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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的话:

    在市委宣传部的指导、支持下,由北京市杂文学会、中国写作学会杂文专业委员会主办的“时代先声——杂文名家进校园”活动,日前在中国劳动关系学院举行启动仪式,首都杂文界30余位作家、杂文家走进校园,与热爱杂文写作、文学创作的同学们进行面对面地交流。93岁高龄的漫画大师李滨声先生欣然为活动题词:“杂文进校园,创作开新花”。著名杂文家刘齐以《杂文的“三不说”》为题做了精彩演讲,受到大学生们的热烈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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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高兴跟同学们见面。今天在座的,有许多杂文名家,还有漫画名家李滨声老先生。李老的漫画,是形象的,用线条和色块表现的特殊杂文。老先生还有一绝:变魔术。真想请李老变个魔术,把另一位杂文同行变到台上,他讲的一定比我好。


    同学们就读的中国劳动关系学院,主管单位是全国总工会,总工会有个“工”字,我个人的经历跟这个“工”字密切相关。我曾在沈阳一家大工厂工作过多年,我的杂文写作,就是从工厂开始的。这里我主要讲讲自己的体验,尤其是教训。大致有三点看法,也可以叫:杂文的“三不说”。


     一、不说套话

    我跟同学们一样年龄的时候,先在农村当知青,又抽调到工厂当工人,当厂报编辑。我的功底很浅,工作中常出笑话。那个年代,也反对向领导送礼,但不反对向各个节日送礼,只是不叫送礼,叫献礼。元旦献礼,“五一”献礼,“十一”献礼,等等。有一年“七一”,我脑子一热,写了一段顺口溜,登在厂报上。前面先铺垫几句:“狠抓革命抓路线,大干苦干加巧干”,结尾一句也挺押韵:“党的生日彩礼献”。可是这个“彩礼”到底是啥?我望文生义,以为是丰富多彩的礼,比献单个的礼好,党一定会更加高兴。却压根不知彩礼的真正含义。幸亏没人抓小辫子:党这是过生日,又不是结婚,你送啥彩礼?


    这是我的一个教训,写顺口溜也好,写杂文也好,先要打好文字基础,不能不懂装懂。话说回来,我若知道什么叫彩礼,哪能这么写?那个年代特别厉害,动不动就出事,尤其是写杂文,风险更大,稍不留神,就会被人上纲上线,往死里批判。北京三位写杂文的老前辈邓拓、吴晗、廖沫沙,就因为写了杂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遭到迫害。


    那我们怎么办?人还得活,文章还得写,有一个办法,就是说现成话,说套话。


    那时套话也多,在什么什么照耀下、指引下、鼓舞下、激励下、推动下,而前进、而努力、而提高、而奋斗,张口就来。我们中国人跟套话特别有缘,不但官员爱说,成年人爱说,小孩子也爱说。我听过一个班级的小学生发言,一个个小脸蛋儿长得非常可爱,没一个重样的,可是一发言,从红嘴小白牙里冒出来的话语,却是令人万分感慨的一致,甚至连句型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通过学习,我认识到……通过这次活动,我体会到……哎我说孩子,你发言不用那个“通过”行不行,恐怕不行,不这么“通过”一下,好像话都不会说了,而且在老师那里,也未必让他通过。


    套话刚出来的时候,可能很精彩,不然也不会被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比如这一句:“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多美呀,咋那么会用词呢。再比如这一句:“落下了帷幕”,多雅呀,有学问。可是,用来用去成了思维定式,落下病根,都不会用别的语言表达了。你就不能换一换,“一道”换成“一条”,“靓丽”换成“美丽”、换成“迷人”,“落下帷幕”换成“闭幕”和“结束”,还能把你杀了呀?不换,就是不换,除非上级下个红头文件,谁不换撤谁的职。鲁迅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套话开始也不是套话,说的人多了,就成了套话。


    说套话有一个好处:省心,不走脑子。我对这个深有体会。当年我们厂的宣传部订有多种报纸,其中有一些外地的报纸,比如《解放日报》、《新华日报》、《大众日报》,别的车间科室不给订,我没少从上面大段大段扒现成话,怎么扒都不会被别人发现。问题是你写套话省心,别人看套话也省眼睛,一秒钟不到,就溜过去了。套话被人们反复使用,用的比废旧物品还旧,内在的那点能量,那点信息量,早就消失殆尽,空剩一个躯壳。


    说套话还有一个好处:安全。套话看上去都很“正确”,怎么说也不会犯错误。说套话,在那个年代是人们自保平安的一个手段。从这个意义上说,套话也有它存在的价值。你也怕犯错误,我也怕犯错误,大家都说一样的话,看上去谁都没犯错误,实际上共同犯了一个大错误:淹没个性的错误,摧毁创造力的错误。为啥有些国家科技发明层出不穷,诺贝尔奖一个一个往家抱,我们在许多领域却总是两手攥空拳呢?原因很多,其中我们的爱说套话,是不是也挺耽误事的?


