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亮,雪很刺眼,路很滑。

  1969年,是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年轻的人们轰轰烈烈地上山下乡,背井离乡地奔赴边疆;年纪大些的人们轰轰烈烈地下“五七”干校,妻离子散地走“五七”道路。然而,人为的热闹永远也敌不过生活本身的逻辑,在激昂的口号声中,在雄壮的进行曲声中,在革命利益大于一切利益的年代,不知有多少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在悄悄地进行。

  陆军护校学员丁红鱼身穿崭新的黄色厚人字纹军装,骑着她的女式飞鸽自行车慢慢地在回学校的路上踟躇。

  刚才她回家时,撞上了哥哥的同学何曙光和一个女生在一起。他们在干什么,其实她没看清楚,只是两人表现出来的慌张倒让她吃了一惊。那临场的一瞥,两人共享并共同保持一个秘密的同德一心的神情至今仍然震撼着她。那女生的脸孔红得像红灯笼,而那个何曙光在故作镇定的同时却嗓音颤抖。

  丁红鱼问,你们在这儿干嘛? 

  何曙光说,没干嘛。谈谈话而已。

  干嘛在我家?红鱼又问。

  你家安静嘛。他边说着,边躲避着红鱼炯炯射来的目光。

  何曙光是哥哥从小的同学,从小学到大学就一直同班,十几年了,一路下来,早已从同学成了朋友。他对丁红鱼的性格应该不陌生。

  丁红鱼一见何曙光和那个女生,就知道是哥哥干的好事,准是他把钥匙借给他们鬼混的,所以他们才如此有恃无恐。

  难怪今天一早哥哥特意打电话到学校辗转找她,问她回不回家添件衣服什么的。她当时还奇怪,哥哥一贯独往独来,天马行空,爸爸妈妈在家的时候,他对这个妹妹从来没个招呼,几乎没正眼看过她,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再说她是军校学员,一身行头从里到外都有部队发,他又不是不知道,用得着他这么瞎关心吗?红鱼心存疑窦,才索性要马上回家看个明白。兵贵反出。不出所料,果然有问题。

  其实,刚才真正让红鱼不快的是,尽管何曙光还算客气,可是那个女生反而像被人烦扰了似的,绷着脸,摆出高傲的样子,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好象应该内疚的不是她而应该是红鱼。

  当时,红鱼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后来她去卫生间,看见地上一双当下时髦的高腰白色回力球鞋,以为是哥哥的,就捂着鼻子拎着鞋想放到哥哥屋里去,不料刚进房间就一眼看见了何曙光和那个女生。那女生留着短发,穿着半新的一字领的蓝色卡其布上衣,领口露出鲜红的毛衣高领,脸色通红。何曙光的将校呢军衣大敞着领子,一看就是他爸爸的老军装,里边也是军队发的草黄色绒衣。

  哥哥的房间很小,只有靠墙的一张小床,他们俩当时是挤在一起的,已经脱了鞋,靠着墙,横坐在小单人床上。

  何曙光见是她,很意外,跳下地来,说,哟,是小红鱼吧?这么大了! 

  你们在这儿干嘛?

  没干嘛。谈谈话而已。

  干嘛在我家?

  你家安静嘛。

  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哥哥的同学……

  红鱼打断他说,我认识你,你是何曙光,她是谁?

  她是谁?何曙光绝对不敢把她的名字告诉红鱼。她是“女王”。女王的名字在当下全市的高校都是如雷贯耳的,若是传出去就是革命学生运动中的大事一桩。在他的支支吾吾中,在红鱼的不断追问下,女王迅速行动,跳下床,抻了棉外套往肩上一抡,带着冷笑,闪开红鱼,径直冲了出去,砰地撞上大门。全部过程不到十秒钟。

  她是谁?

  ……

  她是谁?说呀你!

