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尼斯顿夫人年轻的时候,时尚是在十月里回到城里;因此这个月份的第十天、她在第五大街的寓所的窗帘是拉起的,所以雄踞客厅窗户上的“死亡斗士”铜像的目光又能审视那荒僻的大街上了。

  回来的最初两个星期里、在宾尼斯顿夫人看来好像家庭形式的宗教隐居。她“搜检”那些亚麻织品和毛毯、其身性恰象那些忏悔者探寻自己良心深处的深沟高垒一般;她找寻蠹鱼、恰似压抑的灵魂寻觅潜伏的弱点。每个储藏室最顶端的架槅都被翻捡出隐藏其中的秘密,地窖和煤仓都被检查到了最黑暗的底层,作为这场光辉的宗教仪式的最后场景,整幢房子被以白色包裹起来、用肥皂沫浸了个遍,以赎罪愆。

  事情正好进行到这个阶段、巴特小姐进来了,她下午刚从冯.奥斯波夫的婚礼回来。回城的旅行并非为了以此抚平她的忧伤。尽管艾维耶.冯.奥斯波夫订婚还没有正式宣布,这个秘密在这个家庭广大的亲密朋友之中已经获悉无余;回城列车上的人们都在纷纷猜测着、预料着什么。莉丽警觉地察觉到自己身处在这场影射的戏剧里边什么样的位置:她知道这种情形所引起的快乐的确切性质。她的朋友们因以取乐的粗鄙方式、还包括这样一个喧嚷的快活并发症:以玩恶作剧的形式激情出演乖戾的命运。莉丽很有应付困难处境的行为经验。她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处在胜利和失败之间的恰当风度:任何的情形她都能以轻快而淡然处之的表现轻易化解。可是她开始觉得劳神以对、苦于应付了;没想到反应太强烈了,她萎靡不振了、深深地陷入了自责厌烦之中。

  对她来说情况总是这样,精神上的嫌忌通过对周围环境的憎厌得到体质上的发泄。她厌恶宾尼斯顿夫人那暗核桃色肤色、自鸣得意而丑陋不堪,厌恶她的门厅上那些光滑的瓷砖,还有那些一进门闻到的香波和家具油的混合气息。

  楼梯还没有铺地毯,在她上去到自己房间的路上、刚到楼梯平台就被侵来的肥皂泡沫的浪潮所包围了。她把裙裾提起来,不耐烦地一甩挪到一边;她这么做是因为同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发现自己进入了不同的环境、却还身处同样的情形。她好像是又从赛尔顿房间的楼梯下来;看着下面正要找那个肥皂洪流的制造者理论,她觉得自己遭遇了以前同样状况下曾看到过的抬头注视。那是贝耐迪克的清洗女工,她支着深红的臂膀在那儿休息,以同样毫无顾忌的好奇审视着她,同样明显地不原意让她通过。然而今天这个场合,巴特小姐是在自己的领地上。

  “你没有看见我要过去吗?请移开你的水桶,”她严厉地说。

  这个女人最初好像没听见;然后连一句抱歉的话都没说,把她的铁桶推回去、操着湿墩布跨过楼梯平台,目不转睛地看着莉丽从旁边掠过。简直难以忍受、宾尼斯顿夫人会让这样的东西在屋子里;莉丽进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决定、今天晚上就让这个女人离开。

  可是宾尼斯顿夫人这个时候并没在眼前、没有办法给她提出来:从一大清早她就和女仆关在房间里,梳理她的毛皮衣物,这是她调理家政这场戏剧达到登峰造极阶段的一个过程。晚上的时候莉丽还是独自待着,因为她的婶娘尽管很少出去吃饭,已经接受路过城里的冯.阿尔斯塔因表亲的邀请出去了。这栋房子,在它非同寻常的干净整齐状态里,沉闷地就像一座坟墓,莉丽简单地在覆盖着的餐具架之间吃了点东西,转身踅进那散射着崭新光芒的客厅,她觉得象是被活着埋进宾尼斯顿夫人那令人窒息的生存界限之内了。

  她通常努力避免在家庭换新的季节在家。可在现在这个场合,许多原因综合地促使她进城里来;而这其中最主要的实际情况是、今年秋季她没有接到象往常那么多的邀请。她这么长时间以来习惯于从一座乡间别墅转往另一座,直到假日的末尾朋友们都回到城里去,所以她面前这段空闲的时间使她感觉到强烈的人望危机。正像她对赛尔顿说过的——人们已经厌倦她了。他们会作为一个新的脚色来欢迎她,但是作为巴特小姐他们已经耳熟能详了。她对自己也已经耳熟能详了,老故事对她来说也不新鲜了。有些时候她盲目地渴望发生一点不同的事情,奇怪的事情,遥远而没有尝试过的事情;但是她的想象的顶点、也没有超出过为自己的平常生活设置一个新背景这样的范围。她不能想象除了在客厅里边、自己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那是她散发优雅、就象鲜花散布香气的地方。

