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丽简直是血脉贲张了。她现在明白了——哈芬夫人是猜想她是这些信件的作者了。愤怒中她的第一反应是马上摁铃让人把这个女人请出去;可是一种不明不白的冲动抑制住了她。提到赛尔顿的名字开启了她新的一系列流动的想法。波莎.多尔塞特的信件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任它们随便落到谁的手里去吧!可是赛尔顿被洗刷不清地也被牵涉到它们的命运之中了。即便往最坏了说,男人之于这样的曝光也无关大碍;在目前的情况下,莉丽猜想之中闪现的想法、也只是这些信件对她的意义、是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请求的手段——再次可能得不到回应——请求一种因时间关系而松弛已久的联系的恢复。然而事实上是,信件可以随意落到陌生人的手里,就确证了赛尔顿对这样一个世俗认为最不可原谅的事件的粗心大意;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险情就是、不能想象多尔塞特这样精于权衡的人所关心的是什么。

  如果她衡量了所有这些利弊、那也是处于不自觉之中:她只是感觉赛尔顿会希望收回这些信件,因此她必须设法得到它们。其余的事情她没有心思去想。她确实迅速联想到了把小包还给波莎.多尔塞特的情形,以及有机会的话物归原主的可能;但是这个想法触及的可怕后果、使她羞惭地望而却步了。

  这个时候,哈芬夫人迅速觉察到了她的犹豫,已经打开了小包、并把里面的东西依次排列在桌子上。所有的信件都用细纸绳拼扎在一起。有一些只是一些碎片,另一些仅仅是被撕成了两半。尽管数量不是很多,这样摊开来也几乎占据了整个桌面。莉丽扫视的眼光落在片言只语之上——然后她用低低的声音说:“你希望我给你怎样的报酬呢?”

  哈芬夫人的面容因满足而泛红了。很显然这年轻的女士是被吓住了,哈芬夫人这样的女人是很会利用这种恐惧的。预料到比事先想象的更轻易的胜利,她开出了天价。

  然而巴特小姐并没有表现出马上就肯就范的样子,不象她一开始那么轻率而给人造成的印象。她拒绝赔付对方的要价,在迟疑了一会之后,提出了一个相当于一半的返还价码。

  哈芬夫人立刻就怔住了。她的手伸向摊开的信件,慢慢地把它们拢在一起,好像是要把它们重新放回包裹里去。

  “我想它们对你来说要比对我更值钱一些,小姐,可穷人也得象富人一样过好日子,”她拿腔作调地说道。

  莉丽害怕地打了个寒战,但不露声色地加强了拒绝的态度。

  “你错了,”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答应你为这些信件我愿意出的全部价钱了;但是我要得到它们还有别的办法呢。”

  哈芬夫人怀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她太有经验了,不会不知道她所采取的这条路线上、报偿和危险是同等巨大的,她能想见、这个拥有调配能力的年轻女士的一句话、就可以操纵那繁琐的复仇机器。

  她把披肩的一角凑到眼睛上去擦拭,嘴巴还在里面咕哝着说、对穷人这么刻薄没有什么好处,而在她来说、以前可从来没有卷进这样的事情里面,还说、她有幸作为一个基督徒、所有她和哈芬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信件一定不能再落到别的地方了。

  莉丽纹丝不动地站着,尽可能地在自己和清洁女工之间的距离、只要保持低声说话可以听到。为这些信件讨价还价的念头对她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可是她知道,如果自己稍微有所松懈,哈芬夫人立刻就会在最初的基础上再提高价码。

  她在事后想不起针锋相对地斗争了多久,也忘记了哪一次决定性的还击最终奏效,在时间一分一秒走过时钟的过程中,在她的脉搏急促跳动的煎熬里,她最后获得了这些信件;她只记得门最后关上了,她手里拿着包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她没有心绪去读这些信件;甚至打开哈芬夫人这肮脏的纸包、似乎都是降低自己的人格。可是她想拿里边的东西干什么呢?接受这些信件的人是应该销毁它们的,而现在她的责任就是实行这种义务。她没有权力把它们保存起来——这样做的话、如此费尽脑筋获得它们就没有什么大的价值了。可是怎样处理它们是有效的、从而不使其再次有危险落在这样人的手里呢?宾尼斯顿夫人冰冷的客厅里的壁炉闪烁着冷峻的光芒:炉火也象油灯一样,在没有伴侣的时候是从不点燃的。

