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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热的七月天跑到火炉一样的南方去,实在是一件遭罪的事。这趟旅程王翠花推辞了好几次,但还是磨不过丈夫的恳求,答应了下来。

  翠花的丈夫在春节刚过就去了湖南长沙,一晃就到了七月间,分别有四、五个月了,恐怕老刘熬得两眼都冒金星了吧?也别说他,翠花也一样在忍受着煎熬,而且,她的煎熬比老刘更甚。她竟然害了抑郁症,成天心烦意乱得抓心挠肝的。近两个月来天天在家摔盆打碗,看什么烦什么,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时不时的还无缘无故地嚎哭一场,把还是初中生的女儿弄得莫名其妙的。她不但跟自己过不去,还经常拿女儿当出气筒般地折磨,不是骂就是吼,还经常不给孩子做饭,害得孩子成绩都下降了。从来没受过这等闲气的女儿也不是省油灯,成天跟妈妈针尖对麦芒地干仗,娘俩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的。

  翠花正愁着独自一人出远门会不会遇上麻烦,偏巧就有可同行的旅伴。原来她丈夫所在的包工队李老板的弟弟也要去长沙,正好可以同行。这样她就不用担心了,只是时间太匆忙了,从告诉她有同伴到即刻出发,只有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翠花麻溜利索的收拾行李,忙得颠三倒四,根本没时间安慰一下撅着小嘴的女儿和被叫来的满心不高兴的婆婆。

  “没办法呀,我这就得走了。妈,家就托付给你了。”

  “不是我不愿意管。小王呀,这个季节跑南方去很遭罪的。”婆婆这人极精明利落,嗓音也尖细动听,即使年过六旬了,仍然富有女性的柔媚之美,比起个性稀里糊涂又扬了二正的正当盛年的翠花有魅力多了。婆婆一脸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妈,可我不去不行啊。”翠花已经没有时间去解释了,火车可不等人,而且,婆婆哪里会知道她的实际情况呢?

  婆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别转了脸,那意思很明显。还当你们是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呀,一脸老褶子了还装什么浪漫?翠花顾不上多说话,拎着皮箱、挎着包就匆匆地下楼了。

  李老板的弟弟在约定的马路边等着,他只拎着一个小袋子,完全不像是要出远门的人。翠花跑过去跟人家打招呼,互相一打听还是过去的老同学呢。是同一个学校,同一年级,只是不同班。翠花对人家没什么印象,可人家却知道她的名字和底细,这倒不是说翠花有什么名气,都是因为翠花是害羞腼腆的闷葫芦性格,跟谁都不联系,连同班同学她都认不全,更不用说别的班的同学了。

  “幸亏有你一起去,我自己可不敢一个人出远门,真是谢谢你了。”翠花拘谨地点头。

  “看你,太客气了。咱们还是老同学呢。你是四班的王翠花,我记得你。”李老板弟弟落落大方地说。接下来翠花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最打怵的就是和人聊天,总是苦于找不到话题。其实顺杆爬地说点学生时代的事是很容易的事啊,可拙嘴笨舌的翠花就是不知道说点啥好。好在李老板弟弟也没打算和她多说话,人家直接就招手叫来了出租车,两个人上了车直奔火车站去了。

  李老板弟弟的身量和相貌跟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俊逸挺拔,根本不像是四十岁的人,时间在他身上好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相比之下不由人不自惭形秽,看看人家还是那么青春帅气,瞅着和十多岁的学生时代时差不多,可翠花却怎么看怎么像比人家老上二十岁似的。时间对于女人真是不公平。这二十多年来忙于工作,生孩子、养孩子,整天忙忙碌碌,风风活活,像地洞里的蚂蚁一样,活的稀里糊涂、磨磨唧唧的。不知不觉地一眨眼间人就有四十岁了,还在去年下了岗,彻底成了个家庭妇女,围着锅台转了。

  翠花自打下岗后,开始时候还觉得挺好,日子突然就变得清闲自在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忙碌了。可时间一长,她就闲出毛病来了,闲得没着没落的,没事可干的滋味,那真是抓心挠肝地难受啊,成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转着圈地难受。那种心烦意乱其实就是抑郁症的表现,只是那个时候,翠花还没听说过抑郁症。最要命的是,翠花甚至有了轻生的想法,总觉得活着没意思,不如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地好。要不是心里挂着女儿和老公,她备不住早就自我了断了。她看不出自己活着还有什么用处,对于自己极度地的厌恶、不认可,这种自我否定使得她时时刻刻都心烦意乱,任何事都提不起她的精神来。何况下了岗就没了钱,想换个环境散散心都不可能。她天天在自己那个狭窄拥挤又乱糟糟的家里转悠,心情灰暗得简直无以复加,所以总是一门心思地想死。即使有个疼她、爱她的老公和一个就要上高中的女儿,也填补不了她满心的的空虚和寂寞。这一次的长沙之行,其实是救了她一命,如果没有这次出远门,翠花保不定会干出什么傻事来的。多年后,在看过太多案例之后,翠花才知道抑郁症真的会要人命呢,确实马虎不得。

