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春天已经来临了,但山上的天气,还有一股逼人的寒气。

  去往赵哇岭的路上,枯黄的野草匍匐在地上,没有一点泛绿的痕迹;落光叶子的灌木,还是一片黑灰的颜色;树根处,仍然没有融化的积雪白白的,上面残留着辨别不清的蹄印;半山腰一簇类似白桦林的树木,挺直着身子,好像身着白色军服的士兵,镇守在冬日的山岗上。

  背着干粮与简单的行李,我与王星农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偶尔一两只冬鸟,惊叫一声,又箭一样飞过。

  “后悔吗?”我问星农。

  “死也不怕。自从经过那次翻车的事后,我把许多事情都想开了。我什么苦也可以去吃,什么困难也要去面对。”王星农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不管处于人生的何种阶段,都得有几个能同甘共苦的好兄弟。有这些兄弟们的陪伴,鼓励与支持,即是处于至暗时刻,你也不会消沉下去,而且会迅速积聚起奋起的力量。

  就说这次来赵哇岭植树造林,我贸然做出决定,接受任务,或许是一种年少的冲动,如果没有好兄弟王星农积极响应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一个人来这个地方的。

  来到赵哇岭后,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糟。各村抽调来的人都是一些年龄非常大的。或许当时他们并不算年高,但在我们两个十七八岁孩子的眼中,一个个头上裹着毛巾,脸上布满沟壑似的皱纹,穿着厚厚的中式棉裤棉袄,那笨拙的身子与不善言辞的表情,就给人以苍老或陌生的感觉。

  我与星农找了孔向阳的土窑洞,把里面一些乱石碎瓦扔了出去。我俩走了很远,每人抱回一捆狗尾草,铺在地上。接着,又把我们随声携带的被褥铺好。

  这就算安顿下来了。

  刚躺下,土窑洞里还能闻到一股灰尘与野兽粪便的味道,过了没多久,也就适应了。正如常年睡在马号里的喜来老伯所说,再也闻不到骡马的味道了。

  我们与外村几位老人生活在一起。每天在一个盘有炉子的土窑洞里,用铁锅熘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吃。同时,也可以听听这些老人给我们讲一些过去的事情。

  让我十分好奇的是,这里常年并没有人住,为什么有些土窑洞里还垒着简陋的土炉子?经过简单的收拾以后,我们现在仍然可以使用。一位老人哈哈地笑着对我说,不知道吧,这些是“避贼窝”。

  什么是“避贼窝”呢?他说的话让我更加糊涂了。老人说,你们两个年轻人尽管觉得现在很苦,是因为你们没有经过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那时候生活在这里的人,随时都有受到不法之徒的侵扰。毛贼、土匪、兵痞,有时候你搞不清楚是什么人,突然就会逼着你做这干那。拿走粮食衣物是小事,一不小心连一家老少的脑袋也拿走啦。因此,老百姓就想了个法子。觉得风声不对,就跑进山里,钻进这些小土窑洞里。在窑洞外面遮盖上一些树木柴草,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等到劫匪走了才敢回家去。在那个年代这里时常有人居住的。

  哦,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几位老人给我们一一指认,哪些土窑洞是“避贼窝”,而哪些则是夏季临时圈羊的地方,以及一些烧过木炭的窑子。经他们这么一说,原来我与王星农住的那间土窑洞,原来是一个羊圈。

  接下来,与这几位老人相处的时日里,还是很愉快的。他们每次干完活回来的路上,就顺便捡拾一些干透的柴木。他们用这些柴木架起炉火,很快就把我们带来的干粮熘热了。而我与王星农则负责从坡下的一眼清泉中挑水。

  山上的人都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大清早起来就挑水,认为早晨的水最好,最干净。每天早晨,当薄雾幕纱般缠绕在周围山腰的时候,我与星农就挑着水桶,踩着那些松软的草地,去坡下挑水了。尽管我们每天都要把那泉水上面的浮游,清理一次,但每天早晨打水时,上面又漂浮着一层草叶、柴棍及尘土。

  有一次,我们竟然在泉水的附近,看见一些模糊的无法辨认的蹄印。

  我们把蹄印的事告诉几位老人,他们笑着说,没事的。现在这里没有豹子啦,一定是周围村庄的野狗寻着人的足迹来偷吃东西来啦。你们要注意,别把干粮让狗叼走了。

  这几天,山上迎来一股倒春寒,几位老人实在受不了,都先后离开了这里。而我与星农是不能离开的。如果就这样回到村里,那以后还怎么抬头见人呢?所以,我俩相互鼓励,一定要坚持到底。

  下决心是容易的,但一个个现实的困难是必须面对的。老人们离开后,我们必须亲自捡拾柴火,架火做饭。后来,我俩进行了分工,隔一天一个人去坡下挑水,每一周一个人回村里取干粮。

