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时光、迟迟已近冬日。休闲世界又在进行着从乡村到城里的迁移了,第五大街尽管在周末日子里还是那么荒凉,但是从周一到周六期间、从这个建筑门前到那栋屋子的门脸之间的车流已经在增加、这表明人们的意识里已经渐渐地在恢复对这儿的感觉。

  两个星期以前的那场赛马会,产生的效果犹如一次短暂的活力迸发,使得剧院中和饭馆里边每天都上演着同样奢侈而高视阔步的人类演出、就像赛马场中每日的绕圈表演一样。在巴特小姐的世界里、这场赛马大会及其吸引而来的大众,表面上是被列为不屑一顾那一类景观之一的;可是,就像一个封建领主也会在出外散步的时候、加入到其村庄草原上的舞会一般,所以上流社会也会在非正式以及偶然的情况下、屈尊拜访这样的场景。在其他的人之中,高尔摩夫人也并没有不屑于抓住这样一个机会来展示她自己和她的马匹;莉丽获得了一两次的机会、陪同在她的朋友的身边、出现在这家订得的最引人注目的包厢之中。可是这种犹如既往的亲密关系、只是让她更加感觉到,在麦蒂和她自身的关系中起了一种变化,从高尔摩夫人关于人生的那些乱七八糟、漫无头绪的观点之中,开始初露歧视的苗头、渐渐形成了有关社会品级的观念。不可避免地、莉丽自身将会成为这种新的理想观念的第一个牺牲品,而且她知道,一旦高尔摩夫妇在城中扎下根基、得以立足的话,整个时尚界的趋向将使得麦蒂很轻易地就可以弃绝于她。简捷来说,她想要自己居于举足轻重地位的努力失败了;或者说更是因为,她这么做的企图被一种强于她任何努力的别的影响力所挫败了。那种影响力,经由最后的分析,其实就是金钱的力量:伯莎.多尔塞特的社交信誉是建筑在金汤永固的银行帐目基础之上的。

  莉丽知道、罗斯代尔不仅没有言过其实地夸大她自身处境的艰难、也没有超出他所能提供的完全剖析的范围和程度:曾经在物质资源方面可以与伯莎比肩,她超人的才赋可以让她很容易就能主宰自己的对手。明白这种主宰意味着什么,以及今日的丧失由其所产生的不利地位,让莉丽在冬季这最初几个星期里彻底明晓了其中含蕴。迄今为止,她一直保持着像是社交浪潮主流以外的运动;可是随着进入城中以后,散乱的行动逐渐集中起来,不许让自己自然而然地重新滑入旧日生活习惯之中、仅这一个事实就准确无误地表明她其实已经被排斥在外了。如果一个人不属于季节既定规程中的一员,那么他就是游离于没有社交生命的空虚之中了。莉丽,在她所有不能如愿的梦想当中,真的从来没有设想到可能绕着一个别的中心去运转:看不上这个世界可以是很容易的,可是找寻任何一个别的适宜区域又是极其困难的。她嘲讽的感觉从来没有真正离弃过她,而她现在依然能够细察、以针对自我的嘲弄、自己先前生活所有那些最令人疲累而毫无意义的细节现在所突然具有的特别价值。那些曾经最烦苦可厌的工作,那些本来不想、今却解脱的劳苦,如今看起来有着多大的魅力:甩掉纸牌,去写便条,对迟钝的年长者优渥有礼,笑容满面地忍耐那沉闷枯乏的餐宴——这样令人愉悦的责任义务让空虚的时日多么的充实啊!她真的不知甩过多少纸牌;她以自己的笑容和勇敢执着,在她的世界里一直被人高看;她从来没有遭受任何粗暴的慢待、那有时候会在其牺牲品身上产生自卑的心理反应的。上流社会没有离她而去,它只是漂流过身边,沉迷不觉、没加注意,让她从被贬抑的自傲内心里深切地感受到,她曾经怎样完全地受着它的宠爱啊。

