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晚风拂抑笛声残”句式的讨论和再讨论①

1“拂抑”“拂柳”之争

  2016年11月,看了拙作《昔我往矣》的余元钱〔1〕老同学给我发来评论,语多褒奖,同时又指出书中存在照片不清晰、错字较多等许多问题。

  老余的评论的肯定部分,显属过誉了。照片不清晰、错字较多,说得很中肯。倒是他所言封底有错字之说,引起我的重视。

  封底文字究竟有什么问题呢?

  《昔我往矣》封底原文是:

  人们都渴望见面,事实也许是,不见面而思念比面对面的倾谈更加美好,更加珍贵。

  吾辈已年逾古稀。晚风拂抑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少年时候的往事,是也罢,非也罢,恩也罢,怨也罢,全都远离而去。唯有无尽的牵挂、思念和真诚的祝福,永存于心。

  我逐句逐字推敲,始终找不到他说的那个错字。于是,给他复信:

  你的指教是对的。书里错字确实太多。是我粗心和功底不够所致。但所言封底植入错字一事,我反复查找,至今浑然不觉。不知兄之所言是否指“抑”字?若果系此字,弟当另作讨教。

  老余的答复是:

老莫!短信看到了!封底我所质疑的正是“抑”字,以为是“柳”字之误。“拂抑”,无论是《辞源》还是《佩文韵府》都无此词,也不知何意。而“晚风拂柳笛声残”,则有所本,文从句顺,也正合你“逾古稀”、“夕阳山外山”之意境。未知你是否有新解?〔4〕

  《昔我往矣》封底原文“晚风拂抑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乃是从李叔同《送别》点化而来。

  《送别》原文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在这里,作者意欲借芳草、晚风、垂柳、残笛声和夕阳五种景物并列,来表达送别者和被送别者共有的寥寂、冷落、沉郁、无奈和悲郁心境。我写作时欲借用“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来表达“吾辈已年逾古稀”,即借以表达寂寞冷落老年人之孤寂沧凉心境。可是,在原文中,碧连天的芳草、拂柳的晚风、低垂的柳条、时断时续的笛声、山外山的夕阳的并列,并不完全符合我的表达需要。解决的办法是,去掉“芳草碧连天”,又去掉垂柳,把晚风、垂柳与残笛声的并列关系,改变为晚风与时断时续的笛声的因果关系。我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文字问题。

  于是,2016年11月7日,我复信老余:

元钱兄惠鉴:

  你通过微信发来的信,都看到了。谢谢。

  微信虽已开通,但是74岁的我,使用起来如同幼儿学步,到处磕磕绊绊,步步东倒西歪。现在托女儿晓宇代复此信。看来今后还是老老实实遵从弘一大师所言,“老僧只合山中坐,国士筵上甚不宜”为好。

  拙作《昔我往矣》不过是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交代罢了。能够大致说清楚事情就满足了,尚未考虑过再版,适当时候打印一勘误表是必要的。

  你对封底“抑”字的质疑,引证了《辞源》和《佩文韵府》,可见你做事的严谨、认真。令人钦佩。

  关于“风”和“拂”二字的结合使用,见得多的是“春风拂面”、“春风拂柳”等等。弘一大师在词的前面使用“芳草碧连天”之句,描绘了一幅明媚风光图。接下来的却是“晚风拂柳”,而不是“春风拂柳”。从全书的意境来看,此处要写“拂柳”,当然不能用“春风”。一般说来,“晚风”具有某种苍凉意味。“晚风拂柳笛声残”分明欲营造某种程度的寥寂冷落氛围。这同前面“芳草碧连天”所描绘的明媚风光显然不同,却并非是对“芳草碧连天”明媚风光的否定。在原文里,芳草也好,晚风也好,垂柳也好,夕阳也好,残笛声也好,都并列呈现。一百多年来,对这种并列写法的评论,多如牛毛,一片叫好声。具体表达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艺术与逻辑无疑是统一的。从这一角度来看,对那一片叫好声应该做何评价?我只能说,尚未想好。

  在我看来,“晚风拂柳笛声残”的写法,虽可一定程度地营造寥寂冷落氛围,但是,这里的晚风终究不是劲风,更不是狂风。原作的晚风,基本上属于柔顺之风类型。晚风而“拂柳”其柔顺、和美之意更进一层,甚至还多少流露出一点儿隐隐的浪漫情调。

  大师把“碧连天”的芳草、“拂柳”的晚风、被晚风轻拂的垂柳、时断时续的残笛声、山外山的夕阳并列起来,用以描述当事人的离愁别恨。在下对这样的写法,实在尚未读懂,也就不便盲目地跟随在拉拉队后面去拾人牙慧。

