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十几天中交完了稿,主编让我回家安排安排,没什么安排的,妻子随团出国访问了,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就在老同学中穿梭忙碌起来,我难得的轻松自在,我想放纵一下自己,让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种完全休息的状态,我把书放入书橱,把稿纸藏进抽屉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过过逍遥遁世的生活,喝喝茶听听音乐,看看电影,偶尔与同学痛饮而醉。就这样夏天悄悄过去了,街上的树叶开始慢慢失去了水嫩的鲜绿,天空也湛蓝高远了许多,有洁白的云朵在悠闲的游荡 ,秋将近了,我猛然想起从Z县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学生们的暑假也快结束了吧,而我曾许诺小男孩暑假带他去看海的,我回京后小女人会带他去看海吗?小女人是否还依然独坐窗前,眺望远方的群山?总之,他们的一切我现在都不知晓了,突然的想起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我的心有着说不出的郁闷,这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情绪烦躁,原来我之所以想放纵自己的情绪,就是因为我想刻意的把这一切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之后我才发现,小男孩母子已深居我内心深处,我始终没有从他们带给我的生活中走出来,我是惦念他们的,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同时我是喜欢他们的,我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想明白了这一切,我的心反而平和了许多。
一场罕见的暴雨,把我和一位高中同学留在了“浅缘”咖啡厅里。昏黄而柔和的灯光下,看着宽大的玻璃窗外,电光闪闪的雨幕,听着滚滚的雷鸣与室内缠绵的音乐,我有一种近似女人的倾诉的欲望,我将我在Z县的全部经历,以及我所有的感受都在升起的咖啡浓郁的香气中,告诉了我的那位当心理医生的同窗,最后我说:“我好像是在Z线遇到了一个尤物。”谁知我的那位同窗自始至终都睁着惊奇的眼光审视着我,就好像我是在讲述一个外来星客的故事。在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他很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你不是遇到了一个尤物,而是遇到了一个患有严重心理障碍的人。你说的那个小女人,我敢肯定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而且还患有迫想症,这对于一个有心理病态的患者来说是最残酷的病情,抑郁症,虽然意识清醒,但很容易导致精神分裂,而迫想症已经是分裂症的前兆了。所以,小女人对你的态度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明白时她知道你不是她的丈夫,所以她便默不作声,糊涂时她就完全把你当成她的丈夫,因为你和她的丈夫长得非常相似,这就难怪她的幻想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你知道吗?她的病很危险,无论是抑郁症还是迫想症,都有可能让她自杀,甚至杀掉小男孩,她现在必需要治疗。”同窗说完很优雅的将头倚在沙发上,同情地望着我。我对他的表情有些恼怒:“干嘛这样看着我?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斜他一眼说。“可她把你当成了丈夫。”同窗说。“切!你说过她是迫想症!”“可是现在只有你才能救她,我也许没猜错,你正想着如何救她呢,对吧?呵呵呵……”同窗呵呵笑着,带着几分欣赏的语气打趣道。
我定定的瞅了同窗几秒钟,也呵呵的笑起来说:“你真是没白学心理学呀,你小时狐疑的臭毛病最终造就了你这份偷窥别人心里秘密的职业。呵呵呵……”
“咋能那样说呀,我这可是份高尚的职业,其实,你,我还不了解啊,从小就善良的像老妈妈,切——”
“你才老妈妈了,我是彪男好不好?"
“哈哈,好好,彪男!彪男,说吧,让我帮忙?”同窗收住笑很郑重的问我。
“你以为你跑得了啊?明天你陪我去Z县一趟。”我坚决的说。
“好!就这么决定了。”同窗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次踏上Z线路途的时候,我的心情多了几分缱绻和沉郁。
再次看到小女人觉得她的面色又苍白了许多,而且身体明显比先前又瘦了。小男孩看到我们,惊呼的跑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我的腰,高兴的大声叫着:“你终于来了啊!你是来接我们去看海的,是吧?是吧?”我一把抱起他,把他高高的举过头顶也大声笑着说:“是啊,是啊,小伙计!”