  她拒绝了罗斯代尔的建议、那迅捷的轻蔑反应几乎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没有丧失她愤慨之时炽烈的闪光能力。可是她不可能在高寒之处维持长久的呼吸;在她所受的训练之中、从来没有过坚守精神力量方面的培养:她所渴望的,真正感觉自己予以权能的,是身处一种可以最轻松地展示自己高贵品性的环境。至今为止、她时或而有的抗拒的冲动、足以让她保持自尊的状态。要是她一时失足、也能迅速扎稳脚跟,而且只是在事后、她才意识到每次都是在一个稍低的水平上重新得以立足了。她不自觉中极力推辞了罗斯代尔的援手;她整个的身心奋起力争;可是她没有察觉到,仅仅是由于倾听于他这个行为本身,她已经从中知悉、自己不得不以一些曾经是难以忍受的想法作为现今生存的手段了。


  在格蒂.法瑞施看来,以她那更加贴心的、要说是没有菲舍尔夫人那么洞察的眼光来看、经过一段时间的关注,这种斗争的结果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她的确还不知道莉丽为了趋利避害做出了何等程度的让步;但是她已经看到她急切而不可挽回地屈从于“与时俱进”这毁灭性的政策了。格蒂现在已经在发笑自己初期还梦想着她的朋友走出逆境恢复过来:她深深的指导、莉丽不是那种穷苦困顿可以让其明白失去了就失去了那种道理的人。可恰恰就是这个事实,在格蒂看来,让她的朋友更加可怜地需要帮助,更加显得急需温情的迫切要求、自己却一点没有意识到这种需求。

  莉丽自从回到城中,还没有经常去爬法瑞施家的楼梯。有些时候、格蒂默默中对她同情的探询让她心中激愤:她觉得自己处境真正的困难在于、不可能与那些价值理论有别于自己的人加以沟通交流,而且格蒂生活的局限性,尽管这曾经具有一种对比的魅力,现在却让她如此痛切地意识到自身生存范围的巨大萎缩。而在最后,一天的下午,她终于付诸行动、决定前往朋友那儿做迟迟未果的拜访,这种机会的减缩让她从内心里产生剧烈的感受。沿着第五大街走去,在强烈的冬日阳光照射之下,她的面前川流不息地展现出一条装备精到的马车行阵——让她透过那些单马有篷四轮马车小小的四方窗口、隐约窥见正在展视拜访名单的熟悉身影,看到急匆匆给侍从脚夫分发便条和卡片的忙碌手臂——瞥见这巨大的社交机器那永不止息的轮转、让莉丽更加体会到格蒂家楼梯的陡峭与狭窄,以及它们通往的那如同死胡同一般的局促生活。沉闷的楼梯注定要由郁闷的人来爬:在这世上在这同一时刻究竟有几千几万无足轻重的人在上下着这样的楼梯——就像莉丽在爬上格蒂的楼阶时碰见的那个身穿软布黑衣、正在往下来的寒酸而麻木的中年女士那样的人!

  “那是贫穷的珍妮.西尔沃顿——她过来跟我商量一些事情:她和妹妹想要做点事情支持家用,”格蒂解释说,当莉丽尾随着她进入起居室的时候。

  “补贴家用?她们已经困难到如此程度?”巴特小姐有一丝恼怒地问道:她可不是到这儿来倾听别人的忧苦的。

  “恐怕她们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了:耐德欠下的债务侵吞了她们的所有。她们这样希望着,你知道的,他能从嘉莉.菲舍尔那里挣脱出来;她们认为伯莎.多尔塞特会给他些好的影响,因为她对纸牌不怎么感兴趣,而且——好了,她好言相告地跟可怜的珍妮小姐说、她好像觉得耐德是她的亲兄弟一般,想着要把他带走、带到游艇上去,因此他借着这个机会就能打牌、赛马,重新拾起他文学方面的工作。”

