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月没星稀的夜晚,暮色像一个巨大的黑毯子把天津裹得严严实实,整个城区阗无声息,只有西北风呼呼地吹着,使长满枯丫的树木发出凄厉的哀鸣,似乎在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

人们早已在黑暗中沉睡了,只有巡警的手电闪出一星半点鬼火般的光亮。

在马场道南侧,有一块埋葬死人的地方,叫万国公墓。

墓地有两个大门,一个开在海口路南侧,一个开在伟夫路东侧。围墙约二米多高,其中一段围墙与旁边的学校围墙相临,形成一段狭小且有直角弯的小胡同。

由于胡同又窄又长,寂静阴森,尤其晚上没有路灯,谁经过那儿都会胆战心惊。

西方的墓地被誉为露天艺术馆,也是美丽的花园,甚至是一个吸引游客的景点。游客到欧洲墓园游览成风,朝圣名人墓,观看墓志铭,欣赏墓建艺术。

比如巴黎拉雪兹公墓经常游人如织,那里安葬的名人最多,如肖邦、王尔德、吉姆莫里森、巴尔扎克,还有纪念死于纳粹集中营的法国人。

然而在中国,即使是埋葬洋人的豪华墓地,也很少有人去赏花观景。

从墓碑上的洋字母和贴着死者的一张张相片,不难发现这里安葬的全是外国人。

这里看不到白纸飘荡,灵幡招展,只有低矮的松柏、石质的坟丘、光亮的墓碑、秀丽的护栏,一派西洋风格,干净整洁,典雅别致。

有的坟墓周围还砌有很讲究的花坛,花坛里的花早已败落,只剩下干枯的枝条,像未被收割的麦杆。

在墓地大门北侧有一座尖顶小教堂,那里有三个连成一排的大门,二十一个穿着绣花袍子的帝王神龛居于其中。巨大的天窗被两个小小的横窗护着,好像一个牧师被执事和副执事陪伴一样。

一座镂空花的高楼,用细细的柱子支撑着沉重的天花板,房顶是一座黑而厚的塔带着倾斜的檐屋直插云霄。

附近还有一个石匠铺,门口摆放着一堆堆大大小小的石块和砖头,石块多是大理石的,也有汉白玉的。在石堆旁边,有几块上面刻着洋文的半成品石碑。

这个墓地白天几乎没有游人,就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也很少有人光顾,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谁也不敢来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捉迷藏。

到了夜晚,这里除了有猫头鹰的惨叫和归鸟的哀鸣,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这个墓地的大门始终敞开着,到了晚上也不关闭。因为是死人的集聚地,洋人又不兴厚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盗,所以大门从来不上锁。尤其是到了晚上,墓园里杳无人迹,甚至连看墓的老师傅也不知到哪儿热闹去了。

中国人受鬼文化影响,对鬼有一种恐惧感。虽然谁也没见过鬼,往往都谈鬼色变。

他们把鬼和死人联系起来,认为鬼就是死人的形象,脸形扭曲,脸色苍白,蓬头乱发,龇牙咧嘴。还说鬼常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黎明前返回地府。因此,人们都把墓地看作是一个不祥之处。

鬼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描写的鬼数量最多,不过在他的笔下,鬼的形象大多是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少女。但那毕竟是文学作品,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没有一个喜欢鬼的。

时值深秋,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一座座埋藏死人的坟墓暴露无遗。

这是一块面积不小的墓地,白天看起来像一座公园,整齐、干净、美观,但到了晚上,这里的汉白玉墓碑反射的寒光,黄鼠狼制造出的动静,猫头鹰发出的怪叫,风吹草动晃荡的黑影,常常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撒满夜空的星斗显得格外明亮,好像磷火闪闪发光。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拉出一道银白色长线,虽然没有发出多少光亮,却使死寂的黑夜有了一点生机,也给地面带来一点灵动。

瞬间之后,那颗流星的光亮就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原态,令本来黑暗的世界更加黑暗,本来阴森的墓地越发显得恐怖了。

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呼啸的冷风里,墓地突然闪现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无声无息,飞快地往前飘移着,在一个墓前消失了,好像钻进了那个墓穴。

过了几分钟,随着一阵风把几棵蒿草吹矮后,那个黑影从墓里又冒了出来,还是无声无息地往前飘移,好像要飘出墓地,飘向一个神秘的地方。

难道说躺在墓里的洋人变成了洋鬼,这就是西方人所说的幽灵吗?

