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帷幕
在米安多看来，省会沈州市800多万人无不渴望改造世界，只她一人心心念念改造自己。严格说，她渴望改变自己的生活。
与全国95%以上的已婚妇女一样，二十几年里，米安多在心里与李松柏离婚不下一千次，用全国通用的三字经咒骂李松柏不下一万次，咒骂时天地暗昏，沙飞石走。
没人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念想如一条纤细若针的小蛇在米安多的血管里日夜游走：离开李松柏。
小蛇渐渐长大，行动敏捷，见缝就钻，蛇信子嘶嘶作响。米安多为此焦躁，一年到头口鼻起泡生疮成为常态。更要命的是，她血管里同时游走着另一条同样欢实的小蛇——离开单位，离开那所牛气冲天骄傲无恐的省城重点高中。
两条蛇时而独自游，时而并肩走。
如果某个下午，你在沈州城南那条了不起的沈河岸边，在那条长达十几公里的河畔林荫路上看见一个鼻子像腰身一样纤长的中年女人踽踽独行，你肯定不知道她不是在散步，而是在跟自己血液里日夜游走的两条小蛇撕扯战斗。如果忽略她四十好几不很骄傲的年龄，把她也算作一条美女蛇的话，你眼前其实有三条蛇在扭动厮杀，难分胜负。
人生如此，人人血管里都隐游着念想之蛇，人人身前身后都有各色看不见的蛇在撕咬拼杀。
一些时候，米安多深切感受到血管里游走的不安，急促的，嘶嘶作响的。那是一种召唤，一种夜以继日地渴求，被点燃的薪柴。一些时候，她又觉得一切空了，无有动念。
在与两条小蛇日复一日地厮杀搏斗中，离开的持续愿望与对未来遭逢的层层疑惑、胆怯及诸多不详预见一次次达成谅解，平衡复平衡，厮杀与休战反复交替，望不见天日的生活在滚滚硝烟与起伏不定的叹息中前行，内中苦痛无人知晓，以至于有一天，当米安多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一台笔记本电脑，随便带上半截牙膏一条毛巾上路时，谁也没料到她彻底离开了，离开了她渴望离开的一切。
她自己也没料到。
最初，她也以为自己就是一次简单的外出。
“女儿暑假没回家，需要去看看。"她对丈夫李松柏及闺蜜何茹都是这样说的，“顶多十天半月就回来。"
米安多飞抵广州，住进海珠区一家智选假日酒店，放妥行李锁好门就脚步轻快地来到大街上。她沿着一条大路走好远，穿过稠密的街区和行人，没有目的地，没有旅途劳顿，丝毫不觉得饿，炎热的气温让她新奇，还有行人中频繁出现的黑色面庞。到哪里她都喜欢一个人走路，喜欢观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喜欢想象他们的人生境况。
“对呀！这就是影片《秋喜》1的发生地啊！”
她心里生出一丝喜悦，想着第二天去看女儿时，要让她带自己去吃早有耳闻的广州早茶，娘俩儿要边吃边聊，聊聊女儿的大学生活，聊聊广州的风土人情，聊聊电影。关于《秋喜》，米安多记忆深刻，是个很稳当的故事，所有人物都含蓄，四个男女演员的表演她都喜欢。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广州租房，这样不仅可以离开沈州，离开学校和李松柏，还可以离女儿近些，可以照顾她。
米安多在骄阳浸透的广州城走着，眼神与心思略过一行行叫不上名字的陌生的树，略过黑白黄交映的脸孔，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条凶猛的小蟒在血管里咆哮。待到第二天看到女儿时，米安多的念头才平复下来。血管里的小蟒不见踪影，手臂上青筋凸显，佐证着岁月。
李子夕像一棵五月里的小树，挺立在米安多面前，枝叶翠绿，未来无限，秀美的长圆脸跟妈妈一模一样，DNA免检。她脸上有明显被意外打扰的神情：
“妈！您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米安多轻轻耸肩，把“想给你个惊喜”这句话咽了回去。
女儿变化很大，个头明显高过自己，该在1.68米左右，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不再束在脑后，小瀑布一样披着，在满街焗成黄色头发的女孩中很是耀眼，眼神和状态也都不比从前，有了成熟的韵味。衣服和鞋子也都休闲随意，裤脚与鞋口的小设计隐隐透着时尚，没有见过的新款。