  法瑞施叹了口气停下来、显示出对她离去的拜访者的复杂心情。“可这还不是全部情况;这还不是最坏的呢。好像耐德和多尔塞特夫妇发生了争吵;或者至少伯莎再也不允许他见她了,他是这么地难受、所以又去赌博了,还和各种不三不四的人到处闲逛。还有表姐格蕾丝.冯.奥斯波夫指责他带坏了波迪,他这个春天离开了哈佛,从那时起就一直和耐德泡在一起了。她派人去找珍妮小姐,那场面可怕极了;杰克.斯蒂普尼和赫尔伯特.迈尔逊,当时也在那儿,他们告诉珍妮小姐说、波迪威胁着要跟耐德介绍给他的某个可怕女人结婚,还说他们已经不能干涉他的事情了、因为他已经到了拥有自己的钱物的岁数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可怜的珍妮的感受——她立即就来找我,好像觉得要是我能给她找到事情做、她就能挣到足够的钱替耐德还上债、把他打发走——恐怕她一点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的工作才能抵得上他一个晚上输在桥牌桌上的钱。他乘船巡游回来以后又欠下了大笔的债务——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他在伯莎的影响之下、会比在嘉莉那儿时还要花这么多的钱:你能看出来吗?”

  莉丽听到这番疑问、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我的亲爱的格蒂,我一般是理解人们怎样可以花掉更多的钱的——从来不知道他们怎样能花得少一些的!”

  她解开她的毛皮衣服、在格蒂的躺椅上坐了下来,而她的朋友在忙着布置茶盏。

  “可是他们能够做什么呢——那个西尔沃顿小姐?她们打算怎样支持家用?”她问道,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里边依然有着气愤的语调。这恰是她最不想讨论的题目——她对此真的一点也提不起来兴趣——可是她突然迫切而阴险地想知道,这两个毫无生气、畏畏瑟瑟的、小西尔沃顿情感实验的牺牲品,会怎样应对这严酷的生存急需,因为同样的情形也已偷偷临近她自己的门边了。

  “我不知道——我在尽力为她们找事情做。珍妮小姐大声朗读起来声音非常优美——可是要找到有谁愿意听她的朗读是很难的。而安妮小姐会一点点绘画——”

  “哦,我知道了——在吸墨纸上画苹果花;就是我自己很早以前就会画的那种!莉丽惊呼起来,动作夸张地跳了起来、几乎危及法瑞施小姐那易碎的茶桌。

  莉丽俯下身子把茶盏扶稳;然后重新坐回位子里边去。“我可能忘记房间里没有折腾的地方了——人只得在一个小寓舍里边行动是多美的事情啊!哦,格蒂,我再也不想着舒适快活了,”她叹息着语无伦次地说。

  格蒂抬起头来理解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面,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缺睡而疲惫的光泽。

  “你看起来疲乏极了,莉丽;喝点茶,让我递给你这个垫子靠上。”

  巴特小姐接过茶盏来,但是不耐烦地伸手把递过来的靠垫推开。

  “不要给我那个!我不想靠着身子——我要睡觉就直接去睡。”

  “好了,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会象一只老鼠那么安静的,”格蒂亲切地催促道。

  “不——不;不要安静下来;跟我说说话——让我这么醒着!我在晚上睡不着,可在下午极度的困倦不知不觉地就袭来了。”

  “你在晚上睡不着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她站起来、把喝空的茶盏放进茶盘里边。“再来一杯,再酽一些的,请;要是我现在不保持清醒的话、我今晚可就要见鬼了——完完全全地见鬼!”

  “可要是你喝太多茶的话、那些鬼会更可怕的。”

  “不,不——把茶给我;不要说教了,请,”莉丽专横地回答道。她的声音里边危险地含锋带刺,而小格蒂注意到、当她伸手来接第二杯茶的时候、她的手在哆嗦。

  “可是你看起来这么疲倦:我敢肯定你是病了——”

  巴特小姐吃惊地把茶盏放下。“我看起来像是病了?我的脸色是这样的吗?”她站起来迅速走到书桌上的小镜子前面。“这个镜子太可怕了——斑斑点点地这么脏。谁照它谁倒了霉了!”她转过身来,哀怨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格蒂。“你这愚蠢的小东西,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讨厌的事情?告诉一个人这么难看就足够让人生病了!看起来象是病了、那就是看起来很丑陋。”她抓住格蒂的手腕,把她拉向窗户前。“总之,我最好知道事情真相。看着我的眼睛,格蒂,告诉我:我是那么令人可怕吗?”

