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丽,烈茶已经恢复了她寻常敏捷的思维,她看出他了心里的想法、就微笑着说道:“你当然不可能知道我的事情。我已经加入了工人阶级。”

  他完全不明白地注视着她。“你不会是说——?哎吆,你究竟在做什么?”

  “学着当个女帽商——至少是在尝试学着做,”她匆忙斟酌着加以解释。

  罗斯代尔镇定了一下、几乎惊讶地低声打了个口哨。“别瞎说——你不是认真的吧,是吗?”

  “完全是认真的。我被迫工作来维持生计。”

  “可是我听说——我以为你和诺尔玛.海琪在一起。”

  “你听说过我去给她当秘书了吗?”

  “就是那一类的说法,我相信。”他倾身过去给她添满茶水。

  莉丽猜测着这个话题会有使他难堪的可能,就抬起眼睛来直视着他,突然说道:“我在两个月前已经离开她了。”

  罗斯代尔一个劲儿笨手笨脚地操弄着茶壶,她敢肯定他已经听说人们是怎么说她的了。可是罗斯代尔没有听说的是哪些事情呢?

  “这不是个软和的座位吗?”他询问道,想着要轻松一些。

  “太软和了——人都要深深地沉下去了。”莉丽把一只胳膊支撑在桌子的一边上,坐在那里热切地注视着他、这以前她从来没有这般看过他。她有一个难以遏制的冲动促使着她、要把自己的状况说给这个男人,他对自己的好奇心她过去总是严厉地加以推拒的。

  “你认识海琪夫人,我想?好了,可能你会觉得她会让一个人一切顺利的。”

  罗斯代尔看着像是有点疑惑不解的样子,她记起来对他来说暗喻是没有意义的。

  “那不是你呆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他首肯道,在她专心而深切注视的光芒之下、他显得是如此的专心致志、情动于中,以至于他发现自己不觉间就被拉入亲昵无间的那可怪的无底深渊之中了。他,曾经不得不以她不经心的一瞥为一生的永恒,那暂时的顾盼一闪而过瞬间飞走、迅速隐入到树丛之下不见了,现在却发现她的眼光若有所思地痴痴锁定在他的身上、几乎让他要晕倒的感觉。

  “我离开,”莉丽接着说下去,“是怕人们会说我在帮着海琪夫人跟福雷迪.冯.奥斯波夫结婚——他对她一点也不合适——而人们还在不停地说着这件事情,我看出来自己最好还是呆在原来的地方为好。”

  “哦,福雷迪——”罗斯代尔把这个话题轻轻拨到一边、神情之中不屑一顾的样子、觉得他是对此很有些看法的。“福雷迪算不得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卷入其中。那不是你的风格。”

  莉丽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她不能蒙骗自己、听到这话让她无比喜悦。她本来想要坐在那儿,再多喝点茶,继续向罗斯代尔倾吐自己的心声。可是她习惯中养成的做法提醒她、已经到了应该结束谈话的时候了,于是她轻轻动了一下、把椅子推后了一些。

  罗斯代尔做了一个反对的手势制止她。“再等一会儿——现在不要走;静静地坐着再休息一会儿。你看起来衰弱得可以了。而且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他突然止住了,意识到这么说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本意。她看出了其中的矛盾心情、也能够理解于此;她更理解了他遣词用句的本意所在,当他直视着她,突然再次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你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说你现在正学着做个女帽商?”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正在雷吉娜店里当学徒。”

  “我的天——就你?可是为什么啊?我知道你的婶娘已经弃绝你了:菲舍尔夫人告诉我这些了。可我也知道你从她那儿得到了一份遗赠——”

  “我得到了一万美元;可是遗赠要直到明年的夏季才能到帐。”

  “好了,但是——看这儿:你随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以此为抵押借款的。”

  她坚决地摇了一下头。“不;因为我已经欠下了这笔钱。”

  “欠下了这笔钱?整整一万美金?”

  “每一分钱。”她停了下来,突然又接着说下去,两眼直视着他的脸面:“我以为嘎斯.特伦纳曾经跟你说过、他在现货买卖上给我挣了一些钱。”

  她停了下来,而罗斯代尔,由于焦急有些头昏脑涨的,喃喃低语道、他记得有过这一类的事情。

  “他挣到了大约九千美元,”莉丽接着说,还是那样急切而毫无保留的语气。“这个时候,我以为他是仅用我自己的钱在做投机生意:我简直傻透了,可是我一点也不懂得买卖。后来我得知他不是用我的钱——他说的给我挣的钱、他的确是给我了。这个意思就是说是出于善心,当然了;可是这种恩惠可不是一个人担负得起的。不幸的是、我在发现自己的错误时、钱已经花了;因此我的遗赠就不得不拿来赔付。这就是我现在要努力学一门业务的原因。”