李子夕眼睛像李松柏，很大，眼神却是米安多的，专注，明亮，瞬间把握周遭那种。
思念的女儿就在眼前，米安多有些陌生，又有一丝敬意，不像妈妈，像少年时班里新来了时尚女生，自己喜欢对方，但有距离。李子夕对米安多的态度也不比从前，她没贴过来哼唧着撒娇，每句话都呢呢喃喃，糯糯的。
“怎么样，功课紧张吗？”母女俩在校园散步时，米安多问了所有家长都会问到的问题。
“还好。”李子夕说，然后看了一眼手机，微信提示声已经响过几次。
“有特别喜欢的课程吗？”
“您是不是在问我想没想好明年报选的专业？”女儿反应迅速。
入校两年再选专业，这是中山大学最打动米安多的地方，让女儿报选中山大学然后自选专业，也是米安多自认这辈子最成功的一项决定。
生命旅途中，直线最短，绝不该动辄直奔主题。曲线虽然不定，但沿途风景处处，或能引发始料不及的兴趣与动能。
当然，这是刘国栋事件的直接后果。站在这个角度说，可怜的刘国栋在被毁与自毁之后，间接为李子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教训。是的是的，眼下李子夕的成功完全建立在刘国栋的失败之上。想到此，米安多心肌收缩，一股熟悉的极不愉快的情绪弥漫胸口，憋闷，烧灼，不透气。
“可以这样理解。”
“暂时没想好。来得及。”
“有喜欢的男生吗？”
“米姐！你在问我有没有恋爱吗？”李子夕停下脚步，笑着问妈妈。每当两人关系平等气氛融洽地聊天时，李子夕总喜欢这样称呼妈妈。米安多也乐得如此。
“差不多。”
“好看的男生都去拍电影了。学校里的男生……”李子夕耸耸肩。
“该喜欢就喜欢，别像我，上大学时整天汗流浃背在排球场和羽毛球场流连忘返，临到毕业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女生。”
“不会。”李子夕自信而顽皮地说，随手翻看一下手机微信。
米安多直觉李子夕在跟男生交往，可能关系尚未明确，不便与自己说。她也乐得不追问。早几年，李子夕读高中时，米安多就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不限制女儿的感情发展，无大碍。
“有时间看电影吗？”
“米姐终于问到自己的专业了。有的。”
“最近看了什么？”
“嗯……《普罗米修斯》2。”
“怎么样？”
“还不错。挺恐怖，也挺深奥，似乎在解释人类的起源。是吧？”
“差不多。它是《异形》3的前传。《异形》你看全了吧？”
“没看全，只看过第一部。”
“找时间补上。”
“妈您业余时还在看电影吗？”
“是喽！谁让我所有的时间都业余呢！”
“我是太受您影响了。我几乎是我们班看电影最多的。我跟同学提《让子弹飞》4，还有《大侦探福尔摩斯》5什么的，大部分人都没看过，都说一直在准备高考，根本没时间看电影。”
“继续看，当一生的爱好来坚持。”
“不然呢？”
“不然？不然，生活也许会无聊……但也许不会。”
女儿还小，她有她的生活轨迹，有她的时代背景，绝不会像自己这么糟糕。米安多控制住自己，没有跟一脸阳光难掩笑口的女儿谈及自己对平庸生活的分析理解以及自己深陷其中被其困扰只能通过看电影实现跳脱的体会。
“反正，在您的影响下，看电影已经成了我的一大爱好，只要有新电影上映，我就要克服一切困难去看，甚至不惜旷课。”
“没旷过课的学生不是好学生。”米安多感觉到自己一脸坏笑。
“啊！米姐！这可是您亲口对我说的，别以后不认账。”
“不会不认账。人这一生会自觉不自觉干过许多坏事，旷课根本不算什么。”
“米姐！感觉您越来越哲学了。”
“说明我在进步。”
“就目前看，我在我班同学中显然已经稳坐资深电影迷第一把交椅了，可是说到底，我并不十分清楚看电影对我的生活乃至生命到底有多重要。至少有一点，我认为，看电影没有阅读重要，对不对？”李子夕仰起自信的小脸，希望自己的高尚见解得到妈妈的肯定，同时也间接跟妈妈表白，她一直在阅读。但米安多的回答似乎跟她想象的不一样，观点也很模糊。
“阅读与看电影，严格说都重要，难说谁比谁更重要。看电影跟阅读一样，不能替代生活中的任何事儿，任何人，同样，生活中的任何人任何事儿也替代不了看电影，即便重要的不可替代的阅读，也同样替代不了看电影。”
“您这样说话不像中学语文老师，倒像我们学校的大教授呢。”
“大教授有大教授的局限，未见都比妈妈理解得透。”
“为米姐的自信骄傲！”