    套话让我们的话语体系出了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助长了我们思维习惯、行为方式的模式化、懒惰化、谨小慎微化。这个情况比较严重,一直影响到今天。我去旅游,每到一个城市,都要满怀喜悦的心情,逛一逛街景,用一首西藏老歌的歌词说:“看看祖国新面貌”。看来看去,不想再看了,因为哪儿哪儿好像都一样,给人千城一面的感觉。那些街道和水泥方块,都在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说另一种方式的“套话”。


    与套话密切相关而且危害更大的,还有假话、大话、空话等等,我在开始写杂文的时候,都受过它们的祸害,今天看我那时的文字,内心非常惭愧,应该认真反思。最大的教训是,不论写杂文,还是日常学习、工作,都要努力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不要人云亦云,跟风,随大流。要有自己的个性。独立思考,个性鲜明,是杂文写作的重要原则。


    二、不说奉承话

    写杂文,不要浮夸,不要无原则地歌功颂德,说肉麻的奉承话和廉价的鸡汤话。这些不是杂文应该干的活,相反,倒是杂文应该警惕,应该抵制的错误行为。杂文的任务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社会批评,一条是文明批评,它更多关注并加以抨击的,是社会上、思想上、生存方式上,愚昧、迷信、滥权、腐败、一言堂、贪赃枉法、不讲诚信,种种丑恶或落后的东西。“腐败”这个词现在成了高频用词,当年轻易不这么说,谁腐败?美帝腐败,国民党腐败,咱这只是不良现象、不正之风。


    杂文批评很难,需要有胆略,是写作领域的见义勇为。别说杂文,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批评也难。一般来说,批评领导比批评群众难,批评大领导比批评小领导难,批评本单位领导比批评外单位领导难,当面批评比背后批评难。当面批评往往是这个样子:张处长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拼命工作的老毛病真得改一改了,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党和人民的,当然也是你爱人和孩子的。李科长,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干工作哪有像你这么急的,恨不得一天干两天的活。这些看似批评的言语,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表扬和奉承。


    说到这儿,不怕大家笑话,我得自我“表扬”一下,当年我在工厂写杂文的时候,也是有些胆略的。那时不要说局长、处长,就是国家级大领导,我也敢批判。那个时代,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停水停电,缺粮缺油,就是不缺敌人,感觉国际国内到处都是敌人,从大内奸、大工贼、大叛徒,到小流氓、小坏蛋,不断从各处冒出来。那还等什么?批啊,今儿批这个,明儿批那个,终于有一天,我的一篇杂文发表在辽宁一本文学刊物上,高兴,特别高兴!恨不得全省人人一册刊物,一起翻到多少多少页,专看我的那一篇。一来电话,就感觉是找我的,最好是漂亮女同志打来,专门跟我交流写杂文的体会。


    可是,这样的好心情没过几天,咔嚓一下,世界翻了个个儿,再听到电话铃心就乱跳,现在大家都说拥护邓小平,我那篇杂文却是反着的,题目叫《论风源》,批的是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还引了宋玉一句话:“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是从报上抄的。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青苹”是什么,是浮萍还是青苹果?不懂。


    这是我的一个沉痛教训。写杂文,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眼光,需要学养,尤其需要独立思考的能力。刚才我们已经说到独立思考,现在有必要再强调一下,因为,独立思考对于我们写杂文,实在是太重要了。


    面对客观事物,一定要有自己的一个基本判断,要写你明白的事,不但要弄明白“青苹”这类词句的意思,更要弄明白社会上、历史上一个现象、一个潮流内在的含义和本质,起码不要违背常识,违背人性。比如打砸抢,随意抄家,破坏文物,这些都是反文明、反人性的行为,应该坚决抵制,不要被一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忽悠了。再比如打人,什么时候打人都不对,过去还讲究优待俘虏呢,现在凭什么打人?你周围有人打人了,你视而不见,麻木不仁,反倒蹦着高去摸月亮,打星星,批判你并没有真正弄懂的事情,你能写出什么样的杂文?