  拙作此处重在写人生晚景,而不是写离愁别恨。在这样的语境下,不取“拂柳”,改为“拂抑”,是因为,窃以为,“拂柳”的柔顺、和美的晚风,不可能“拂”出“笛声残”来。 “晚风拂柳”与“笛声残”难以并列,而受到苍凉晚风“拂”且“抑”的笛声,则必定会呈现时断时续、忽有忽无之听觉效果。所以,拙作的“晚风拂抑”与“笛声残”,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因果关系。前者为因,后者为果。“拂抑”说的是,时急时缓、忽强忽弱的苍凉的晚风对笛声的两种作用——忽拂忽抑、亦拂亦抑。正是这两种作用造成了笛声之“残”。只有亦拂亦抑的苍凉的晚风,方可与破碎的残笛声相适配。柔顺、和美的“拂柳”之风,是难以与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残笛声相适配的。所以,“晚风拂抑笛声残”的写法,正是“文从句顺”的要求。倘依兄所言之“本”,沿用“晚风拂柳”,则其“拂柳”,美则美矣,可惜非“笛声残”所能完全接轨。更何况,拙作此处写的是苍凉的人生晚景,对风烛残年的老翁而言,带某种浪漫情调的“拂柳”,已经成为“过去时”,若在此种情境下使用,岂无刘姥姥穿西装——不伦不类——之嫌!

  吾兄长期从事古诗词创作、研究,有深厚之文字功底。在下以上所述,怕是班门弄斧了。恳请不吝赐教为是。

老莫敬复 2016-12-07

  次日中午,老余发来复信:

老莫:你好!微信已阅。因琐事迟复为歉。

  你的分析,言之成理。对我甚有启迪。

  据我所知,你的“晚风拂抑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乃点化李叔同《送别》一诗,誊抄如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据专家解释:“晚风拂柳笛声残”,意思是晚风吹动柳枝,笛声时断时续。恰好反映你“拂抑”一词,正如前所言,在《辞源》《佩文韵府》等我的所有藏书,均查不到。因而我认为,如果没有看到你的解释,十之八九的人,会认为是错字。

  相互研讨,促使我去读更多的古籍,有不少收获!

  2016.12.8。中午老余匆复〔5〕

  同日傍晚,老余再次发来复信:

老莫,中午匆复。尚有一点未及。今补充说明。

  春风与晚风,不是并列的,春风乃一季之内的风的统称。而晚风,乃一天之内之风,即晨风、午风、晚风。因此,在我看来,陈(应该是“李”)叔同所说的晚风,乃春风内的晚风。诗的意境是和谐,并无逻辑上不通之处。未知此解如何?待进一步研摩

  向映川问好!祝安!

  2016.12.8。傍晚〔6〕

  老余的一天两复,所言“你的分析,言之成理”属于虚言。他并未接受我所分析的“理”。他虽然看到“‘晚风拂抑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乃点化李叔同《送别》一诗”而来,却不接受这一点化。他的复信大致说了七点:

  第一,“拂抑”与原诗不合。李叔同的原诗写的是“晚风拂柳笛声残”而不是“晚风拂抑笛声残”;

  第二,“拂抑”与专家的解释不合。“据专家解释:‘晚风拂柳笛声残’,意思是晚风吹动柳枝,笛声时断时续”;

  第三,“在《辞源》《佩文韵府》等“我”的所有藏书,均查不到”“拂抑”一词;

  第四,没人懂得“拂抑”的意思。“如果没有看到你的解释,十之八九的人,会认为是错字。”

  第五,李叔同的《送别》并无逻辑上不通之处。

  第六,春风晚风不并列。

  第七,“拂柳”含有亦拂亦抑之意。“恰好反映你‘拂抑’一词”。

  我对老余的此番论述甚是不解。

  一般认为,点化即是对前人已有的诗词进行改造、化用或创造性改写,使旧文出新意的一种修辞方式。

  老余既承认“你的‘晚风拂抑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乃点化李叔同《送别》一诗”,但其第一点,却仍以原诗句为标准来衡量点化。依此,则没有点化了,只有引用。而我的文章并非引用。

  我在上一复信中已明确表达,对此种“并列写法,实在尚未读懂。”“尚未读懂”显然含有不理解和怀疑那种写法是否妥当的意思。而后面“艺术与逻辑无疑是统一的”这句话,更加重了不理解和怀疑的分量。

  老余若能说明为什么把芳草、晚风、垂柳、残笛声和夕阳并列起来是对的,使我的“尚未读懂”变成“懂”,就好了。遗憾的是,他只是简单地说“据专家解释:‘晚风拂柳笛声残’,意思是晚风吹动柳枝,笛声时断时续”,只是简单断言“并无逻辑上不通之处”。这种无论证的简单的断言,难以服人。它远未能解除我的困惑和怀疑。

