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之桥  9 桂式木屐和沪版“斜塔”

  入学时,我从家里带了一双木屐到北大。那时国内好像尚未开始生产塑料拖鞋。在男生宿舍里,我那双广西特产木屐堪称“唯一”。物以稀为贵。尽管它很土,尽管穿上它走路会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但是,洗澡时,人们都不得不认同“老土”的优越性,因而不约而同地对它产生亲和感。

  我的床位在周国平床位的对面。我住上铺,他住下铺。入学时,周国平从上海家里带来了一个使用多年的竹壳热水瓶。它的外壳已经变形,歪歪的放在桌子上,看样子比比萨斜塔还要多歪若干度。但它也是120室的“唯一”。每天,室友中只要有人发现它空了,便会自动拿去灌开水,供大家饮用。

  有一次,我下床时不小心碰翻了搁在桌子上的那个“斜塔“。它掉落地上,“啪”的一声,瓶胆变成一堆碎碴。我收拾干净后,到海淀买了一个新的回来。周国平回来后对我笑笑,说:“其实你只买瓶胆就行了。”我也对他笑笑:“噢,沪版斜塔还有收藏价值!?”笑声顿时充满整个120室。


  10我出了一次洋相

  有一次,体育课后,郭世英建议大家快步走回宿舍,马上测量脉搏,看谁的快,谁的慢。

  回到宿舍时,郭世英解下手表,叫我负责看表,其他同学自己把脉。

  我盯着表,十分认真地履行神圣的职责。

  过了差不多半分钟。郭世英大喊:“还不到时间吗?”

  我肯定地说:“没到。”

  郭凑过来问:“你看哪儿?”

  我说:“分针,分针没到啊。”

  郭大笑:“哪能这样看。看10秒钟就行啦!”

  大家都笑起来。

  我知道自己出了洋相。这是必然的。此前我连手表都没摸过。确实不会看表。直到将近十年之后,我的妻子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此后我才逐渐学会了看表。


  11 大蒜情结

  大学一年级时,我们在第四食堂就餐。后来转到新建的第六食堂。哲学系男生宿舍楼38斋和第六食堂隔窗相望。我们走出宿舍大楼,几步就可跨进食堂。

  大学生的餐具十分简单。几乎每个同学都自备一个搪瓷大碗,一个小铁勺子。如果吃大米饭、面条或玉米粥,饭菜都盛在碗里。如果吃馒头或窝窝头,则碗里盛菜,馒头和窝窝头就抓在手里。大部分同学端饭回宿舍吃。

  有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喜欢剥几瓣大蒜下饭。谁买了蒜头回来都是公共财产,听任大家各取所需。

  有趣的是,吃了大蒜,讲话时喷出的气味十分难闻。哪怕你用牙膏仔细地刷了牙,也无济于事。

  不知谁出主意说,嚼一点茶叶,那气味就没了。可是,嚼了茶叶,人们也还是避嫌,尽量避免面对面挨近别人讲话,或者讲话时用手掌挡住自己的嘴巴,以免带着蒜味的嗅气使对方遭殃。大蒜却照吃不误,没见谁避这个嫌,包括郭世英和图道。


  12 参加“社教”运动

  1965年冬,我被学校安排到北京郊区怀柔县城关公社东关大队做“社教”工作队员。我们那个工作队是由以下人员组成的:一位军队连指导员,名叫王清水;一位北京中医学院某系党总支书记,名叫李冠珍。此外还有清华大学的一位女教师和两位清华学生,两位北京中医学院的学生。属于北大的除了我,还有历史系的赵淑香、周培荣两位同学。工作队又分为几个小组,每个小组包干一个生产队。我和清华那位老师同一小组。

  工作队规定要与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其中“同吃”指的是吃“派饭”——“地、富、反、坏、右”除外,其余所有的农户,一天吃一家,周而复始。对我来说,“同吃”是“三同”中的最大难关。难就难在有的农民卫生条件和卫生习惯很差。我们那个生产队,有这样一户;全家二口人,老爷子70多岁,老太太60多岁。他们家似乎从来不用水洗碗。吃过玉米粥的碗,就用那块既擦炕席,又擦桌子,又黑又硬的抹布沿碗边一抹。第二餐吃饭时,又用那块抹布重复抹一遍,就直接往里面盛粥盛饭了!我的家乡有“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说法。果然,那二位老人满面红光,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病来。虽然如此,亲眼看着老太太的操作全过程,我不得不极力掩饰内心的惊骇。当老太太笑眯眯地把那碗玉米粥递过来时,我尽管也微笑着接过来,嘴上说“谢谢您”,内心却很是为难。我一直认为自己性格中固有一种把口是心非视为虚伪,视为道德的悲哀的因子。亲历那样的“同吃”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幼稚和可笑。

  在科学与愚昧这对立的两极中,我们无疑应该崇尚科学,唾弃愚昧。然而任何事情都不可绝对化。在某种条件下,科学也不得不对愚昧退避三舍。当然,这是渐时的、有条件的。

  同住就是住在农民的家里。我和一位清华的同学,一位北京中医学院的同学同睡一张炕。那年冬天,天气极冷。屋子里本来有炉子。但我们三个人分别属于不同生产队的工作小组,白天分头下队劳动和工作,只是晚上才睡在一起。干了一天回来,都很累了,加上那炉子并不是很容易就能生起来的,往往弄了半天,它还是着不起来。所以大家都不想去弄它。那个炉子基本上没有用过。我们睡觉的炕一直是冰凉冰凉的。临近年底时,我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疙瘩,痒得很,晚上无法入睡。王、李二位领导知道这个情况后,同意我返回学校看病和治疗。不久,我的病好了,便重返社教前线。直到文革开始,怀柔县的社教宣布结束,我们才收队返校。我在社教中的表现得到组织的肯定和表扬。怀柔县社教工作团党委征得北大党组织的同意后,批准我在社教前线加入共产党。王清水和李冠珍二位领导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在哲学系62级二班参加社教运动的同学中,除我之外还有张祥生、景天魁两位同学亦在“社教前线”入党。


  13 虔诚的傻瓜

  1968年7月,大家已经意识到快要毕业分配了。景天魁(山东籍)、黄玉田(广东籍)和我,相约到天安门广场照一张相片作为留念。1631412250371923.png

  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历史纪念呢?

  那相片,从政治氛围浓重的背景,到被三只右手端正握于胸前的三本“红宝书”,还有那三双沾满尘土的塑料凉鞋。三个人,从上到下,满是历史的灰尘,政治的灰尘。

  最可笑的是那三张一本正经的虔诚的脸,尤其是那傻得不能再傻的神态。

  这就是我们的历史记录。它是忠实的。忠实地记录下我们曾经的愚昧和虔诚。我们的经历告诉我们,那愚昧和虔诚也是历史的必然,由不得人去选择。我们所处的时代、所受的教育和我们自身的经验水平和思想水平决定了,我们不具备做出非虔诚选择的条件。然而,虔诚并不能使我们逃脱“旧学校培养的学生”这一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的定性。这仅是个人的悲剧吗?不,它更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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