    三、不说长话

    鲁迅说杂文是“匕首和投枪”,他还有个比喻:“林中的响箭”。但他没说杂文是重机枪,是大炮和轰炸机。匕首、投枪、响箭,都比较小。还有作家将杂文比喻为“银针”,针灸用的那种银针。段柄仁先生就这样说过。


    杂文的“小”,从功效上讲,就是短小精悍,抓住要害,一针见血,一剑封喉,一枪毙命,现在有个更狠的说法,一枪爆头。


    从篇幅上讲,也要短小,一千字左右就很好了。中国近代杂文的出现,跟报纸在中国的诞生有很大关系。中国从清末民初开始有报纸,杂文通常登在报纸的副刊上。副刊除了杂文,还要登其他文艺作品,版面不能太死。杂文写长了,安排起来就让编辑很为难。特别精彩的杂文,适当长一点也不是不可以,但一般都在千字左右。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过哪一篇杂文是分期连载的,今天连载杂文一,明天连载二,后天连载三。李培禹先生是《北京日报》副刊部的老主任,您什么时候连载过杂文?


    杂文的短小,不仅是报纸版面的需要,更主要的,是读者的需要。读者看杂文,图的是一个痛快,一个爽,一个妙,一个只有杂文才能给予的体验,他们不需要“马拉松”,不需要“且听下回分解”。现在的读者,时间多宝贵,多难伺候啊,对你写的东西稍不满意,马上翻篇。尤其现在,已经进入数字时代,大家都用上了手机、电脑、微信,对杂文有了新的要求,杂文的字数越来越少,内容越来越精干,七八百字,三四百字,甚至更少。手机一个屏装七十个字,照样能写杂文。有些流传很广的手机段子、微信段子,尽管只有极短的几行字,但也是很好的杂文。


    《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其实小也有小的难处。有的长篇小说,一开篇就写了一千字,东一句,西一句,穷转,但读者可能对后面的文字还有期待,这小子,咋这么写?一定还有好玩意儿藏在中间,人这本书比切菜板还厚呢。相比之下,杂文就没这个优势。什么优势?藏拙的优势。杂文别说一千字,开头第一段,甚至第一行,如果写得不好,读者就不看了。


    中国人包饺子,讲究皮薄馅大,这是包饺子技术的高境界。写杂文能不能也借鉴一下这个方法?有个精彩开头,让读者很快被吸引,走进你的“埋伏圈”,算不算“皮儿薄”?读者不是鬼子,是你的师友,“埋伏圈”埋的也不是地雷,是精心准备的“大馅”内容。


    这个“大馅”,应是在短小的篇幅内,拥有尽可能多的信息量,这个信息量不是一般的信息量,应该包括思想量、情感量、文采量、回味量——如果这些宝贵的东西也可以量化的话。


    要想“皮薄馅大”,有个好办法:以小见大,一叶知秋,一滴水见太阳。如果反过来,从太阳见一滴水,就很难办。太阳那么高,那么热,你也上不去啊。就算能上去,用太阳去见一滴水,太阳那么忙,还得照耀水星、火星什么的,顾得上你吗?英国诗人布莱克有一首诗:“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君掌盛无限,霎那含永劫。”讲的也是以小见大。杂文就这么点篇幅,你只能选好角度,找准切口,以小见大,去深挖本质,揭示真理。


    有一年,我到吉林查干湖参加一个杂文学会的活动,听一个老头正跟别人打听,那边开会的杂交学会,到底杂交什么,是杂交庄稼呢,还是杂交牲口?当时我听了挺泄气,好好一个杂文,咋就成了杂交呢。事后一想,老头说的也不错,能帮你往深了认识杂文。


    什么叫杂文?杂文的“杂”,是什么杂?是杂交的杂,多元的杂,包容的杂。一篇好的杂文理应吸收各种养料,小说、散文、诗歌、漫画、小品、相声、段子、视频等等的长处,都可以借鉴,可以跨文体写作。


    杂文的“文”,是什么文?不是公文的文、文件的文、条文的文,而是活泼的文,文学的文。文学是语言艺术。写杂文,读杂文,都应该对语言,对说话有一个比较高的要求。总之,杂文要说真话,说有担当的话,说短话,说趣话,说自己的话,也就是说人话,不说被读者厌恶的鬼话、谎话、大话、空话、奉承话、“违心”话、车轱辘话。


    (刘齐:杂文大家,银河悦读中文网特约驻站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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