  她的这番解释再清楚不过了,从容不迫地抑扬顿挫着,确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按时深刻地打入到倾听者的内心里去。她热切地渴望着、有人能够了解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的真相,同时也想让关于自己要偿付这些钱的传言能够传到朱蒂.特伦纳的耳朵里去。此时她突然想起来,罗斯代尔因为惊愕于特伦纳的倾心相告,把他作为接受与传递她的真实版本的对象再合适不过了。她甚至感到了一种暂时的快慰、当她想到自己可以这样解脱自己这个可厌的秘密的时候;可是这种感觉在告知的过程中逐渐地消失殆尽了,说到最后、她苍白的脸色因痛苦而深深地红涨起来。

  罗斯代尔一直在不解地注视着她;可是疑惑之处却转向了她没能预料的方面。

  “可是你看这儿——如果情况就是那样的话,就可以把你自己完全拆解得干净了吗?”

  他这么说、好像是她没有抓住她的行为的重点;好像她对业务不可弥补的无知、即将把她再次陷入愚蠢的盲动之中一般。

  “完全的——是的,”她平静地认同道。

  他沉默地坐着,厚实的双手交叉着手指放在桌面上,他那疑惑不解的小眼睛探视着荒凉的餐馆中的每一个隐秘之处。

  “看这里——那太好了,”他突然惊呼起来。

  莉丽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意。“哦,不——仅仅是可厌而已,”她断然说道,把她的羽毛披肩的两头并在一起拿起来。

  罗斯代尔坐在那里没有动,深深地沉入到思绪之中、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莉丽小姐,要是你需要任何支持的话——我喜欢直来直去——”他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谢谢你。”她伸出手去。“你的浓茶已经让我得到了巨大的支持。我感觉现在有气力对待一切事情了。”

  她的表示似乎是确定了离开的意图,但是她的陪伴者扔给侍者一张钞票,把短粗的手臂溜进他那贵重的外套里边。

  “等一会儿——你答应过让我陪你一起散步回家的,”他说。

  莉丽没有说什么推辞的话,在他停下来点清找零以后、他们就一起离开旅馆、再次穿越第六大街而去。当她在前头领路往西边走去,路过期间那一片长长的街区的时候,透过那些歪歪曲曲斑驳锈蚀的栅栏,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墙上写着的、都是过去吃饭的人留下的一些污秽言秽语,莉丽觉得罗斯代尔看到这些、正在捏着鼻子对这样的邻处环境嗤之以鼻;在门前台阶上她最终停下了脚步、他以难以置信的厌恶表情抬起头来看着上边。

  “这不是到地方了吧?有人告诉我说、你现在和法瑞施小姐住在一起。”

  “不是;我寄居在这里。我依靠朋友们生活太久了。”

  他还在扫视着都起了泡的棕色石头门脸,那些垂挂着都失去色泽的雷丝的窗户,那些庞培古城一样装饰的泥迹斑斑的门厅;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明显是在鼓足勇气地说:“你会让我过几天来看你吗?”

  她笑了起来,认识到了这般勇士般的恩惠、几乎达到明显感喟于衷程度的样子。“谢谢你——我会非常高兴得,”她这么回答道,这么衷情的话语她还是第一次对他说。

 

  那天晚上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莉丽——她已经早早地逃离烟气弥漫的地下室餐桌——坐在那里回味着促使自己情不自禁向罗斯代尔敞开心怀的那种冲动。在这样的思忖之间、她发现自己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加重了——一种害怕回到房间里独处的恐惧,当她可以身处任何别的地方,或者有任何人的陪伴、而不是独自一人的时候。许多后来的情状,都加在一起把她越来越隔离于所剩无几的几个朋友了。作为嘉莉.菲舍尔一方来说、疏远的原因可能并非完全地不是出于本意。既然为了莉丽已经做过了最后的努力,而且已经把她安全地托付于雷吉娜女士的工作间之中,菲舍尔夫人似乎就安心地停歇了她的操劳;而莉丽,由于理解个中缘由,也就不可能对此有所责备。嘉莉实际上已经很危险地接近于卷入到诺尔玛.海琪夫人事件之中的边缘了,而且不知费尽多少口舌之术才得以巧妙脱身。她曾经坦然承认、是她把莉丽和海琪夫人纠合到一起的,但那个时候她还不了解海琪夫人——她对莉丽直言相告过、一点也不了解海琪夫人——何况,她也不是莉丽的监护人,而且这个姑娘也真正到了足能照顾自己的年龄了。嘉莉并没有如此赤裸裸地解释她的情状,可是她任由自己的新近知己、杰克.斯蒂普尼夫人、来帮着她这样解释:斯蒂普尼夫人,正为自己唯一的兄弟险些不能逃脱而震惊后怕,但是急于要向菲舍尔夫人加以辩白,在她的家中、说她是仰赖这个“欢乐聚会”并成为身心的必需、自从她结婚之后解放于冯.奥斯波夫家的观念以来。