  ……

  她是谁?!何曙光!……

  丁红鱼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不停地追问。其实那女的姓甚名谁对于她并无意义,即使知道了又怎样?可是当时她只想问,问,问,大声地问,把这大白天在家里撞见一对陌生男女带给她的意外和惊吓挡开,把她对何曙光的愤怒发泄出来,或许还有些忌妒需要排解。

  何曙光是哥哥从小的同学,她早就认识他。小时候他们几个男孩子天天来,下了学就来,而且和哥哥丁红牛一样,对她不理不睬的。只有一次例外,是在放假期间,红鱼和几个女孩在楼下跳皮筋。何曙光们来找哥哥,哥哥不在,他们就在楼外等。

  这时小女孩们的竞争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过了“小举”就是“大举”。小举是手持皮筋小臂弯曲高举过头,大举则是手持皮筋大臂完全伸直,比赛者须在高高跳起时抬起一脚勾住皮筋,拉回脚下完成规定动作。由于双方女孩们高矮不一,“大举”的标准就有了争议,于是在红鱼的请求下,何曙光答应帮她们举一次皮筋。先上的一拨女孩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因为对于小学女孩来说,何曙光委实太高了,不但谁也没有勾到皮筋,而且连勉强碰上的可能都没有。轮到红鱼这一拨了,红鱼上场前充满寓意地看了何曙光一眼,以期获得额外的照顾。可惜当时何曙光因被同伴耻笑,正忙着回击。无奈,红鱼这拨也同样败下场。然后,比赛双方聚在一起研究,最终得出结论,她们谁也没输给对方,却都输给何曙光了。于是她们罢免了他,重新比赛,对他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这就是她与何曙光唯一一次的接触。也许他根本都不记得了。

  何曙光当然记得。给小女孩们举皮筋那年他已经上高中了,看着小蝴蝶似的飞上飞下的女孩们,他们几个大男孩都有些喜欢。正商量着怎么加入进去一起闹闹时,红鱼就发出了邀请,那何乐而不为呢。一口气七八年过去,眼前红鱼这副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的模样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原先那个扎着一对小辫子的不起眼的小丫头长大了,也长漂亮了。只是不记得她有这么厉害。

  何曙光!红鱼一边喊着一边揪住了他。你别跑!

  何曙光突然笑了。小红鱼,你干吗?这么厉害干吗?你以为你抓住了谁?叛徒特务走资派?

  红鱼不好意思地松了手,但一时还放不下架子,说,你当叛徒特务走资派还不够格呐!是不是我哥哥给你们的钥匙?

  那当然,难道是我偷的吗?

  我怎么知道不是偷的?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想干什么?

  你以为呢?何曙光看出红鱼的态度已经缓和了,就想把话说得圆滑些。

  ……你是不是和她好呢?红鱼在表面的严厉中,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

  你说呢?

  她叫什么?这你该告诉我了吧?

  还是不能说。人家是个女同学。

  我看她并不怎么样……

  怎么样或者不怎么样,有你什么事?

  我看你和她……根本不配。

  何曙光笑了笑,说,你不懂。

  此时此地,何曙光不可能想到,就为了这句话,他将来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丁红鱼在雪地上骑着车,两次从车上掉下来,她一时不能决定是不是就这样回护校去。女孩子的嫉妒让她不能安宁。何曙光他凭什么和那么臭傲的女生好!肚子里全是骂哥哥和何曙光的话,还包括何曙光带的那个女的。可是如果现在就回护校,让这些话都再咽回肚子里去,她不是就白白生了半天气吗?她想了想,终于决定去哥哥的大学找他,这叫不吐不快。红鱼掉头往回骑,动作一大,险些又摔下来。

  大学校园里一派冬日萧条。或许是春节临近的关系,除了几张凋零在墙上的红红绿绿的大字报和“炮轰”“油炸”等标语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红鱼骑着自行车慢慢地穿过校园,想起三年来这校园的变化,从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到各立门户、分崩离析,再到锱珠必较、兵戎相见,直到如今人人心灰意懒、意气全无。心中竟有几分惆怅生出来。

