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正在翻修的一整栋楼里住了好几个包工队,三层以下都住满了人,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堆得到处都是。长沙的房屋互相之间都挨得极近,对面楼的窗户几乎就贴着这边的窗户,一点隐私都别想有。这里完全是男人的世界,除了翠花之外还有一个女孩子,她大概是另一个包工队的会计,成天穿着三寸高跟的皮凉鞋歪歪扭扭地走在满是“地雷”的楼道里,可能是她觉得自己的个子太过于矮小了,不得不想点办法加高自己。

  住在这里真的好尴尬,屋子还是没窗户、没门,一点遮挡都没有,躺在桌子上睡觉会让窗外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真不自在。以前住车库时还能在床头挂个床单遮挡,在这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天气又实在炎热,总不能穿着长衣长裤睡觉。早上醒来时,翠花看见对面二楼的阳台上,有一个蓬头垢面、破衣啰嗦的小子,竟趴在那狭窄的阳台边框上睡了一夜,从那个角度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翠花这边屋里的一切。那小子就为了看女人睡觉,竟然趴在那么窄的地方熬了一宿,他得有多无聊呀。翠花简直受不了啦,她对着满屋子的破烂忍不住叫道:“我要回家!”

  其实,比起老刘他们这些人来,翠花够享福的了,整天只是做个饭而已,其他时间完全自由活动,可以随便出去玩。出门就是闹市区,走不多远就是黄兴路步行街。嫌天气热可以跑到“新一佳”超市里去享受空调,在那里就算呆一天也没人撵你。而且超市里还有书店,可以随意看书。而老刘他们每天都要从早七点干到晚八点呢,什么时候天黑透了,他们才能收工。活计又苦又累,吃的又这么差,真不知道李老板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咋能这么使唤人呢?

  肉乎乎的老范是个很爱聊天说话的人,每次吃饭时,他总是抓紧机会和老刘、翠花说说话。老刘是爱聊天的人,翠花就差得远了,只知道哼哼哈哈地应声,没法接着话茬往下聊,几次之后,老范就不再和翠花说话了。当然,老范和另一个民工的邋遢也很让翠花讨厌,每次吃饭时翠花都要单独在里屋吃。

  老范人很聪明,也很明理晓事,想来在他们村里也是个人缘特别好的人。吃的好坏他从来不计较,碰上翠花饭做的少了,他就只盛半碗饭吃,不像另一个小民工那样,不管什么情况都能一个人吃掉半锅饭。那个小民工长得就像根豆芽菜,像还没发育完整似的,可他的饭量却挺大。老刘说这个小民工曾经离过婚,翠花惊讶不已,他不就是个孩子吗?看他那样充其量没超过二十岁吧?怎么竟然已经结过婚了?农村人结婚也太早了吧?他们不但结婚早,孩子生得也多,就拿老范来说,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抚养三个孩子,真够老范忙活的了。难怪他既不挑吃也不挑穿,连一件破洞遍布的背心都舍不得扔。翠花觉得自己就够穷的了,可一看老范这样的人,她知道自己还不算是最低层,比自己还穷的人多的是。

  在“候家塘”的活计干了大约十几天,翠花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车库里。这一趟活计的收获还是挺大的,老刘把他们两口子晚上睡觉用的桌子给偷偷弄回来了一个。翠花这回不用再蹲在地上做饭了。老刘真不是个能做贼的人,区区一张破桌子竟让他提心吊胆地用床单仔仔细细包着塞进老李的汽车里,汽车走出老远后,他的心才放了下来。回来后,老吴又第一时间来找翠花打趣。

  “嫂子,这是不是我哥给你买的梳妆台呀?”

  “啊?”迟钝的翠花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啊,哈哈。”翠花尴尬地笑着。

  “哈哈——嫂子,你总算回来了,我可一直盼着你回来呢。”哎哟,他又来了,这样贱兮兮的腔调真让人受不了。“我嫂子回来了,我就又有地方混饭吃了。”说着话,那双勾魂眼睛就眨个不停。翠花感觉自己受到了老吴的侮辱,可就是找不着话顶回去,只能干着急和不停地冒汗。这个老吴的存在,纯粹就是在折磨翠花呢。

  “行、行啊,欢迎你来吃——”翠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的傻,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样破绽百出的话,要是给秦姐听见了,她又会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了。

  “那我可要吃我嫂子的肉了。”这个该死的坏蛋。

  翠花急忙抓起阳伞跑出了车库。

  这次回来没见到小李,第二天问秦姐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上别处打工去了。想来这里没有他可干的活。听老刘说,年初时,小李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儿子曾在这里干过一段时间,后来被秦姐给赶走了。她嫌那个孩子太能吃了,而且那孩子年纪太小、不会来事,更不会干活。他父母把他送老李这里来,纯粹是给他大爷大娘添堵来了。唉,这个做大娘的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她才不会要呢。现在那孩子跑到海南岛打工去了,那么小的孩子能混成什么样呢?这个李老板怎么能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敢说呢?该管的事也不能不管呀。老刘告诉翠花,李老板向他借了二百元钱给了他兄弟,还一再地叮嘱老刘,不要让秦姐知道。真是没办法,怕老婆也得有个限度呀。

  晚上,老刘下班回来,悄悄地跟翠花低声说;“老范要倒霉了。”

  “老范怎么了?”翠花急忙问。

  “上个月干活时,他出了点差错。”

  “那李老板能不能扣他的钱哪?”