小女人很轻盈的走到我身边,用了极其悲壮苍凉的声调告诉我说:“学民,我们正等你回来呢,你真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呀。”我看了看同窗,同窗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我很自然的扶住小女人的肩膀对她说:“小青,这是我的同学,他是来这里玩的。”同窗笑眯眯地向小女人鞠了一躬:“你好,打扰了!”小女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同窗几眼,然后轻轻问:“你也画画吗?”
“我不是学画画的,我是医生。”同窗答道。
“医生也会画画的,比如人体。”小女人说。
“非常正确,比如人体的骨骼也需要画。”我看到同窗眨了一下眼说。
现在小女人的睡眠已经少得可怜了,她每天最多才睡两个小时,饮食更不如以前了,来Z县的第三天,小女人的校长找到我,他第一眼见我,没有任何惊骇的表情,他只是审视了我一会儿说:“听张经理说起过您,的确很像他,覃老师现在好像情况不太好,课也上的少了,上班时有些神思恍惚,放假前还好好的呢。”
我的同窗把小女人的情况给校长分析了一遍,告诉校长小女人必须进行治疗,而且说明了我们的来意,校长听后急忙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连声说:“谢谢你,樊记者,谢谢!唉,多好的覃老师啊,多好啊,求你们把她治好吧,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说,只要能治好覃老师的病。”
“目前还不需要,不过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同窗说。
接下来的几天,同窗天天躲在角落里观察小女人,有时和她聊上一阵,我和小男孩俨然成了一对父子,说笑玩耍讨小女人高兴,让我为难的是每天吃完晚饭后我都要跟小女人说“我和同学去画室,你们休息吧”,小女人都会不嫌麻烦的递给我她沏好的热茶,反复的叮嘱“你要喝水,多喝水不要感冒”之类的话,弄得我无所适从,同时也享受着被人关心和呵护的温馨。
第五天晚上,我和同窗回到招待所,同窗就沉重的告诉我:“小女人恐怕活不多久了。”我吃了一惊,急了一身燥汗:“为什么?”
“因为她的迫想症极其严重,而且她得了厌食症,幸亏她还能吃少许的流质食物。”
我颓然地坐在了床上,有气无力的说:“那我们不是白来了吗?”
“没有白来,目前最好的措施就是控制住她迫想症的进展,这样对她病情恶化有很大帮助,对小男孩的安全也很有好处。”同窗说。
“怎么控制?你们采用的那种刺激疗法?”我有些担心地问。
“不行,小女人是个很有理智的人,但她情感极其脆弱,这与她小时的生活环境有关,如果采用刺激疗法,结果会更糟,最好的办法是采用现实疗法,这是我新近研究的一个课题,就是用温和的手段让病人接触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排满她的时间,不让她有任何的空闲去回想,或带她去热闹欢乐的地方或带她去旅游,都可以。试试看吧,她是我这项课题的第一个临床病人,希望我能成功的延长她的生命,让她能清醒的离开人世。”同窗沉重的说。
“什么叫离开人世?你折腾了半天,最终还是让她离开人世,要你这医生干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里一下子就充满了火药味。
同窗冷静的盯视了我一会儿说:“首先是,你应该面对现实,然后才是她,想一想吧,明天带她去什么地方,最好我们共同回北京,回我的诊所,我已经制定了治疗方案,逐项进行吧。”说完,同窗倒头便睡,一会儿鼾声震起,可是我的心里却满怀了惆怅,失落的心游丝一样在空中飘来荡去。小女人那双哀怨凄婉的眼睛定格在我面前,似乎触手可及。我再次失眠,天亮,同窗起床后,第一句话就是:“想好了?怎样?”
“你能保证让她多活一段时间?”我压着嗓子问。同窗又用了那种我极反感的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先带他们去海滨,然后回北京。”我说。
同窗笑眯眯的打了我一掌说:“祝你和她都好运!”