  哥哥不在宿舍。门半掩着,室内有四张上下床,在浓郁的脚臭味中,一个懒洋洋的人从其中的一个上铺抬起身说,他刚出去。

  红鱼再赶到哥哥他们在一座教学楼二层的总部。她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但是很快就被哥哥轰走了,他说这是战略要地,闲人免进。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所有的课桌都并在中间,组成一个大会议桌,桌上散乱地扔着饭锅、饭碗、纸张、笔墨等杂物,还有一部电话,这在当时是个稀罕东西。哥哥还是不在。值班的人也说,他刚出去。

  红鱼一肚子气发不出来,越想越恼,只得坐在总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等。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她一会儿一定要问清楚和何曙光一起的那个女的是谁!何曙光竟敢不说。她有什么了不起,用那种高傲的态度对人?!不就是何曙光看上她了吗?连何曙光都没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她?她狂什么?要说认识何曙光,我比你早多了!

  一会儿,远远地,她看见一身上军下蓝的哥哥骑着车,百无聊赖地慢悠悠晃过来。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着装搭配。只见他路过一个小路口,刚要拐到那边去,红鱼就张开嗓子大喊,哥,丁红牛!你去哪儿?!

  哥哥小时候叫红牛,上中学以后自己在牛下边加了一横,改叫红生了。

  红生一见是红鱼,就怒气冲冲地摔下车子跑过来,大喊道,丁红鱼!你来干什么?谁他妈让你回家去的?!明明暗示你别回去别回去,你还是偏偏回去,你这是什么心理!

  红鱼没料到会遭哥哥劈头盖脸的一顿吼,立刻反击说,你呢?你什么心理?爸爸妈妈不在,你把家里当什么地方了?你流氓!大流氓!两个多月都没见了,一见面就骂人!……红鱼禁不住哭出来。

  丁红生踱过来,拍拍妹妹的头,揪揪她的小辫子,不以为然地说,还是那么娇气,革命军队是怎么教育你的?别哭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红鱼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不失时机地问道,那个女的是谁?

  哥哥立刻洞悉一切地说,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不是为我来的。可是,我还不能告诉你。这是绝密。

  可是,他们两个好,有你什么事?万一出点事儿怎么办?

  出什么事儿?哥哥冷眼看着她。

  耍流氓呗。

  其实,以生在那个年代的丁红鱼17岁的年纪,她还不会想象青年男女在一起会出什么大事,尽管她还是个军队护校的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估量他们。

  哥哥说,说什么说什么呢?一个女孩管人家干嘛?人家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出什么事也……也能管住自己,用不着你瞎操心。

  红鱼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瞎操心,就笑了,说,那也不许用咱们家的地方!

  哥哥说,咱家空着,爸爸妈妈又不在,让人家用用有什么不行?再说曙光又是从小的朋友……你以后没事别瞎回家。万一撞上又吓一跳。

  红鱼笑了,说,真的,今天真吓我一跳。……可是我们马上就放寒假了,你也不能不让我回家住呀。

  哥哥说,哟,这倒是个事儿。

  红鱼说,那你让我住到你们学校来也行,和你们“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向你们大学生学习学习呀……

  这时,哥哥的眼神就不对了,他直起腰,笑着看红鱼身后。

  红鱼一回头,没想到她隐隐预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就闪过一个念头,没准会再遇上何曙光。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原因,也许最初的吸引就这样悄悄地扎根了。

  果然就是那个何曙光,他笑眯眯地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责备,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何曙光说,这个小红鱼!

  红鱼一甩头,不理他。潜台词是,流氓!

  哥哥说,红鱼,你还想住到我们学校来同吃同住同劳动呐,谁都不理可不行。

  何曙光说,嗬,真要来呀,我得给你派几个保镖,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别让那边的人抢了去当压寨夫人……

  红鱼红着脸说,去你的!你才当什么夫人呐!