  此际,在十月份的进程中,她不得不面对是回到特伦纳家去、还是进城里找婶娘这样的选择。甚至十月份的纽约这份荒疏的沉闷,还有宾尼斯顿夫人屋子里这令人难受的肥皂味,好像都优于贝尔蒙特所可能待遇于她的;以一种英勇无畏的忠孝之态,她宣布自已意欲留在婶娘这里、直到假日的来临。

  这种性质的牺牲、有的时候其接受者是怀有很复杂的感情的、就像促使其形成的各种原因一样;宾尼斯顿夫人就对她最信任的女佣说,如果家庭里的任何一个人会跟她一起度过这样的艰难困苦的话(尽管四十年之中、人们以为她有能力照顾自己窗帘的拉起),她当然会选择格蕾丝小姐、而不是莉丽。格蕾丝.斯蒂普尼是远房表妹,态度和蔼可亲、性情任劳任怨,当莉丽经常频繁出外就餐的时候、她就“偶然拜访”来和宾尼斯顿夫人一起坐坐;她玩纸牌,捡起丢掉的针线,阅读“时报”上的死亡名单,热切地赞赏客厅的紫色缎子门帘,还有窗户上的“死亡勇士”,和七比五长宽的尼亚加拉瀑布的绘画、这可是代表了宾尼斯顿夫人有节制的一生之中艺术上的一项无节制。

  宾尼斯顿夫人在一般情况下、是非常不耐烦她这个优秀的表妹的,正如这样的服务的接受者通常通常不耐烦其提供者那样。她宁愿选择出众而不可靠的莉丽,尽管她不能区别编织针的这一头和那一头,还经常触及她的神经过敏、建议说客厅应该“装修”了。但是当要寻找丢失的餐巾的时候,要别人帮着决定是否后楼梯要换新地毯的时候,格蕾丝的判断当然是胜过莉丽可靠了:还不要说提到这样一个事实、后者抵触蜂蜡和黄皂的气味,其表现好像是觉得房子本身整洁就可以了、不必要额外的附加手段。

  坐在客厅枝形吊灯那令人郁闷的光辉之下——宾尼斯顿夫人在没有“伴侣”的情况下、是从不点燃油灯的——莉丽仿佛看到自己的形象渐次消减下去、逐步昏暗无光的前景、直到格蕾丝.斯蒂普尼那样的中年光景。当她不能取悦于朱蒂.特伦纳和她的朋友们的时候、她就该退归林下来讨宾尼斯顿夫人的欢心了;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展望、她只看到了自己为别人的兴致所役使的前景,而根本没有维护自己热切渴望的个性之可能。

  门铃响了起来,声音强烈地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惊醒了她的沉思、厌倦到了极点。似乎所有过去的这几个月的疲倦、都在这个无尽长夜的空虚迷茫中达到了顶点。如果这个铃声意味着外部世界的召唤该有多好——这是一个她仍然被别人记得被人牵念的象征!

  等待了一会儿,一个接待女仆出现在面前、通告说外面有一个人要见巴特小姐;在莉丽追问更详尽的描述时,她补充说:

  “是哈芬夫人,小姐;她不说要干什么。”

  莉丽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她打开门看到了一个戴着旧无边小圆软帽的女人,她坚定的样子稳稳地站在大厅的灯光之下。没有遮挡的嘎斯灯强光亲切地照在她点缀着麻点的脸面上,透过麦色的稀疏发缕能看到红色的秃迹。莉丽吃惊地看着这个清洁女工。

  “是你想见我吗?”她问道。

  “我想跟你说一句话,小姐。”她是不卑不亢的语气:一点也没有透露说话者此行的目的。然而,某种防备的本能警戒莉丽、要避开守在附近的接待女仆的视听范围。

  她示意哈芬夫人跟她到客厅里去,她们进去以后就把门关上了。

  “你想干什么?”她询问道。

  清洁女工采取的是符合身份的表现,站在那里双臂交叠在披肩里边。她展开披肩,拿出一个用脏兮兮的报纸裹着的小包。

  “我这里有件东西你可能喜欢看,巴特小姐。”她说到名字的时候非常令人不快地着重了一下,好象她知道这个是她来这里的一部分原因。对莉丽来说这个腔调里边就有着威胁的意思了。

  “你找到属于我的什么东西了?”她问道,一边伸出手去。

  哈芬夫人退后一步。“那好;如果这么说的话,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她回敬道。

  莉丽疑惑地看着她。现在她敢确定了,她的拜访者的态度里确实传达了一种威吓的意思;但是,她可以作为某种指引的专家了,在现在这个场景里、以她的经历真的不必要为其确切的重要性做什么准备的。然而她还是觉得,要尽快结束得越早越好。

  “我不明白;如果这个包裹不是我的,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那个女人一点也没有被这个问题所难倒。她明显地是有所准备来回答的,可是象所有她这样身份的人一样、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回到开头,等到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道:“我丈夫直到这个月初还是贝耐迪克的看门人;从那以后他就没有事情做了。”

