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挑衅地挺起了胸膛,向她迈进一步、眉毛都发红了;但是她仍然坚持着站在那里,尽管当他进逼的时候、每一根神经都在拉扯着她后退。

  “付清代价?”她声音颤抖着问。“你是说我欠你的钱?”

  他又笑了起来。“哦,我并不是要求实际的付账。可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礼尚往来——还有一个人的钱是有利息的——要是我哪怕得到你的一眼惠顾、就算吊死我也——”

  “你的钱?我跟你的钱有什么关系吗?你建议我如何投资自己的钱……你当然知道我对业务一无所知……你告诉我说一切就绪——”

  “一切就绪——是的,莉丽:这一切都对你欢迎,再说十遍。我只是请求从你那里得到一声感谢。”他又靠近了一点,一只手显得越来越可怕;她内心那个恐惧的自我在拉扯着另一个自我倒下。

  “我已经谢过你了;我已经表示自己很感激。你究竟做过什么超出一个朋友应该做的事情,或者说谁从朋友那里得到过额外的东西吗?”

  他紧接着对她加以嘲讽。“我敢肯定你此前获得地太多了——你就象喜欢抛弃我一样抛弃别的家伙们。我不会关心你用什么方式和他们了结这样的账目——如果你耍弄他们象我这样也就好了。不要那样直盯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说话方式、并非一个男人所期待的和女孩说话的那样——可是,真可恨,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完全可以马上阻止我——你知道我为你都快发疯了——去他妈的钱吧,还有多得多呢——如果这让你烦恼的话……我是个混蛋,莉丽——莉丽!——看看我——”

  屈辱的海洋一再地崩溃而没过她的头顶——前浪撞击着后浪、使她精神上的羞辱引起肉体上的恐惧。看起来她出于自尊而无懈可击的样子——所以是她自身的耻辱感使她身处可怕的孤立之中。

  他的接触使她汹涌的意识产生触电一般的感受。她以极端蔑视的态度闪躲着他。

  “我告诉过你我不明白——但是如果我真欠你钱的话我会还的——”

  特伦纳的脸色因愤怒而阴沉起来:她厌恶的畏缩唤醒了一个原始的男人。

  “啊——你会从赛尔顿或者罗斯代尔那里借钱——并且找机会象愚弄我一样愚弄他们!除非——除非你已经落实下你别的账目了——我就成了唯一一个被冷落的人了!”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在原地方僵住了。这些话语——这些话语比接触还要恶劣!她的身体随着心脏的跳动而颤抖不已——在她的咽喉,她的肢体,她那无力无助的双手。她的眼光绝望地扫视着这个房间——它们落在了铃铛上,她记起来了可能得到的帮助。是的,但是那可能随之而来的流言怎么办——那可怕的流言蜚语嚼舌头。不,她必须自身设法脱身。仆人们是肯定知道她和特伦纳在房子里的——她离开这里的方式一定是不会引起什么猜测的。

  她昂起头来,更清楚地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和你独自呆在这里,”她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令她吃惊的是,特伦纳无言地回望着她。随着他话语的狂风骤雨过去、愤怒的焰火已经熄灭,使他战栗着温顺下来。好像是一阵冷风驱散了他祭酒的气息,在他面前不期而出现的情形犹如火后的灰烬一样黑暗而赤裸。古老的习俗,古老的禁约,世代承继的秩序之手,抓回来了那因激动而脱离轨迹的失控的思维。特伦纳的眼神好似一个梦游者在临近断命绝崖时惊醒过来那么憔悴。

