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丁红生收到父亲的来信,说今年春节恐怕是回不了家。农场方面要求大家在劳动岗位上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父亲还说,儿子大了,该懂事了,家里的事情要操心,把妹妹照顾好等等。红生看着看着信就有想哭的感觉。想起小时候过节,爸爸妈妈带着他和妹妹逛庙会,晚上上街放花、放炮、包饺子的情景,心里想得不行,血肉相连的,恨不得立刻去农场看他们。可是爸爸没有写妈妈的情况,只是说他俩也很难见面。

  星期天,应该是农场的休息日,红生和红鱼四点就爬起来。红鱼把前一天晚上从大院食堂买的一小碗红烧肉热好装进饭盒,红生把节前配售的花生瓜子倒出一半包好,草草吃了口早饭,两人就骑车上路了。

  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远远只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

  哥哥说,是曙光。

  红鱼心中一喜,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哥哥说,我们约好的,这小子,还真起来床了。

  何曙光早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头戴海獭毛将军帽,身穿厚呢军大衣,口罩挂在帽子上,时髦而帅气。他是前一天主动要求陪他们去的,一是他也关心红生父母,二是想散散心。他拉下口罩,嘴里哈着白气说,我真怕你们把我忘了,不等我就过去了。

  红生说,哪能呢,万一红鱼骑不动了,我一个人又带人又扶车,怎么带得了?我还指望着你呐。

  红鱼说,谁说骑不动了?我不会比你们差。

  曙光说,没事儿,女孩嘛,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红鱼说,就不差!

  哥哥说,红鱼,别把话说得太绝,到时候,想求人家帮你都张不开口了。

  三个戴着白口罩的年轻人冒着凛冽寒风,骑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农场所在的那个小镇。途中,由于风太猛,在红鱼的请求下,三人才在一个土墙下避了一会儿。

  小镇离农场还有二里地。九点不到,街上就已经有三三两两城里干部模样的人在走来走去。红鱼被派去问路。一个人说,在那边。另一个人说,在这边。再一问,说是此地有好几个机关农场,具体谁是谁,他们也搞不清楚。红鱼一听就呆了,因为爸爸信上的地址只是信箱号。她连忙回来讨主意。

  曙光说,那就去镇革委会问吧。

  红生说,也不知道有人没人,今天是星期日。

  曙光说,总是有人值班吧。

  折腾到十点,他们才找到父母所在的农场。门口站着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同样是身着军装的红鱼义不容辞地前去询问。站岗的战士口风很紧,一问三不知。

  刚才在镇革委会也同样,值班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的,见红鱼是解放军,态度虽然客气,但是问什么都不说。只说是机密。后来还是何曙光想到了可以去邮局问问,而且接受刚才的教训,绝不去找当头的,只远远地在邮局外等着,见到有个穿制服的老邮递员出来,才让红鱼上去问,交代她嘴甜一点,结果一问就问到了。

  农场门口,红鱼又问那战士,你们这里总该有传达室吧,值班室也行。

  战士说,没有传达室。值班室在里边,只能等换岗的时候帮你去问问。

  三个人只好找个避风的地方再等。红鱼的情绪一落千丈。何曙光就笑了,说,真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温室里的花朵。这么一点儿麻烦都受不了啦?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教导你的?

  红鱼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谢谢,幸亏有你,要是只有我哥哥……哼。

  红生连忙说,让他来还是我的英明决策呐,是不是?

  还好,不到半个小时就换岗了。那战士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年轻干部。军装倍儿新,带着硬硬的折儿。他看到红鱼后,眼睛一亮,又接着打量了另外两个男生。

  红鱼及时介绍道,他们是我哥哥。

  干部问,谁告诉你,你的父母在这里的?

  红鱼说,一路问的。

  干部说,这里不许家属探视。

  红鱼一惊,问,是监狱吗?

  干部竟笑了,可能是被红鱼不期然流露的天真打动了,就说,那倒不是,可是……这样吧,你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我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不一定啊!

  哎呀,谢谢。在红鱼忙不迭的道谢声中,那干部转身进去了。

  三个人又等。

  突然,远远地,他们看见农场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轻捷窈窕,匆匆而来。是妈妈!

  红鱼立刻大喊,妈妈——!两行热泪哗地就下来了。

  站岗的士兵厉声制止道,不许高声喧哗!