传说鬼是走直路的,不会拐弯。那个黑影就没有拐弯,一直往前走着;

传说鬼走路不出声响,好像往前飘移一样。那个黑影就没有声音,一直往前飘移;

传说黑天见到鬼属正常情况,倘若白天见到鬼,人就容易生病,那是因为鬼附人身了。此时正是夜间,应该是鬼出没的时间。

其实,墓地出现的那个黑影并非什么鬼蜮灵异,而是一个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一个前来执行重要任务的中共地下党员。他叫刘希民,是中共华北局城工部的情报工作干部。

作为一名地下党的基层领导,刘希民的干练与机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又带着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的神秘色彩。

刘希民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就像一名久经沧海的老舵工,稳稳地把握方向,在疾风恶浪、激流岛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一分一秒的懈怠。

置身于阴森恐怖的墓地,刘希民坚信世界上没有鬼。人死如灯灭,尸体化作了泥土,哪有什么鬼啊!所谓看到鬼了,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或者是自己在找鬼。

此时刘希民想起了上学时读过的《鲁迅踢鬼》故事,他对那篇文章的印象很深,大概意思是:

鲁迅在故乡绍兴教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从学校抄近路回家。那是一条杂草丛生、虫叽鸟鸣的小路,要经过一片阴森森的坟地。那条小路平时很少有人走,晚上就更见不到人了。

在朦胧的月色下,鲁迅匆匆地走着,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坟前有一个白影,而且慢慢地高起来。他以为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瞧,白影忽然又缩下去了,而且时大时小。

鲁迅是学医的,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魂,但眼前的怪影也不免使他有些紧张,心脏在扑扑地跳动。他壮起胆子,继续朝前走。那白影突然移动起来,转到一座坟后不见了。

鲁迅越发生疑了:看来这个鬼怕人,躲起来了。于是,他就大步追了过去。

“什么人?你在干什么?”说着,鲁迅飞起一脚,朝那个缩作一团的东西踢过去。

只听“哎哟”一声,白影站起来逃走了,身上掉下一块白布。

原来是个盗墓的……

刘希民,三十来岁,中共党员。抗战初期,在地下党的领导下,组织进步学生开展抗日斗争。抗战胜利后,他成为当时颇有影响的一所中学的地下党支部领导成员。在做了一段学生工作后,他就转到工厂开展工人斗争。

去年五月,党中央决定成立华北局,天津地下党的工作由华北局城工部副部长封灿忠负责。天津从职业青年工作委员会中划出一部分力量,单独成立市政工作委员会,负责人为刘希民,受封灿忠直接领导。

当时的市政系统包括工务局、地政局、机器厂、发电厂、自来水厂等一批关系到社会民生的单位。刘希民深深感到,做好这个系统的地下工作,对于天津的解放,对于保护天津城市不被敌人破坏,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刘希民此时的公开身份是学校老师,在教书育人的同时深入到市政各单位,通过直接联系地下党员开展活动。工务局、地政局、发电厂等单位是他常去的地方,也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地方。

刘希民深夜潜入万国公墓,是为了取回一份重要情报。

按情报工作原则,刘希民和情报关系不能直接见面,鉴于万国公墓虽然有围墙,有大门,有守墓人,但毕竟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尤其是到了夜晚,更是没有人敢去那里,因此约定情报关系把情报藏在一座墓碑前的地砖下,他定期去取。

刘希民小时候胆子特别小,甚至晚上不敢一个人出门。自从参加党的工作后,不知从何时起胆子竟然大了起来,居然敢一个人夜闯墓地。

刘希民每次来万国公墓取情报,头脑里想的不是坟墓里躺着一个个死人,或者死人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骷髅,而是想到自己的任务和责任,想到上级领导对他的信任和期待。

刘希民不知道提供情报的关系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的代号是“海豹”。从情报的内容看,他知道“海豹”肯定在敌人内部工作,究竟是在军方还是在政界就不得而知了。

从秘密工作原则出发,刘希民不能去打听“海豹”的情况。不过,“海豹”每次提供的情报都准确可靠,而且很及时,曾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和嘉奖,他肯定打进一个很重要的部门。

刘希民每次过来取情报,都像小划子在风浪中前进,随时都会被浪股子打翻,危险得很!

这次,刘希民用最快的速度扒开树叶,抠起地砖,取出情报,再放好地砖。他把情报装在裤子的暗兜里,然后摸黑向墓地的另一个大门走去。

刘希民一抬头,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好像是在监视他的行动。

此时的刘希民不怕鬼,不怕妖,只怕人,而是怕敌人。他不由背肌发凉,全身的汗毛乃至发梢都竖起来了。是什么人站在那里呢,巡夜的警察?不可能!

刘希民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把事先准备好的冥币拿出来,并想好应付对方的说词。他必须冷静机智地完成任务,同时还要保护好自己。

刘希民有着牛一般结实的身体,职业拳击手般的体力和耐力,身上还藏着一把匕首,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掏出来。

对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跟死人似的也不说话。难道他是一个看不见东西的盲人?或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迷途者?

刘希民慢慢站起来,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往前靠近,生怕惊动了对方。

嗐,别吓唬自己了,那可能是一座雕像。不对呀,过去从没发现这儿有雕像,这里只有石碑和墓丘……

刘希民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冷汗呼呼直冒,但头脑依然冷静,眼睛依然犀利。

终于走到了那人跟前,刘希民准备来一个大鹏展翅,腾身跃起,再来一个泰山压顶,猛虎扑食一般卡住对方的脖子。如果他真是跟踪的国民党特务,那就除掉这个不该出现的家伙。

不能让他反抗,不能让他声张,刘希民要干净利落地把他解决掉,以免发生不可预测的后患。

然而走近一瞧,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刘希民虚惊一场,原来是一棵一人多高新植的小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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