,让我赶紧走,越远越好,千万不能回营口。”

“那晚上,你从我这儿走后去了哪儿?”卢婶问。

“我怎能不回营口呢,我要告诉柳絮哥,转告妈说我平安。再有,非得见一见风姐不可。”

“那你见到她了吗?”这是卢婶最关心的。

柳三一直没有回答,喝了一口酒,夹一块酱萝卜在嘴里嚼着。

“姐,我虽然年轻,可我也看透了。人的一生就是那么一回事,像我妈说的,和谁不是过一辈子。”

卢婶看出小柳失恋的神态,她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凤姐一来我们的班子就喜欢上了我。那是三年前的事,开初我们还说不上恋爱。她教我戏文、唱脸,还表演身段。你知道,在二人转里我总是演旦角的。她很娇媚,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中,我冒火了。她二十二岁有一些经验,不过我十七岁,也什么都懂了。”说到这儿小柳笑了,“我爸娶我妈时才十六岁。那时我们疯狂地相爱了,那个亲呀,没事就滚成一团。我妈不同意我们相好。不是因为她比我大,妈说,一门子唱戏儿的,怎么过日子,有了孩子谁顾家?我父亲死得早,她把教育和管束我的权力都交给了我的堂兄柳絮。他艺名柳絮飞,在营口很有名,也是南派的代表。他也不同意我和凤姐结婚。他认为,艺人特别是女艺人都比较浮躁。他在这方面有痛苦的教训。原来他和师妹相爱,可是两年后,师妹却嫁给了一个军阀,而且是二房。所以我哥特别嘱咐那抚顺的小工头,让我走得远远的。回来他又对凤姐说我不会回来了。接着他劝说凤姐嫁给救我的赵四。赵四是个好人,他妻子死了,也没有孩子。他在被服厂里当头,也算有一定的势力和收入。凤姐和赵四交往了一段,认定他是一个可靠的人,他们便结婚了。哥把她当的首饰都赎回来了。”

“那次你回去见她没有?”卢婶问。

“没有,我不愿再惹是非了,毕竟我还在逃亡。”柳三又喝了一口酒,“走之前,哥交给我一封信,是凤姐写的。她对哥说,等我回来交给我。信里她说,我可以恨她,别恨哥。她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一是为报恩,二是为我们的园子找个靠山。在这个地面上混,总要有个肩膀。再说,我比你大了好几岁——看得出她的眼泪滴在这几个字上……”

炉火熄了,屋里有些凉意。卢婶移坐到小柳的身边,柔柔地倚着他。柳三也便伸出臂膀环着她纤细的腰身。

“你们好时她没有提到年龄吗?”卢婶问。

柳三笑了:“她说过,等我徐娘半老了,你再找个小妞,我侍候你们。算我报答你的恩爱。”

“说的也正是我想的。”卢婶竟流下了泪。

“我可不这么想,你们让我成为一个男人,有恩于我。何况……”

“何况什么?”

“你这么美,永远也不会老。”柳三说着更搂紧了她。接着他话头一转,说:“今天我在剃头房听货郎鲁哥说,营口的一个警长被游击队处死了,吊在他家门前的树上,因他出卖了地下党。姐,你知那人是谁?他就是追杀我的汉奸。这个坏蛋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卢婶偎他更紧了。

室内,幽幽的灯光;户外,清冷的小街。不知从哪里传来醉汉的小曲:

“三更三点三更鼓儿梆,情郎哥哥爬到奴的身上……”

初秋的古镇,朗月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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