  莉丽理解这种情势、并且能够加以体谅。嘉莉曾经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最好的朋友,而可能只有象格蒂那样的友谊、才能经得起目前越来越紧张的状态考验。格蒂的友情的确是根深蒂固的;可是莉丽也已经开始在刻意回避她了。因为她到格蒂那里去、难说没有遇见塞尔顿的危险;而现在遇见他只能是完全的痛苦。就是在想到他的时候、都已经非常痛苦了,无论是在她思想清醒的时候清楚地想起他,还是在那些痛楚的夜晚中、迷迷糊糊地感觉他萦绕在心头的时候。这是她为何又去求助于海琪夫人的药方其中之一的原因。在她焦虑不安的自然梦境片断中、他有的时候还是象过去那样友好而亲切的假象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样美好的欺骗愚弄之下消磨了她的勇气、这时她会突然惊起。然而在依赖小药瓶维持的睡眠之中、她就深深地沉入其中、没有这种半清醒状态下的造访了,沉入无梦的无底深渊、每一个早晨醒来、一切都被涂抹消除、只留下一片空洞无物的记忆了。

  逐渐地,肯定来说,过去思想中的那些压力还会不时袭来;可是至少它们不再在她清醒的时候纠缠不休了。药物给了她一个暂时恢复过来的幻觉,有这样的感觉就有力量支持她每天的工作。这种力量的要求越来越强烈、因为她的前途的复杂性也越来越严重。她知道在格蒂和菲舍尔夫人看来,她目前只是在处在一个短暂的缓刑期而已,因为她们相信、她在雷吉娜女士这儿当学徒,是为了让她在接受到宾尼斯顿夫人的遗赠之后,可以实现她想象中的那个关于“绿白掩映”的店面,由于有这些事先的训练、能够完全称职地经营起来。可是对莉丽本身来说,她知道遗赠是不会落在这个用途上的,因此这个训练就显得是完全白费力气的。她完全清楚,就算她能做到尝试着与那些自小就为这项特别工作而接受训练的能手们竞争,她能够得到的微薄报酬、也不足以作为她的收入以外的额外所得、来补偿她用在这项工作上的辛苦操劳。认识到了这个事实以后、她又从心底里萌生起那种诱惑、想把遗赠用在创立自己的生意上。一旦创立成功,自己手里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女工们,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办法与能力吸引到一个时尚界的老主顾的;如果生意在持续之中、她就能够逐步地攒起足够的钱来、最终偿还掉所欠特伦纳的债款。可是这项工作要用数年才能完成,就算她能一直保持紧缩自己的花销到最大程度的话;而同时她的自傲情绪就会在沉重到不能忍受程度的责任感之下被彻底摧毁。

  这些还都是属于她表面上的一些思虑:在其背后还暗村着一种私秘的畏惧、这种责任感不会总是那么难以忍受的。她知道自己不敢信赖于这种意图会长此以往持续下去,她真正害怕的是、想到自己会习惯于把特伦纳的债务就这么不了了之地放到一边,就像自己习惯于在萨布丽娜号上分配承担的义务那样,以及她几乎顺水推舟地默许了斯坦西有关海琪夫人的进展的那个计划一样。她的危险所在,正如她自己知道的,在于过去养成的、而且不可救药的对困苦与贫穷的恐惧感;在于害怕她的母亲曾经一再警示过她的那种不雅不洁的浪涛愈演愈烈的侵蚀。而现在一种新的危险前景已经在她的面前展开。她明白罗斯代尔准备要借钱给她了;而希望借助于他的惠予的渴望、正在暗暗地盘踞于她的心头。当然从罗斯代尔那里接受一份贷款是不可能的;但是一些接近于此的可能性还是萦绕在心头、诱惑着她。她敢肯定他还会再来看她的,几乎也可以肯定,要是他来了,她可以促使他做出一定程度的奉赠、在她答应先前拒绝过的那些条件的前提下、和她结婚。要是重提这些条件的话、她还会加以拒绝吗?一次又一次,新的不幸降临到她的头上,那些个赶尽杀绝的泼妇们都学着伯莎.多尔塞特的样子;而近在手中的,安全地和她的文件锁在一起的,就有结束她们追杀的最终手段。这个诱惑,由于她对罗斯代尔的轻蔑促使她曾经拒绝过,现在却迫切地催促着她;她还剩下多少力气可以用来推拒呢?

  剩下的这点力气无论如何要尽可能地节省下来;她不能坚信自己再冒一次整夜失眠的危险了。在漫长的沉寂之中、疲乏与孤独的黑暗幽灵蹲伏在她的胸怀之上、随时想要猛扑噬咬,已经耗干了她的体力、使她清晨时的思绪只能在一片迷朦中虚弱地游弋不定。唯一解脱的希望都在床边的这个小小药瓶里边;而这个希望还能持续多久、她不敢加以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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