  何曙光说,我呀,我只能当夫,当夫人的夫,当不了夫人。

  红鱼说,讨厌!

  何曙光说,你讨厌我,那我就走了!说完就小跑着离开了。

  何曙光走了之后,红鱼问哥哥,何曙光是你们的头儿呀?他还领导你?他刚才说,他能派人保护我?

  哥哥一笑,不置可否。

  在她看来,那女的跟何曙光是不相配的。虽说何曙光后来没怎么长个儿,在男生里只算得上是个中等偏下,但是那女的要论姿色,也可以说是全无。何曙光凭什么看上她!

  她说,我见了那个女的,不怎么样呀,怎么就把你吓得不敢说她的名字?

  哥哥说,这样吧,中午在我这儿吃饭,下午我们开大会,你也听听吧!


  在大学里,与红鱼结论一致的,认为何曙光和女王不相配的还有很多,只不过他们一致认为是何曙光配不上女王。

  女王是大学的校文工团团长。她上大三的时候,何曙光还是大一的新生。据说她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甚至舞美、灯光也样样拿手,加上她在“孔雀舞”里领舞,同学们就称她“孔雀王”,渐渐地就都叫她“女王”了。她那时是各系高年级男生心目中可望不可及的偶像。何曙光本来是无缘结识她的。

  可是上大学后第一年暑假,他随父母去青岛疗养。第一天晚上,在疗养院的小餐厅里,当父母与一对老夫妇握手寒喧时,他却在他们身后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女王。两对老夫妇互相一说,原来他们的子女还在同一所大学读书。

  你叫什么?女王问他。

  何曙光。

  你以前在学校认识我吗?

  不认识。

  不可能。女王说。

  他争辩,说,真的,我们低年级男生根本不注意高年级女生。

  你还是知道我是高年级的呀!

  知道是知道,就是不在乎嘛。

  为什么?

  反正也没希望。

  女王就笑了,拖着长声说,是——吗?……讨——厌。

  在后来的日子里,在父母亲的默许下,在弟弟妹妹们的追随下,他们熟识了,他们追逐嬉戏,双方都竭力做出两小无猜的单纯神态。表面上,女王是孩子们的头儿,她天天把一句话挂在嘴上:“我比你们都大,你们都得听我的。”而实际上,她又时时处处听从这个小她两岁的男生的主意。在海里,她会紧跟着他游得非常非常远;在疗养院的果园里,她会甩开“小尾巴们”,找到他的藏身之处,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此谁也不愿放过每一次单独相聚的机会。

  只是何曙光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感情,生怕轻易、草率的流露会遭到无情的嘲笑,被看作幼稚和愚蠢。而女王也在保护着自己的骄傲,他的回避和缄默令她难堪。两个人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在一起,却又谁都不肯首先迈出第一步。

  终于有一天,女王七岁的小弟弟在院子里找到他们,要求一起玩。当遭到拒绝的时候,他竟然说,哼,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女王一把拉住他,问,什么秘密?

  小弟就笑,说,你们搞对象……

  女王佯装要打他,把他吓跑了,自己却羞红了脸。他在一旁看得傻傻的,不知说什么好。

  女王恼羞不已,赌气问,是谁这么说?

  他一时语塞,脱口而出,说,可能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 

  谁“为”了?我“为”什么了?女王紧紧盯着他问。

  他只得说,你没“为”,就算是我“为”了吧……

  你?女王问,你“为”什么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可是我知道我想了什么。也许别人是旁观者清……

  他和女王的秘密一直保持到第二年“文革”爆发。

  最初,观点相同的几个人就是在丁红生家里开地下会议,后来渐渐形成了派别,女王也来了,同来的还有几个高年级男生。他们簇拥着她。女王和何曙光装做互不认识,是通过一个与丁红生熟悉的高年级男生介绍,她和他才算正式相识。两人眼里闪动着的是秘不外传的情意。从此他们自然而然朝夕相处,是同一个组织的人了。

  文革进行两年多之后,何曙光和女王的关系虽未公开却已尽人皆知,因而在此前的一个小型聚会上遭到了女王部下少数人的质疑。质疑者认为女王和手下人谈恋爱鬼混,已对革命的学生运动构成了威胁。

  一天下午,何曙光正和女王肩并肩在学校的大字报区看大字报,丁红生找到他们,说,有几个高年级男生准备摊牌了。

  摊牌?摊什么牌?女王问。

  丁红生说,他们要退出组织,另立门户。

  何曙光问,为什么?