  士兵不让妈妈出门,也不让他们进门。母子三人就在大门的柱子旁边一里一外地相会了。

  妈妈状态不错,脸色黑红,声音清亮。她张口就对孩子们说,不哭不哭,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了,不哭……

  红生问道,妈妈,你好吗?

  妈妈说,我也挺好,领导看我劳动努力,刚刚让我参加了农场的宣传队,演《红灯记》里的李奶奶。说着就唱了两句,“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魔掌……”唱完,问他们,怎么样?

  孩子们笑道,太棒了!比高玉倩棒多了!

  曙光说,阿姨真显年轻!

  妈妈说,哪里,老喽!年轻时候在文工队唱歌,我老是比别人高两度……

  红鱼破涕为笑,说,什么呀,你那是走调吧?

  红鱼的妈妈今年刚四十二三岁,原名乔秀娟,解放战争期间参了军,自己改名乔虹;由于天生一副清亮歌喉,就直接加入了师文工队;参军不到四个月就嫁给了师长丁立民——不到一年,生下了儿子丁红牛。

  红鱼拿出饭盒给妈妈,打开一看,红烧肉表面已经凝住了一层白白的油脂。妈妈一边说不吃不吃,一边又张开嘴,接住了红鱼送上来的一大勺肉,连油带肉一口吞下。妈妈抓紧时间边吃边说话,先说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解放一批干部;又说谁谁谁解放了,谁谁谁工作了,都是好消息。

  哥哥也把花生、瓜子掏出来塞进了妈妈的上衣口袋,接着问,爸爸怎么样?

  妈妈脸色微微暗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不过你爸爸的问题是爸爸的问题,只要妈妈没事你们就没事,如果在分配工作上有什么麻烦,就告诉妈妈,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离婚,也不能耽误你们的前途……

  红鱼不忍地打断说,别!不能离婚!说着,扭扭身子就要哭,说着,不……能……离……

  红生在一旁无奈地说,瞧,又哭了。

  妈妈说,没事,哭就哭哭吧。在妈妈面前不哭,还能在哪儿哭?

  接着,妈妈又说了谁谁谁离了,孩子就当兵了;谁谁谁离了,恢复工作以后又合了,反正都知道是假离婚,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她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还要在天上走好长的路呐。说着,叹了一口气。

  何曙光在一旁听着,也叹了一口气。在他脚下,土地已经被踢出一个坑。

  妈妈问,曙光,你父母怎么样?

  曙光说,他们没事,多亏离休得早。我爸爸病也多,老在医院住着,就是对现在的好多做法都不能理解了。

  红生说,曙光是红色保险箱里的人啊。

  妈妈说,你也得回去多跟他们说说外面的事情,要不然他们就赶不上形势了……

  曙光说,好。

  这时,农场响起了军号声。

  妈妈说,这是午休号。

  红鱼赶快又往妈妈嘴里填了两口红烧肉,问,你们不吃中午饭了?

  妈妈说,星期天两顿饭……啊,真好吃!……我一直想,一旦回家,一定先炖一大锅肉,让全家都吃个够!吃腻了,就能够再也不想了……牛牛,家里钱还够用吧?

  红生说,存折上还有八十块,红鱼有时候还给我一些。

  妈妈说,好,先用着吧,节省着点。妈妈这儿还有六块钱,给,过节用吧。

  红鱼又想哭,哥哥立刻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说道,又来了,又来了!

  妈妈说,好吧,我还是回去吧。还是小郭排长帮我请的假,别让人家担心。说着,她抱住了红鱼,亲了亲她的脸蛋,又向红生张开胳臂,红生不好意思地凑过去。妈妈搂住他的肩膀,使劲抱了抱。

  妈妈说,啊,你们上学以后我就没抱过你们;这次抱过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再见面呐,就更大了,妈妈也抱不动了。妈妈以后就记住这次了……来,握握手,曙光!……再见!给妈妈写信!

  三个孩子久久地看着妈妈背影,直到农场深处,消失。

  曙光说,你妈妈是个乐观的人。

  红生说,幸亏乐观,要不然怎么熬啊。

  红鱼眼泪继续流着,说,遗憾的是没见到爸爸。爸爸也特别爱吃红烧肉。

  往回走的时候,人就显得有些累,红鱼骑得尤其慢,两个男孩子总是骑到前头再停下来等她。于是何曙光干脆提出,索性一个人带红鱼,一个人牵车。

  红生说,我可带不动她。

  曙光说,那就我带。

  红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车的时候,曙光说,红鱼,还不先谢谢我?