  就这样,我一日又一日地坚持着。

  按照我们来时队里的说法,此次给林场植树,带有搞副业性质的。挣一元钱的话,我们可以从中抽取两毛。这样,种一亩地,林场就给队里两元五角钱,我们就可以抽取五毛钱呢。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挣钱滋味,苦涩而又有希望与快乐。感受到每一分钱,都是要用汗水交换的。

  一天清晨,当我们刚刚起床准备挑水时,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撞进我们的住处。尽管这里偶尔也会有人来看看,但大清早就有人来,还是第一次。我们俩本来就有些紧张,看到那家伙惊慌失措的样子,更让人心里犯嘀咕。好一会儿,从他那不太连贯的外县口音中得知,他是一个早起赶路的人,正好路过这里。就在刚才,他看见一头豹子沿着我们平时挑水的方向下去了。

  哎呀!经他这么一说,反而把我俩吓了一跳。本来王星农还计划去挑水去呢,再也不敢去了。从此以后,我们把挑水的时间,改在了下午,干完活以后。

  前面说过,那几位老人离开以后,我与王星农轮换着回家背干粮。一般情况是,中午往家里走,回到家后让家里人晚上准备一下,第二天早晨拿上,再赶往赵哇岭。如果早点走的话,一般早晨七点多即可到达。那时我们都没有可看时间的钟表,关于时间的迟早,主要看太阳的升落高低。

  这一次,又该王星农回去拿干粮了。午饭后,我看见还剩下一个窝窝头时,还特意提醒过他呢。

  “你回去给咱拿干粮吧。”午饭后,我拿上镢头走的时候,给王星农说。

  “嗯,嗯,行。我回去拿吧。”我听见他答应的时候,有些哼哼唧唧的样子,并没说什么。我就安心地去地里了。

  当西坠的太阳再也支撑不住,迅速滚落到西山背后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向那个土窑洞的家走去。

  这一段时间以来,只有这个地方,才让我有温暖、安全,或者说惬意的感觉。我们会在劳作之余,谈一谈我们村里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也可以发泄一下对队里干部的不满情绪,更主要的是,我们可以谈谈我们的理想。有一天我问他,如果我们在这里挣了钱,你最想买什么东西?星农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买些画笔与画纸。他说,他喜欢画画。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以后想当一名油漆工。他说,每当看到别人家油漆柜子上的那些图案,他都感到非常的喜欢。他说,如果有可能,要给村里每家每户的柜子上用油漆画一幅画儿,给每一个孩子睡觉的地方画一只上山虎。当然他也问过我,准备买个什么东西?我说,我一直想要一本《新华字典》,这样,我就可以认识许多字了。不上学了,我也能读懂所有的书。人的欲望或者说快乐的满足是阶段性的,在那个时候,能实现这样一点念想,对我们来说,已经很满足的了。

  当我翻过那道黑灰的土坡,快要到家的时候,突然看见,那孔窑洞的柴门并没有完全闭住。怎么回事呢?是有人来了,还是?

  我加快步伐,推门入屋,才看见是王星农根本没有走。而且还在那一堆破烂的被褥中躺着呢。

  “怎么?你没有回去吗?”我不解地问。

  “嗯,我,我觉得一个人不愿意回去。”王星农吞吞吐吐地说。

  “难道豹子就在路上等着吃你吗?”由于饥饿与劳累,突然,我不知从哪里来了火气。

  “你不回去,我回去。你等着。”说完,我摸过门边的一根木棍,摔了门,就走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山坡上一根根干枯的树枝,像一个个老人僵硬的四肢;风从树林里不断蹿出,发出怪兽似的声响;路边的野草倒到立立的,在风中相互摩擦的声音,好像有动物穿行其间。这时,我的脑子里,也不时浮现出那个外县人口中描述的豹子的影子。

  进入沟底后,四周更加漆黑一片。我的两只脚在磕磕碰碰的碎石与树枝间,探寻着路的痕迹;为了壮胆我只好不断地挥舞着那根木棍。那木棍撞击周围石头的声音,仿佛黑夜里一道道亮光,刺破夜色,射向无边。附近的野鸟拍打着翅膀惊恐地逃去;草丛里的小动物箭一样射出。突然,我有一种黑夜中驱赶万物的快感。刚才那种恐惧感逐渐消失,立着的头发,发凉的脊背逐渐恢复了正常。

  当我浑身冒汗回到家里后,自然受到父母的责怪。他们说,难道不会两个人一起回来吗?说起来也是,冲动是魔鬼,这人呀,总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智商最低。如果能与王星农平静协商,或许不会一个人逞能回家的。好在一切顺利。

  当我第二天早晨背着干粮去往赵哇岭的时候,我远远看见,王星农已经站在山梁上望着我呢。

  我的好兄弟呀!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