  “回家去!离开这儿”——他结结巴巴地说,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走向炉火边去。

  这突然的从恐惧之中的解脱、使得莉丽马上恢复了神志的清醒。特伦纳意志的摧毁、让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听到自己在说话,声音是她自己的、却来自自身以外,吩咐他摁铃叫仆人,命令他预定双轮马车,指点他把自己送进来到的马车里。是什么时候她又获得了生气她不知道;但是一个持续不断的声音在提醒她、一定要大模大样地离开这所房子,在来到守在那里的看门人前边的大厅时,使她还有心思和特伦纳交换几句简单的话语,并且嘱托他给朱蒂捎个惯常口信,在做着这些的同时、她一直为内心的厌恶而颤抖着。在门阶上,来到大街前,她为获得自由而感到内心一阵疯狂的悸动,好像一个囚犯第一次呼吸到了一口自由的气息那么陶醉;但是她的头脑还是在逐渐清醒过来,她注意到第五大街这苍凉的一面,猜想可能是时间太晚了,甚至还观察到了一个人的身影——是否在他的轮廓当中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当她进入到双轮马车里的时候,那个人从对面的街角转过身去、消失在模糊的一侧街道里了。

  可是随着车轮的启动、反应也随之而来,令人战栗的黑暗包裹住了她。“我不能思想——我不能思想,”她呜咽着,一边把脑袋靠在嘎嘎作响的出租车侧边上。她好像都不认识自己了一样,或者说其实是存在着两个自我,一个她自己经常可以知道的,还有一个可怕的新我、一个网罗中纠缠的我。在一座她曾经停留过的房子里,她随手拿起过一部“欧墨尼得斯”的翻译作品,她的想象被那极度可怕的情景紧紧抓住了、在那里俄瑞斯忒斯身处神谕的洞穴之中、发现他那无情的女猎手正在熟睡,于是就趁机窃走了她一个小时的睡梦。是的,欧墨尼得斯有时是可以睡去的,但是他们就在那里,总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此时他们是清醒的、他们翅膀的金属般叮当声就在她的脑中……她张开了双眼、看着掠过的街道——那熟悉的对面的街道。所有他所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却已经改变。今日和昨天之间、一条明显的巨大鸿沟已经划定。过去的一切显得那么简单、自然,充满了阳光——她独自呆在一个黑暗而污秽的地方——独自!是那种孤独使她感到害怕。她的眼光落在街角一座照亮的钟表上,她看到指针定在十一点半的位置上。仅仅十一点半——这个夜晚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必须孤独地度过了,颤抖着无眠地躺在床上。她柔弱的本性让她为这样的煎熬而畏缩,没有一点斗争的刺激能够激励她度过这个夜晚。哦,这缓慢冷酷的时钟嘀嗒在脑畔!她在幻觉中看到自己躺在黑色的胡桃木床上——黑暗使她感到恐惧,而如果她燃亮灯盏的话、房间里这些沉闷的细节就会永远在她的心中打上烙印。她总是痛恨自己在宾尼斯顿夫人家里的卧房——它的丑陋,它的缺乏个性,实际上那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对于一颗由于人情冷暖而破碎的心灵来说、一个房间可能伸开几乎是人一样的双臂,而如果对她来说只是家屋的四壁、而非别物的话,在此时此刻,那就无异于异国他乡、随便什么地方了。

  莉丽没有什么知心的人可以依靠。她和婶娘的关系肤浅到就像是偶尔的寄宿着在楼梯上偶然相遇。但是即便说他们两个有着亲密的接触,要想让宾尼斯顿夫人的思想里给莉丽这样的痛苦提供安慰理解和庇护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种痛苦可以诉说的话、那只是一半的痛苦,所以不疼不痒的同情怜悯、其发挥的疗伤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莉丽真正渴求的是围起手臂来把自己遮住,这种沉默不是孤独,而是激情在屏住了呼吸。

  她惊讶地坐起来、向前注视着掠过的大街。格蒂!——他们正在接近格蒂家的一隅。如果她能在这场费神劳力的痛苦折磨从胸腔迸发出来到嘴边以前到达那里、那就好了——如果她能在自己疟状发热式的恐惧正在发作而战栗的时候、感到格蒂的双臂紧紧地护卫住自己、那就好了!她把车顶的门扇打开、向司机喊出了地址。时间并不太晚——格蒂一定还没有睡。而如果她已经睡了的话,门铃的响声一定会透入到她小小寓所的每一个角落,把她唤醒过来答应她的朋友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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