  红鱼立刻嗲着声音说,谢谢曙光哥哥!

  红生在一旁斜了她一眼。

  红鱼笑说,曙光哥哥,你看你看,丁红生生气了!

  红生绷着脸说,最看不惯你这套了,早知道你使的什么心眼儿!

  何曙光哈哈大笑,说,嗨,女孩儿嘛!

  骑了一会儿,红鱼看到后边一辆军用卡车驶来,立刻跳下来挥手。军车居然停下来。身穿军装的红鱼上前说了两句,司机欣然让他们把自行车搬上了后车厢。一路就进了城。

  在大卡车上,何曙光并不看着她,却说,红鱼,你还行。

  红鱼问,什么意思你?

  何曙光还是笑了笑,仍然没去看她。


  这天晚上,丁红鱼躺在床上,久久地睡不着。何曙光的影子在她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他时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时而背过脸去半天不回头,故做不经心状;他时而飞快地骑车带着她鞠躬尽瘁地猛蹬,时而故意落在丁红生的后边,调皮地左摇右晃地逗着她笑……她从后面搂着他的腰,感到安全和愉快。黑暗中,她想着他,他有力的双腿,宽阔的脊背,还有他……可惜,他和那个女王那个样子。

  想着想着,丁红鱼进入了梦乡。

  要说丁红鱼,从小也不是个要强的孩子,身体一直不是很好,长相也不拔尖,性格里带些娇气,因此老师同学父母兄弟对她都没有太高的要求。而小学毕业上到初中,她的学习就显得吃力了,尤其是化学、物理、数学。放学回家,常常是咬着笔杆一下午一下午地干坐着。有时哥哥红生晚上回来能帮她做一做,有时她就那么耗到半夜。好不容易初中勉强毕业,红鱼就和爸爸妈妈说,我再也不想上学了。

  爸爸妈妈冥思苦想,到处征求意见,终于有老战友出主意,上军队护士学校会容易些,而且是参军,孩子也有人管了。填志愿的时候,空军、海军、陆军的护校红鱼都报了,结果空军海军都没要她,陆军护校录取了她。

  一入学,发军装的当天,红鱼就利用午休的时间上街去照了一张相,为此她成为全班第一个被点名批评的学员。紧接着就是三个月的军事训练摸爬滚打。红鱼接受教训,咬紧牙关,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无论是早起出操,夜间拉练,还是射击瞄准跑、跳、投,三个月下来,她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脸色也红了,腰板也直了,声音也亮了,两眼也有神了。

  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她穿着军装,扎着武装带,一进门,爸爸惊讶得眼都直了。摘下她的帽子,不停地糊撸她的脑袋,不知怎么夸她,竟说,好,好,像个农村丫头了!

  见红鱼一噘嘴,哥哥赶快说,爸爸,人家是像个运动员了!

  可惜上学第二年,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

  军队院校最初还挺得住,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可是经不起外界每天各种消息和言论的狂轰滥炸,再加上上级机关的运动形势风云变幻,忽然有一天,护校也停课了。医学基础知识懂了个大概,临床护理常识似懂非懂,丁红鱼和她那些未来的护士同学们都感到了茫然。原来班里有些同学早就参加了学校的造反组织,红鱼竟然毫无所闻。于是也有人拉她参加各种“军团”、“总部”,她就回家去问,才知道父母已经被人造了反。她自然而然就算“黑五类”了,当然不做他想。

  红鱼索性就不去学校了。在文化革命最初的日子,她就是在家里度过的。恰恰那段时间是爸爸妈妈最需要她的时候,爸爸每天挨斗或陪斗,妈妈却被要求划清界限,不许回家。于是每天爸爸回到家的时候虽已筋疲力尽,但有红鱼早早做好饭,烧好洗澡水,他心里的欣慰总是能让红鱼感觉得到。父亲常常是一言不发,红鱼也不多问,都有些熬的意思,熬过了就过了,熬不过再说。终于还是熬过去了。乱箭齐发、集体游街的混乱局面,直到群众组织之间开始对领导权的争夺很难再顾得上“走资派”们了,才告结束。造反派们把这些说不清好坏的干部们往农场一扔就干自己的去了。爸爸妈妈是第一批下农场的干部。全家因此都松了一口气。

  妈妈临走前对红鱼说,当初让你上军队护校真是上对了。

  后来护校成立了革委会,从“停课闹革命”到“复课闹革命”,红鱼又回到学校,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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