  因此,在同一天,我给老余复信如下:

元钱兄惠鉴,复信看到了,谢谢。

  同意你关于十之八九的人认为“拂抑”为“拂柳”之误的判断。

  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对《送别》及其作者的评价已成定论。我也非常喜欢《送别》的文采,崇敬弘一大师。几年前曾在朋友聚会上独唱过《送别》歌。我书里“回到出发点”一节还引用了他的诗。但喜欢、崇敬归喜欢、崇敬,思考、探讨归思考、探讨。前述对“拂柳”在使用上的评论,属于这样的思考和探讨。我当然知道,任何时候,对名人名著的思考和探讨,风险都是很大的。但是,正如前信所言,因为,“实在并未读懂,也就不便盲目地跟随在拉拉队后面去拾人牙慧。”例如,几乎所有的专家和权威都把“晚风拂柳笛声残”这句话解释为并列的两句话,即“晚风吹动柳条”,“笛声断断续续”。这种解释可能符合作者的意图。但是,原作的前两节在形式上有明显的对称性。我以为前信已经写清楚了。

  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用“拂抑”的说法?这个说法能否成立?是否有生造一个谁也不懂的词之嫌?

  第一问,前信已经作了回答。第二、第三问,我的回答是,若把“拂抑”看作一个新造的词,并以《辞源》、《佩文韵府》等传统工具书为据依,答案显而易见。但是,“拂”、“抑”二词的含义是明确的。在拙作里,这两个含义明确的词的叠用正好能够准确表达本文所欲说明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叠用违反了什么样的为文之法?

  老莫  2016-12-8

  次日,我再给老余一信,全文如下:

元钱兄惠鉴:

  在下前信已述:“拂抑”说的是时急时缓、忽强忽弱的苍凉的晚风对笛声的两种作用——忽拂忽抑。

  《辞源》虽无“拂抑”一词,但“拂”与“抑”这两个词不会没有。

  如果认为有必要,也可以在“拂”与“抑”之间加入一个标点符号“、”,亦可在“抑”之后再加一个“,”。

  这样一来“晚风拂抑笛声残”的句式便成为“晚风拂、抑笛声残”,或者是“晚风拂、抑,笛声残”。

  吾兄以为可不可以?若是可以,读起来有点别扭啊。若是不可以,我真不知道违反了哪条文法规则?

  恳请赐教。

  老莫 2016-12-9上午十点4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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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独秀峰(2008年初秋)

  我本以为,以上回复对“拂抑”的含义、“拂抑”与“拂柳”的区别,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拂抑”是“拂”与“抑”的叠用,表示亦拂亦抑。而原作中的“拂柳”只有“拂”,没有“抑”。在有的人的解释中,把“拂柳”说成带“抑”的“拂”。这种解释的困难在于,必须强化 “拂”的力度。而“拂”的本义却是轻轻擦过、轻轻抖动。“拂”的这一原本之含义怎能由人随意强化呢?我的前述复信已经提出,“柔顺、和美的‘拂柳’之风,是难以与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残笛声相适配的。”老余对此未作回应。

  我回复中所设在拂与抑之间加一“、”,或在抑字之后再加一“,”,其实已经近似于用归谬法了。没人这样写文章的。不想老余的回复却是:

老莫!你真不愧为资深学者,很认真执着。我倾向于前者。或者为:晚风拂,笛声残。干脆不要“抑”,未知如何?

  孔见,供参考。〔7〕

  在我的信中,“前者”明明是“晚风拂、抑笛声残”。老余却把它变成了“晚风拂,笛声残”!去掉了‘抑’字,哪里还是我所说“前者”!

  这样的讨论使我感觉到,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或曰一种潜规则在警告着人们:名著是不可以轻易“点化”、不可以借用、不可以轻言“不理解”或怀疑的。我决定对它敬而远之——放弃对“晚风拂柳笛声残”表达方式的借用或点化,尽量避免对名著的招惹和触碰。中国文字的多姿多彩,为人们使用汉字提供了灵活多样的表达方式。不一定非得局限于某一种形式。


  注释:

  〔1〕余元钱,字布泉,诗人,福建仙游人,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福建省诗词学会原理事,福建省作协会员。厦门市诗词学会副会长和楹联学会顾问,《鹭江吟草》主编、《厦门诗词》执行主编。编著有《中华爱国诗词选》、《中华爱国对联选》、《诗词曲格律启蒙与创作技艺》(上、下)、《未名集》(以上均由中华诗词出版社出版)、《未名论丛》(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等十多种诗文集。

  〔2〕、〔3〕、〔4〕、〔5〕、〔6〕、〔7〕余元钱著:《未名论丛》(下),中国文化出版社,2017年8月第1版,第396-398页、第398页、第399页、第402页、第402页、第4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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