  莉丽还是不说话、她继续说:“这可不是我们的错,再说:经纪人有另外一个男人想要这个位置,我们就被挤出来了,卷铺盖炒鱿鱼了,就是为了满足他的幻想。我前个冬天得了一场大病,一个手术就吃掉了我们全部的积蓄;我和孩子们太艰苦了,哈芬失业了这么长时间。”

  原来如此,她来只是想让巴特小姐给她丈夫找个地方;或者更加可能的话,寻求年轻女士对宾尼斯顿夫人的干预。莉丽有这样的神气、她总能得到自己的所欲,因此已经习惯被人恳请为中人,而在她隐约的担心冰释以后,她就开始用惯常的客套话来敷衍了。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她说。

  “哦,我们心领了,小姐,就靠你想办法了。要是靠你我们能再找个地方的话——可是那个经纪人,他对我们太麻木不仁了。这可不是我们的错,再说,可是——”

  这时莉丽已经不耐烦了。“要是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话——”她打断说。

  这个女人不甘心这么被敷衍,似乎迟钝的想法也被刺激起来了。

  “是的,小姐;我来就是为这个,”她说。她又停了一下,两眼看着莉丽,然后接着说,以不太连贯的描述语气:“我们在贝耐迪克的时候、我负责先生们的几个房间;至少,星期六是我打扫它们。有些先生信件多得、怎么说呢、叹为观止吧: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们的废纸篓里边都沟满壕平了,纸张都掉在地板上了。可能是因为太多了、所以他们就不怎么珍惜。有的人比别的人还糟糕。赛尔顿先生,劳伦斯.赛尔顿先生,他总是最粗心大意的一个:他在冬天里烧信件,在夏天里就撕碎它们。但有的时候他有太多了,他就把它们捆起来,象别的人那样,然后一起撕毁——象这样。”

  在她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松开了手里这个包裹的捆扎,已经拿出来一封信件、放在巴特小姐和她之间的桌子上。正如她说过的,这封信已经被撕成了两半;可是她动作迅速地把撕开的边角拼在一起、抚平了页面。

  一阵愤慨的浪头攫住了莉丽。她眼看着是要发生什么恶劣可鄙的事情了,可只能做一些不太明晰的推断——人们耳语这样可恶的事情,可她从来没想到它们会牵涉到自己身上。她厌恶地车身而退,可她正要退后的时候、一个突然的发现却让她停住了:在宾尼斯顿夫人枝形吊灯的光辉之下、她认出了这封信件的笔迹。那是大而松散的笔触,旺盛的阳刚之气、轻轻掩饰着凌乱的纤弱,浓墨涂抹在浅色信纸上的字句,其对莉丽耳膜的冲击力、不亚于亲自听到它们。

  起初她并没有把握目前情况的确切含义。她仅仅领会的是、面前放着一封波莎.多尔塞特写的信,可能是寄给劳伦斯.赛尔顿的。上面没有日期,但是墨水的黑色印迹说明就是最近写的。哈芬夫人手里的小包无疑装着许多此类的信件——有一打,莉丽从它的厚度就能推测出。眼前的这封信很短,可是它的只字片语、已经先于她的阅读而跳进她的脑子里,它讲述了一个很长的历史——就是这段历史,在过去的四年当中,它的书写者的朋友们是讥笑而蔑视的,只是把它看作俗世喜剧里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好形势”之一而已。现在它的另一面呈现在莉丽面前,表层下边犹如火山地狱一样的另一面,对此猜测和试探只能浮皮潦草轻轻掠过,直到最初的裂缝从私语变为尖叫。莉丽知道什么是社会所更加憎恨的,那就是给与那些不知道怎样利用它的人以庇护:是因为泄露了它对你的纵容、一旦被群体觉察、冒犯者就会受到惩罚。而目前的情况无疑就是这样的结果。莉丽所处的社会容许的是这样的规则、一个女人的丈夫是她的行为唯一的评判:她可以略施手段就规避嫌疑、只要得到他允许的保护、甚至他只要漠不关心就行了。但是对于乔治. 多尔塞特这样性情的人,就根本没有宽宥的想法——他妻子的信件的拥有者可以很轻易地一下子就颠覆她整个生活的构成。看看波莎的秘密已经被转到谁的手中了!这件讽刺意味的巧合、一时间使得莉丽在厌恶之外产生一丝不明不白的胜利感。但是厌恶还是占据了首要——所有她本能的拒斥,趣味的,教养的,单纯继承下来的良心方面的,最终胜过了别的感情。她强烈地感觉到这是对她人格的污损。

  她走开一些,仿佛尽可能地在自己和拜访者之间拉开距离。“我一点也不知道有关这些信件的事情,”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它们拿到这里来。”

  哈芬夫人坚定地面对着她。“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小姐。我拿来是为了卖给你,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弄钱了,如果我们明天晚上不能付房租的话、我们就要被赶出去了。我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情,可是如果你能对赛尔顿先生或者罗斯代尔先生说句话的话、让哈芬继续在贝耐迪克再干点事情——我看见过你那天从赛尔顿先生的房间出来、站在台阶上和罗斯代尔先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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