  丁红生看看她,又看看他,为难地说,可能是因为你们俩;他们说你们不是在闹革命,而是在借机搞……我也说不清楚。

  女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由红而白。她说,他们有什么证据?男女生在一起就是借机搞……什么吗?

  丁红生又说,他们还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女王似乎被言中,迅速看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丁红生望着女王的背影,碰碰何曙光说,她一个人就代表一个军的兵力,你怎么敢动她?瞧吧,人非跑光了不可。

  何曙光问,要不要我去找他们谈谈?

  谈什么?说你们是真的还是假的?——若说是假的,人家不信,若说是真的,那就更麻烦了。人家凭什么把她让给你?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从此你和她不能再在一起。丁红生的神情很郑重。

  是你们大家的意见吗?

  是。

  如果不呢?

  那你就自己退出组织。一个人走。大敌当前。没有办法。

  何曙光背过身去。

  不知道丁红生是何时走开的。他是他的好朋友,这不会是他的主意,他一定也受到了压力。可是女王那里会怎么说呢?

  女王必然是极力否认她与何曙光的关系,第一条理由就是他比她小,她是大四毕业班的,而他是大二的学生;第二条理由是,他只是总部一大队的队长,与女王是上下级关系,是干群关系,是官兵关系,独独不是朋友关系。

  何曙光被组织内的人查问时,也曾对答如流,虽滴水不漏,却充分暴露出了他可以不是干群、官兵、上下级关系而完全可以是朋友、恋人的基本素质以及聪明才智。虽然看起来是让那些人哑口无言了,但是在更加广大的“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队员心里,对他们的男女关系就更加坚信不移了。

  所以一切努力都没起作用。

  一天夜里,何曙光在宿舍熬了个通宵,给女王写好一封信。信上说,他准备去南方,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去参加缅共,为国际共运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今后恐怕再难相见,唯愿她继续革命,化悲痛为力量,完成先辈未竟的事业;从此诀别,万望保重,等等。写的时候,他真的动了感情,边写边掉眼泪,想到自己踏上火车站台而茫然四顾不见女王身影的情景,早已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就这样边哭边写,激情难抑,待曙色微露之时,他双眼红肿头昏脑胀得险些失去知觉。

  第二天一早,见他正蒙头大睡,丁红生便自作主张把信给女王送了去。

  女王的反应异常迅速。她是在总部接到这封信的。当即她就把信摆在她的副手——一位电机系男生面前,问他,这是谁策划的?

  那个男生被问懵了,以为是什么巨大的阴谋诡计;及至读了信,才微微一笑,说,谁会策划这么幼稚的信?充满戏剧性和小资调……

  这句带着挖苦味道的话把女王惹火了,她狠狠地盯着那个男生,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公开告诉你和在座的每一个人,我与何曙光的感情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我们是严肃的。但是我一直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就是,我不愿意因此而影响革命的事业……我们任重道远……

  女王带着几个保镖在学校门外的公共汽车站上追到何曙光。他背着一个简单的军用挎包,一身出行的装束,脸色阴沉而坚毅,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神色。

  女王做了个手势让人们停下,自己上去从身后拉住何曙光的挎包。

  你去哪儿?她问。

  他看也不看她,只说,我必须走。

  我知道,不论你去哪儿,我也去。她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他觉得自己去意决绝,仍然不看她一眼,说,我不会让你再看见我的。