  巴特小姐正要转身带着信件上楼去、她却听到外面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的婶娘进到客厅里面。宾尼斯顿夫人是一个矮小圆胖的妇人,没有色泽的肌肤有着浅浅的皱纹。她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她的着装看起来崭新、却稍微有一点过时。它们总是黑色的、非常紧身合体,闪烁着华贵的光彩:她是那样一种女人、在早餐桌上穿成黑玉色。莉丽从没看到过她不是光华闪闪、从上到下全副武装到一身黑色的样子,穿着紧小的长靴,严阵以待、集束行装、随时准备出发的气度;可是她从来没有出发过。

  她环顾了客厅一周、严格审察的神情。“我坐车过来的时候看到一块窗帘下面透出一条光线来:我不会那么不注意、没有告诉那个女人把它们扯平了的。”

  把窗帘的不整齐纠正过来以后,她在其中一把擦得锃亮的紫色扶手椅上坐下;宾尼斯顿夫人总是坐在椅子上,而不是坐进去。然后她把目光转向巴特小姐。

  “我亲爱的,你看起来累了吧;我想是婚礼太让人兴奋了。考尔奈丽娅.冯.阿尔斯塔因满是兴致:莫莉在那儿,格蒂.法瑞施跑进来一刻就为了告诉我们。我认为这很奇怪,他们在清炖肉汤前面先让吃瓜:一个婚礼的早餐一定要以清炖肉汤开始。莫莉并不关心伴娘的服装。她直接从朱丽亚.迈尔森那里买来的,在塞莱斯蒂店里要三百美元一件,可她说它们看起来不值。我很高兴你决定不去当伴娘;那种深橙红色与你不配。”

  宾尼斯顿夫人兴致很高地讨论这庆典的详尽细节、她其实并没有亲自参与。没有什么事情可能驱使她不怕劳累和疲乏、而去参加冯.奥斯波夫的婚典,但是她对这样的事件兴致很高,所以她已经听到了有关它的两个版本了,现在她正准备从她侄女这儿听取第三个。然而莉丽可惜并没有特别在意娱乐场面的具体细节。她没有去注意冯.奥斯波夫夫人长服的颜色,甚至不能说出是否在新娘的桌子上使用过古老的冯.奥斯波夫餐具:总归说,宾尼斯顿夫人发现她不胜任一个叙述者、而更是一个倾听者的脚色。

  “真的,莉丽,我的确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去参加这个婚礼,如果你连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你都看到谁了都不记得的话。我是一个女孩的时候、经常拿来每次出去就餐时的菜谱,把大家的名字写在背面;我从没丢弃过我的高替洋舞装饰、直到你叔父去世,那以后在房子里有这么多彩色的东西看着就不合适了。我记得有满满一储藏室;到今天我还能说出、是从哪里的舞会得到它们的。莫莉.冯.阿尔斯塔因使我记起了自己在那个年纪的样子;她评价得太好了。她都能准确地告诉她的母亲、结婚礼服是怎样裁剪的,我们立刻就知道了,从背部的折缝来看,它定是出自巴库因之手。“