  “不好说。”

  “老范真倒霉。好不容易出门挣点钱,还要挨扣。”

  果然,这天晚上,翠花吃完饭出去遛弯回来,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在他们的车库门口,站了一大帮人。包工队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就见老范和老板老李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互相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对方。老刘坐在车库前面的小板凳上,双眉紧皱,神情非常严肃。这些人如此紧张地聚在一起,明显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场面太吓人了。翠花偷偷地溜着边走过去,悄没声地坐到车库里的床沿上,眼睛紧紧盯着外面。

  “你爱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去!”李老板突然大声吼道。这一声怒吼把紧张的空气像火药桶一般点燃了。

  “你凭什么扣我的钱?”老范也扯开嗓子大吼道。“当初干这个活时,我就跟你说过,这个活我干不了。是你说的,让我先干着。现在出了错,你却全推到我身上了。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有证明人吗?”李老板瞪着牛眼珠子说道。

  “我是和小郭一起去给你打电话的。”老范说。

  “你少他妈把我扯进去!”那个叫小郭的民工突然吼道,他的声音明显比所有人都高。“你啥时候跟我去打电话了?根本他妈的没这事儿。”

  “听见没有?” 李老板得意地说。

  老范气得脸色铁青,他艰难地干咽了口唾沫。

  “你不光是这件事。”站在老李旁边的秦姐突然发话了。她瘦小的身子在这些男人堆里实在不起眼,使得翠花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她。秦姐的嗓音比所有人还要高出八度。“你还在下边捅咕大伙罢工,你这叫缺德,你知不知道?”

  “我再缺德也没有你们缺德!”老范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他胖胖的脑袋抖动得很厉害,就像一个中风患者似的。“你们两口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们变着法地克扣大伙,没有一点人味!你们连自己的兄弟、侄子都容不下,你们还能容得下谁?像你们这样的人,以后谁还敢跟着你们干?”

  “你他妈的混蛋你——”秦姐跳着脚地骂,并直往上扑。

  越吵越激烈了,就连站在一边的身强力壮的大宝也冲进来要揍老范。老范更不示弱,他才不怕他们全家人一起上呢,他的一肚子火和倔脾气也不是好惹的。他那总是干力气活的手有劲儿得很呢,何况长久以来憋得那么多火气,正找不到渠道狠狠地发泄一番呢。还好,身材高大的老吴一直站在他们中间,他的身体像一堵墙,他的口才是灭火器。在这时,老吴发挥了特别重要的作用。他一边劝服老板,一边压制老范,又同时喝止住大宝,一个人唱起了独角戏,总算没让这群人乱糟糟地撕打在一起。

  秦姐真是厉害,她居然冲在最前面,嗓门比谁都高。有她在,这一锅稀粥被搅得更乱乎。老范再厉害遇上秦姐也没了辙,他总不能去打一个女人呀。他把牙关咬得“咯咯”响着向后退去。过了一会儿,这一堆人就被各自一边的人给拉开了。

  看着大伙散去后,翠花才发现被扔了一地的纸。她走过去捡起一张,坐到老刘旁边,就见上面印着一篇字。“关于范某某的处理决定”继续往下看。“范某某自六月某日来我部上班以来,工作上消极怠工,技术更是极差,却还要高极技术工人的工资……在某月的某工程中,他在某部件的焊接工作中……造成我公司的极大损失……特扣除其工资2480元……”其他的话翠花已记不住了,只记住了老范被扣去了二千多元钱。好家伙,李老板真够狠的了,这就是老范接近两个月的工资呀,他干了多少活,遭了多少罪才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呀。翠花向着老刘偷偷地眨着眼,而老刘正一声不出眉头紧锁,表情严肃着呢。翠花也一句话不敢说,只能静静地挨着老刘坐着。

  没过多久,秦姐突然向他们俩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小皮包。她步履轻松,表情淡定,一点也不像刚刚激烈争吵过的人。

  “老刘,有钱吗?借我点。”她大声说道。

  “你当老板的人还问我借钱?”老刘边说边伸手掏出钱包。

  “先给我拿五百。”秦姐厉声命令道。待从老刘手里接过钱来,她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脸的忍俊不禁。翠花惊奇地看着她。这和她刚才吵架时的表情太不一样了,那会儿的她又怒又气,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那一刻活像一只母老虎,几乎能吃人。那种恼火就像被扣钱的人不是老范,而是她一样。而现在,她怎么竟然能露出这么诡异的笑来?突然间,翠花好像明白了。这不就是一个人通过某种手段,达到了某种目的之后的既阴险又得意的笑吗?

  “你这老板咋当的?怎么老没钱?”老刘说。

  “谁说我没钱了?”秦姐小声说,突然她冲着老刘两口子打开了手中的小皮包。只见那里面夹着厚厚的一大沓子的百元大钞,随即她又快速地合上了皮包。

  “有钱还问我借钱。”老刘说。

  “那你管不着,我乐意呀。”秦姐哈哈笑着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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