  “你现在太漂亮了,莉丽:你的眼睛在闪光,你的双颊突然变得这么红润起来——”

  “啊,我的脸颊是苍白的,那么说了——可怕的苍白,当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是一个健康不良的人?我的眼睛现在亮起来了、因为我是这么地紧张——可是在早晨的时候它们象铅一个颜色。而且我看见脸上布满了皱纹——表明担忧、失望以及失败的皱纹!每一个不眠的夜晚都留下一条新的皱纹——可是我怎么能睡得着,当我有这么多可怕烦心的事情要去想的时候?”

  “可怕烦心的事情——究竟什么事情?”格蒂问道,轻轻地从她的朋友那发烧的手指中抽出自己的手腕。

  “什么事情?好了,贫穷,这算一个——我知道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莉丽转过身去、突然劳累地一下子坐进茶桌边的躺椅中去。“你刚才问我、是否理解耐德.西尔沃顿为何要花这么多的钱。当然我理解了——他和富人们生活在一起就要花这么多钱。你以为我们靠着富人生活,而不仅仅是陪伴他们:其实我们是这样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但是为了这种殊遇我们是要付帐的!我们吃他们的饭,喝他们的酒,抽他们的香烟,用他们的马车、他们的剧院包厢、他们的私人汽车——是的,但是每一样这些奢侈品都是要抽税的。男人通过给仆人们付很大的小费,玩超出自己所有的纸牌,送鲜花和礼品等这样一些方式——还有——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一些这么昂贵的花销;女孩子也是通过付小费以及玩纸牌的方式——哦,是了,我又得再去打桥牌了——还有要去找最好的裁缝,每个场合都要穿恰当的服装,总是要保持自己清新、优美、赏心悦目的状态!”

  她仰着身子靠了一会儿,闭合了双目,当她这么坐着的时候,她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启着,低垂的眼睑遮住了疲惫不堪的聪慧眼神,格蒂吃惊地在她的脸面上发现了可怕的变化——透过一缕灰白的光线、好像突然就辨别出人工化妆的光鲜痕迹。她抬起头来不敢再看,所见影像消失了。

  “这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意思,难道不是吗?不是这样的——我讨厌死了!但是想到放弃这一切、又几乎让我活不下去——这就是我晚上睡不着觉的原因,让我为你的酽茶发狂的根由。因为我在这样的状况下坚持不了太久的,你是知道的——我快要接近技穷智黜的边缘了。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呢——究竟我能如何让自己生存下去?我觉得自己已经堕落到那个可怜的西尔沃顿家的女人一样的命运中了——偷偷摸摸到处去找雇工中介人,千方百计要卖给妇女交易所吸墨纸画簿!可是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在想着做同样的事情了,这其中没有一个人比我还缺乏怎样去挣一个美元的主意!”

  她又站了起来、匆忙瞥了一眼座钟。“太晚了,我一定要离开了——我和嘉莉.菲舍尔有个约会。不要显得这么担忧,你这小东西——不要过多地琢磨我说的这些废话。”她又一次来到镜子前面,轻手快捷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把面纱拉了下来,灵巧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毛皮衣物。“当然了,你知道的,现在还不到去找雇工代理、卖吸墨纸画簿的地步;但是我目下最缺的是钱,要是我能找到事情去做的话——写便条、写拜访名录等可以贴补的事情,或者这一类的事儿——这会帮助我渡过得到遗赠之前这一段时光。嘉莉曾经允诺过去找看谁需要社交秘书一类的——你知道她是专门研究那些需要帮助的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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