接下来的海滨之旅,让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我除了要想方设法让小女人能进食外,还要考虑如何才能让小女人没有空闲去胡思乱想,幸亏临行之前同窗给我一本关于海的摄影集,他让我在小女人静坐的时候打开来看,以转移小女人的注意力。我按照同窗的计划,在车上打开了第一页,一幅波澜壮阔的大海的图片赫然出现,深蓝色的波涛上卷着银色的兰花,近处有沙鸥点点,远处水田一色,分不清是海掉进了蓝天还是蓝天融化进海里,小男孩高兴的手舞足蹈欢声叫着:“好棒哦,妈妈大海好棒啊!”小女人歪过头来对着画片盯视了一会儿,说:“大海里还有好看的贝壳呢,学民,那次我们是不是捡了好多七彩的贝壳?有孔雀绿,有紫水晶,红宝石,各种颜色都有好多呢。”
我冲她笑笑,点点头,又翻开一幅贝壳图片,上面就有五彩缤纷的贝壳,小女人定睛看着,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她用手指着其中的一个螺形的粉红色贝壳,悠悠地说:“宝宝这是针螺,能吹响呢,我小时候吹过的。”
我就势问:“声音好听吗?”
小女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很悠扬,很悠扬的调子。”
“那——我们今天是去海滩拾贝壳,还是去大海里游泳?”我看着她有了些许微笑的眼睛问。
“学民,你不会游泳的,你会被海水冲走的。”小女人突然惊骇起来,笑意从她的眼睛里立刻隐去了。
“哦,对啊!那——我们就去拾贝壳。”我假装突然警醒,笑着问她。
她立马高兴的笑着点点头,拉起小男孩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抚握着。
在海边我们真的捡了一上午的贝壳,小女人的兴致很浓,她一边捡一边说着自己小时候捡到贝壳后如何快乐的事情,我怕她体弱经不起海风的吹打,就说:“我们去坐船看海好吗?”
小女人忧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悦,同窗的方案第一步已接近成功,我想。
不知是因为小男孩快乐的情感感染了我,还是那点成功的希望,让我有些兴奋,在甲板上沐浴着海上凉爽的风,我居然孩子般的和小男孩用水枪玩起了游戏,小女人坐在长凳上时时瞅瞅我们时时瞅瞅大海,嘴里好像在轻哼着一首歌。我故意大声笑闹着在小女人面前跑来跑去,突然小女人站起来,语调一反常态的急急地大声说:“快看,有条大鱼飞过去了。”
我和小男孩一起扒住栏杆往下看,真的看到有一条灰背的鱼,极快地潜入了水里,硕大的鱼尾一转眼不见了。小女人的这一发现让她快乐了好久,因为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一直泛着少有的红晕,眼神儿也不再迷离恍惚,我又向成功走进了一步。我的心里真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释放。
看海结束了,我带着小女人和小男孩一起回北京。在北京站,同窗早已等在出站口,他很担心的走向我,目光充满了期待,我冲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他突然兴奋地搂住了我的肩膀,羞得我满脸通红,两个大男人在这么繁华的地带女人似的做作,让我感到有些窘态,同窗可能因为有了成就感而忘乎所以了吧。
我们直接来到同窗的诊所,安排小女人母子住下。同窗告诉我:“你老婆回来了,叫我找你,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想为你瞒着,可是我不知道怎就说漏了嘴。”
“她什么反应?”我不紧不慢地问。
“没什么反应,就说了句‘你别有用心,然后就走了,大概很生气,你可得小心点啊,别到时候又跪搓板啊。”同窗嘻哈着戏谑道。
安顿好了小女人的一切,我准备回家看看,刚和小男孩“拜拜”,就听到我妻子的声音:“她在哪?”然后,听到同窗说:“在右边那棵石榴树后边的屋里。”很快,同窗急急地跑过来冲我直摆手,意思是让我躲起来,我没有躲,因为这时小女人站在我身边,我妻子摆动着她好看的优雅高贵的舞步翩然飘来,她含怒的双眼直逼向我,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到我面前,小女人下意识的靠近我的肩膀,把她纤弱的身体倾向我,很轻很柔的问:“学民,她是你同学吗?”我妻子突然停住脚步站在那,她一动不动的看着小女人,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眼神,不是同情也不是疑惑,更不是愤怒,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怜爱和欣赏。她就用这种无法说清的眼神看了小女人好一会儿,令我出乎意料的轻轻走到小女人面前,用她修长的双臂拥抱了小女人,并且极其温和的说道:“你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妻子真诚的举动让在场的我和同窗都感动不已。我妻子是被小女人那种少有的柔弱和清爽的气质感动了,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她还说看到小女人第一眼,她就被小女人那双忧郁哀怨的眼神震撼了,她觉得任何一个有灵气的人都不会在这样的眼睛下放肆自己,更何况小女人温和的肃穆里,有着无以言说的善良和执着,像个天使,一个人怎么会拒绝这样的眼睛呢?那一刻,她从心里相信了同窗跟她说过的关于小女人和我之间发生的事,于是,不由自主的拥抱了小女人。啊,原来女人对女人的评价真是既彻底又到位呀。