  翠花和李老板弟弟赶在开车前上了车。由于是始发站,上车就有座位,预计第二天的下午就能到长沙。

  这一路上和老板的弟弟相处还算融洽。拘谨的翠花不用费劲找话题,李老板弟弟的话也不多,两个人多半时间都是沉默着。但毕竟是同龄人,也有共同语言和共同的话题,互相聊聊家庭和孩子还是可以的。他的儿子比翠花的女儿大三岁,已经在外打工两、三年了,他自己这些年里也是天南地北地到处打工挣钱,说起生计的艰难来也有一肚子的话。

  下午五点多上的火车,第二天午后一点多到的长沙。长沙果然像火炉一样热,刚走下火车就感觉像是进入了热蒸笼,脸颊上都热得发烫,皮肤上的汗像流水似的淌。不过这种炎热里饱含着水气,不是干巴巴、火辣辣的那种热。可不管哪种热法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从冷气充足的火车车厢里一出来,就像是猛不丁进入了澡堂子的热水池里似的,热得人浑身一激灵。翠花庆幸自己带了一把大蒲扇,她顾不上看火车站内外的景色,只顾使劲地摇扇子。可扇子制造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她一边摇扇子,一边擦汗,背着包、拖着皮箱,一路小跑跟着李老板弟弟走过地下通道,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

  到底是大城市,和自己家那个小地方真的不同,满目所及都是二、三十层以上的大楼房,车站广场又宽大又平整,到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翠花和老板的弟弟站在站台台阶上四处张望,并不见李老板和翠花的老公。

  “他们要是没来可坏了。”老板的弟弟咕哝着并拿出手机打电话。

  翠花此时倒是丝毫也不担心,身边这个男人不管怎样总不会把她带丢了,肯定能找到目的地。何况她知道她老公那么细心的人是绝不会忘了来接站的。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拼命摇扇子,让自己凉快一点。热啊,热啊,最少也有三十七、八度,而在翠花的家乡,就算是最热的天气也从来没超过三十三度呢。

  也许是光顾着摇扇子了,老公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来,她竟不知道。

  “啊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一看见老公,翠花就惊讶地叫道。要不是车站上人太多,翠花一定会一头攮进老公的怀里。煎熬了四、五个月了,盼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不过,还是免了吧,两个大火炉贴在一起,还不得把彼此给烤化了?

  “你的脚怎么肿了?”翠花老公老刘真是心细如丝,一眼就看出她的脚肿了。

  “你不知道呀,这坐火车真是遭罪,尤其是晚上。这一宿把我给熬的,腿都不过血了。”翠花说。“你怎么会这么瘦,是不是老板不给你饱饭吃?”

  “是呀,要不怎么会让你来呢。”老刘说着拖过皮箱来。那一边李老板弟弟已经走出老远了,而和他弟弟一样骨瘦如柴的李老板正在街对面的电话亭那里站着打电话。

  “让我看看,我老公的眼睛是不是冒蓝光了?”翠花一路小跑地跟着老公,嘴上说着俏皮话。翠花这个人在生人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好,在老公跟前却能妙语连珠,也是很奇怪的脾性。

  “岂止是蓝光,都成火星子,火苗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晃就有四个多月没见面了,说不急才叫怪呢。都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都成熟至极。

  “老板跑哪儿去了?”翠花问。

  “在那边打电话。”老刘朝着前面努了努嘴。这时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顺眼看去,就见是李老板正和电话亭里的人在吵。李老板居然也是一口流利的长沙话,虽然听不懂他们吵的是什么,但估计大概是因为人家多收了他的电话费吧。

  “他不是自己有手机吗?”

  “谁知道,可能手机没电了。”

  正说着,李老板向着他弟弟和老刘夫妻走了过来。李老板冲着翠花客气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他们一行四人就一起向车站广场外走去。本来长沙的热就已经很恐怖了,可一打开李老板的那辆老绿色面包车的车门,一股更加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好家伙,车里的温度更加骇人,最少也得有七、八十度。不等靠近就感觉是挨上火炉了。这真是要烤乳猪的节奏啊!翠花犹豫着不肯上车,老刘却自己先一步上了车,然后硬把翠花也拉了上来。

  “没关系,等会儿一开车就凉快了。”老刘安慰地说。翠花唯有更加拼命地摇扇子。

  “他妈的,打一个电话竟然要我两块钱。”李老板边关车门边嘟囔着,余怒未消。

  “你跟他争什么呀,在车站跟前,什么东西不涨价呀?”老刘说。

  李老板熟练地启动了车,车开了,但闷热依旧。原来车窗还紧闭着,使得车里一丝风凉也没有。李老板说他已经开了空调,但这辆不知是倒了几手的破车,空调肯定不好使了。就这样闷热难熬地上了路,谁都没有想到只消打开所有车窗,凉风就会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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