  除非你去死!她突然大声抽泣起来。

  何曙光连忙把她拉到一边,用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

  她说,我们曾经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

  我没忘。他说,可是……

  没忘就永远不要忘!她说。

  这次交谈,使女王与何曙光的关系正式升级,又因为大学生分配近在眼前,高两年的女王要先于曙光离开学校,在时间紧迫的压力下,女王更急于进一步确定关系。面临着分离的时刻,两个人似乎都有预感,仅仅眉目传情已不能表达双方如火如炽的心情,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都希望向前迈出一步。她说,我是你的,一切都是。他说,那就让我来把“一切”变成现实。


  下午的大会是在学校老食堂召开的。新食堂被掌握在另一派手里。丁红鱼和哥哥进入会场的时候,会场里已经坐了一二百个人,女王和几个副手也已坐在主席台上了。何曙光坐在长桌的一边充当司仪,面前是一个麦克风。丁红鱼见此情景,心里一愣,才确切地明白女王的地位。

  司仪何曙光站起来,向女王的方向看了一眼,宣布开会。接下来是女王讲话。女王的嗓音十分明亮,还带着柔和的水音,尽管她说的都是些时下流行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的语言,却丝毫没有声嘶力竭的感觉,听起来就像唱歌一样。丁红鱼突然感到心里酸酸的。女王说的什么,红鱼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但是她在组织里显赫的地位和动听的声音同时残酷地激起了她的自卑和妒忌。原来这就是何曙光和她好的原因!

  主席台上的几个人都依次发了言,无非是一些关于权力要放在谁手里的问题。他们的发言与女王相比,显然都生硬和老套得多。最后轮到何曙光了。

  何曙光走到台缘,向着台下,突然举起了双手,貌似电影《列宁在1918》中列宁的动作。他抑扬顿挫地高声说,同志们,当权力开始被我们自己所习惯,当整个运动的发展越来越证明了我们以往的正确的时候,我们首先应该警醒的是,无论革命还是我们自己,很可能又一次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然而,我们组织里有的同志对权力的热爱几乎到了迷恋的地步,他们以为,谁取得了权力,谁就是权力的主人。他们已经把争权夺利当作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就像吃饭、睡觉一般自然,甚至不惜发动武斗,去与昔日的兄弟同室操戈!但是,在这里,在全体大会上,我们有责任提醒这些同志,不要被自己手中的权力所迷惑,不要以为队伍的力量强大,就是自己的思想强大……

  台下有人喊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放弃权力吗?你想把革委会送给谁?

  何曙光说,这位同志提的问题,正是我马上要说的。革命向何处去?我们自己又向何处去?——记得列宁说过,“我们并不苛求马克思或马克思主义者对于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的一切具体情况都有一一的指点。……我们只知道这条道路的方向,我们只知道引导走这条道路的是什么样的阶级力量;至于在实践中具体如何走,那只能在千百万人开始行动以后,由千百万人的经验来表明。”

  下边喊道,够了,列宁的话我们都知道!快说你的意见!

  何曙光说,我想你已经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了!我的意见很明确,那就是交出去!把权力交给由全校同学投票选出来的真正的革委会,而不是由几个派别组织协商而成的所谓的革委会!就是列宁说的,要让千百万人行动起来!

  丁红鱼注意到,何曙光的这番话也让台上的几个人感到意外。连女王都如此,她的整个脸色已经红得足以让全场的人都无法不注意了。

  哥哥在一边连连小声说道,对,对!说得对!曙光说的对!

  这时,主席台上有一个人站起来,走到何曙光的身后,抢着从他面前的立杆上拔下麦克风,大声说,同志们,同志们!刚才他的发言,不是我们今天的日程之中的!他说的这些话只代表他自己!这不是我们领导层的意见!我们决不允许任何分裂组织的现象存在!我们不希望出现“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们还将寻求更理想的方案,还要更广泛地征求全体同志的意见!希望大家回去认真讨论!各队的勤务员要及时把大家的建议交上来!……好!我宣布!现——在——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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