  宾尼斯顿夫人突然站了起来,走向那座金色黄铜的、顶上有戴头盔女神的座钟,座钟安放在总烟囱上两个孔雀石花瓶之间,她用蕾丝手绢塞进头盔和面甲之间擦拭着。

  “我知道——接待室女工从来不掸这里的灰尘!”她惊呼起来,以胜利的喜悦展示手绢上一个小小的灰迹;然后坐下来,继续说:“莫莉认为多尔塞特夫人是婚礼上穿着最好的女人。我不否定她的服装比别人的都贵,可我不怎么欣赏这样的创意——黑貂和米兰风格的混合搭配。好像她去见一个新到巴黎的男人,他不肯接受她的指令,直到和他的当事人在他纽利的别庄里度过了一整天的时间。他说他必须研究他的对象的家庭生活——一个最怪异的安排,我敢说!可是多尔塞特夫人亲自告诉莫莉的:她说别庄里满是最最精美的东西、她真的觉得离开可惜了。莫莉说她从没见到过她这么好看;她的情致很高,说她成就了一桩婚姻、艾维耶.冯.奥斯波夫和坡西.格雷斯。她看起来的确对年轻小伙子们很有影响力。我听说她现在对那个傻傻的男孩西尔沃顿很感兴趣,他惟以凯莉.菲舍尔的马头是瞻,赌得都不象样子了。好了,正象我说过的,艾维耶的确定婚了:多尔塞特夫人设法让她和坡西.格雷斯呆在一起,一切都筹划安排好了,格蕾丝.冯.奥斯波夫快乐得要发疯了——她一直以来都对把艾维耶嫁出去不抱希望。”

  宾尼斯顿夫人又停了下来,但是这一次她是不由自主地观察着什么,不是那些家具,而是她的侄女。

  “考尔奈丽娅.冯.阿尔斯塔因被怔住了:她听说你要和年轻的格雷斯结婚。她看到了维斯洛尔夫妇、就在他们和你一起在贝尔蒙特住下来以后,艾丽丝.维斯洛尔非常确定有个订婚。她说一天早上格雷斯先生不辞而别以后,他们都认为他是急忙进城买结婚戒指去了。”

  莉丽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我觉得累了:我要上床躺一会儿,”她说;而宾尼斯顿夫人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个发现吸引了过去、承接去世的宾尼斯顿先生炭笔肖像的画架、没有和它前面的沙发恰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因此对莉丽的吻别只心不在焉地蹙了一下眉毛。

  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莉丽把煤气灯提起来、去看壁炉上面。这里的壁炉跟下面那个一样光亮夺目,可至少她是可以在这里烧一些纸张、而不会冒着招致她婶娘的反感的危险的。可是她没有马上采取行动,而是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疲倦地环视着四周。她的房间很大、家具的摆放很是宜人——这是可怜的格蕾丝.斯蒂普尼嫉妒而眼热之处,她是寄食于人的;然而,相比较于贵宾室那明亮的色调和奢侈的家具来说、莉丽有许多个星期的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这里就黯然失色而象是囚室了。那巨大的衣柜和胡桃木的床架是从宾尼斯顿先生的卧室迁移过来的,那些洋红色的“群众”墙纸、其风格对六十多岁年纪的人来说非常珍贵、是和很大的一个传说人物的钢制雕版图画挂在一起的。莉丽曾经试过用一些无关紧要的点缀来改观这毫无生气的背景,比如放上一张装饰着花边的梳妆桌、一张上面放着图片的小彩画几案;可是她巡视整个房间、就看出这样的尝试是根本无效的。这跟她自己想象的陈设的精致优雅是多么大的反差——一个超过她的朋友们最复杂而奢侈的布置的套房、其整个艺术感性达到的程度能使自己感到无人可比;那里所有的色调和线条综合一起加深了她的美丽、使她拥有优越的闲暇居处。这种挥之不去的质地上的丑陋感、又一次被她精神上的失落所加重,因此每一件讨人厌的家具似乎都在争相突出其最具冒犯性的一角。

  她的婶娘的话语没有告诉她什么新奇的东西;它们却重新呈现出波莎.多尔塞特的景象,欢笑的、谄媚的、胜利的,把她作为众矢之的的嘲弄对象、以他们这个小圈子里每个成员都能领悟的暗讽口吻。想到嘲弄是比任何别的感觉都深深地震撼着她:莉丽深知那些暗含机锋、模棱两可的话语的每一个起承转合,其能在无形当中就置牺牲者于死地。她的双颊因这样的回忆而炽烈,她站起来、抓住那些信件。她再也不想毁掉它们了:那样的打算已经被宾尼斯顿夫人话语的切肤毁损所淹没了。

  相反的,她走到桌边,燃起一支小蜡烛,把小包系起来封好;然后她打开衣柜,拿出一个公文递送箱,把信件放到里面去。她这样做的时候,忽然间有一下反讽的闪现,她对嘎斯.特伦纳欠了一份情了,买得起这些信件是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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