小男孩被我妻子安排到一个她同事丈夫的小学校里上学,我除了上班之外就配合同窗医治小女人的病,我妻子表现的要比我还要积极,她真是喜欢上了小女人和小男孩一家,她经常陪小女人逛街,还给她买衣服,带她去舞蹈团看演出,领她去听音乐会,有时甚至与她同榻而眠,虽然小女人的进食有了些微进展,但她的身体依然很弱,我们在进行每一项活动的时候,都非常小心谨慎的注意不让她太过劳累,尽量让她在适度的条件下接受有益治疗。
两个月后小女人被我妻子接到我家中,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小女人出乎意料的喝了一整杯鲜奶,后来她就躺在我妻子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了。整个晚餐她没有说一句话,同窗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对我说:“她醒来后就不再把你当成王学民了,她恢复了记忆,也就是说她的抑郁症正在侵蚀她的神经,这让她越发的怀念她死去的丈夫。我们下一步的治疗就是她的抑郁症。”
我妻子高兴的说:“这么说她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不,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极度的思念和抑郁会让她的厌食症继续加重。”同窗不由得叹息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小女人醒来后对我的妻子轻轻说了声:“谢谢你!”然后就不再发一语。
同窗依然按照他的计划对小女人进行治疗,而小女人的进食已到了我们非常为难的地步。
转眼冬天真正的来临了,缺雪的北京,在这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早晨我拉开窗帘,看到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我刚想去喊小男孩和我一起去看雪,这时电话铃响了,同窗让我马上去诊所,我急忙穿好衣服没有耽误一分钟就驱车赶到了同窗的诊所。我和同窗一起来到小女人的病室,小女人正凝神注视着窗外的雪景,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轻轻的说:“带我回家好吗?”
同窗朝她点了点头说:“好吧。”
“今天就走。”
“好。”
小女人要回家的Z县同样的是白雪皑皑,我们回到了小女人那两间冰冷的小屋,我生起炉火,屋里渐渐暖和起来,躺在床上的小女人很平和的握起了小男孩的手,然后又握起了我的手,虚弱的对我说:“我曾经在梦里打扰过你,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如果——如果,你喜欢宝宝,就把他当成你的儿子吧,求你,给他一个温暖的家,给他一个成功的教育,他很聪明,也很乖……”她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学民和我会感激们的,他在天堂等我,我很幸福,把我送到他的身边好吗?就是我的宝宝,我对不起他,求你照顾好他,他是你的儿子。”
小女人是在一个有雪的冬天的夜里走向天堂的,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脸上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她的手紧握着我和小男孩的手,久久没有松开,我默默的在心里祝福小女人并且向她发誓:“我会给宝宝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成功的教育,祝你一路走好,找到你爱的那个人。”
我们把小女人葬在她丈夫的坟旁——山脚下那条通往森林的小路边,周围满是枯败的“姑鸟”果枝的残骸,小女人追随着她的丈夫走向了通往天堂的路。
姑鸟果,清爽甜香的姑鸟果啊,你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你是人间最美的爱和执着——
一个小女人的故事在世间永远的结束了。
一个散发着奶甜清香味儿的小女人的爱的故事,在世间永远的结束了。
愿她不再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