“妈妈的生命里只有两个重点，一个是你，一个是电影。”
“知道了，妈妈！”李子夕像从前一样，拥住米安多，撒着娇，呢呢喃喃。
米安多拥着女儿，享受着这一刻的亲子时光。关于电影，关于生活，一切无需多说，未来自有答案。她心情一度矛盾，一方面希望女儿未来会像自己一样喜欢电影，但又不希望女儿像自己一样除却电影再无其他。但无论如何，必须承认，一个人的现实世界是有限的，维度逼仄，而观看电影是人与这个世界的一个绝好沟通方式，是一条通往安静之地的特殊通道。通过观看电影，可以将自己融入这宏大的世界，这个世界也通过电影将你与所有人互联互通，达成所谓感同身受，休戚与共。当然，就像生命时有偶然与意外，无法解释其意义一样，电影也解释不了一切，观者只能看到许许多多偶然的人生偶然融入另外的人生，看到一出出偶然的开头有了意料之外的结局，诸多片段也都莫名其妙，甚至，观者时常无法理解所看电影的故事，只能惊奇地观赏，日后慢慢咀嚼，各色生命在镜头里接续演绎始末，偶然着、意外着、矛盾着、离奇着，相生相克，永无止境。
新片不断，生活永远着。
米安多在广州待了六天，跟女儿见面的时间都很零碎，在人家课余时间以及少有的闲暇时光，算上一起吃过的三顿饭，加起来不过十几个小时。母女俩性格不太一样，女儿活泼，朋友多；母亲安静，喜独处，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都不愿意谈自己。米安多猜对了，李子夕在与同班一个男生交往，虽然热度正高，但远没到跟父母言说的程度，即将报选的专业也不需要米安多拿意见。李子夕是个有主意的人，米安多对此很是放心。眼下她自己生活有恙，工作无着，也没有值得一说的话题，因此与女儿在一起时，所谈内容大都与电影有关，一切都跟没见面时一样，一切未果，一切免谈。
总体说来，米安多的心是放下了。她看见女儿在南国阳光的照射下健康而生动，头发与皮肤处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像个小太阳，光芒四射，开心快乐，一切都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一切都如米安多所希望。
米安多不善表达，跟女儿道别时没有太多叮咛。一切都在女儿初上大学时说过了。李子夕也不善道别，心里急着去听她一直渴望的一堂民俗学讲座。
男友帮她占好了座位。
“知道你忙，妈只跟你说一句话，处男朋友，一定要心心相印啊！这比什么都重要。”
“知道了，妈！”李子夕抱住米安多贴了贴面颊，转身跑进教学楼。她本想说一句“知道了，妈！要像你跟爸爸一样，”但即刻止住。虽然李子夕的记忆里爸妈从不吵架，但也没有两个人促膝聊天的记录。爸爸李松柏是个天天在外面应酬喝酒很晚才归的粗放型男人，妈妈则是宅女，习惯一个人守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甚至有时会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怎么看两个人也不算心心相印。
“爸爸妈妈是有问题的。”刚刚处了男友的李子夕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她心头飘过一丝忧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见妈妈正向校门走去，身形瘦削。
她不知道，米安多离开广州并未回到沈州，而是去了大理。
注释：
1、《秋喜》—2009年国产电影，导演：孙周，主演：郭晓东、孙淳、江一燕、秦海璐
2、《普罗米修斯》—2012年美国电影，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主演：劳米·拉佩斯、迈克尔·法斯宾德
3、《异形》—1979年美国电影，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主演：西格妮·韦弗、约翰·赫特
4、《让子弹飞》—2010国产电影，导演：姜文，主演：姜文、周润发、葛优、刘嘉玲
5、《大侦探福尔摩斯》—2010英美澳电影，导演：盖.里奇,主演：小罗伯特·唐尼、裘德·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