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葛方平接到老同学程昱的电话时,正从健身馆里走出来,刚洗完澡,头发上还沾着水,两颊的健康红尚未褪去。

        葛方平是一名律师。作为一个从业二十多年的律师,葛方平在柳城已经打下一个稳固的江山。与柳城法院人员熟稔,为固定的企业做法律顾问,有自己的律师团队。在柳城这个小地方,葛方平无疑算得上成功人士。

        葛方平笑着说:“老同学,稀客啊,多少年未联系,现在哪儿高就啊?”

        程昱没说几句客套话便切入主题。

        葛方平说:“我帮你捋一捋啊,第一,春华苑二次逾期未交房。第二,精装修不符合标准。你的诉求是,一,要对方支付违约金。二,要对方按照装修标准支付赔偿金。”

        程昱问难不难。葛方平哈哈地笑了,说:“难不难得看情况,这样吧,你把相关的合同送到我办公室,我先看看。”

        葛方平看完老李送来的合同后,失去了接这个案子的兴趣。一则诉讼标的金额少,二则案子涉及装修的部分取证难。但碍于程昱的面子,他还是让老李把合同留下来,说得空再细看。这一看,就用了半年功夫。程昱夏天回来催过他一次,他说不急,要等春华苑具备交房条件时再起诉。程昱再催,他便笑话程昱的急性子:“老同学,不是我说你,房子钱也缴了,你还怕房子跑了不成。违约金到时候不会少你一分的,大热的天,你就别到处跑了,再等等,等夏天过后,不管你们房子验收合不合格,我们都起诉。”

        程昱问:等夏天过后?

        葛方平说:等夏天过后!

        好不容易挨到国庆节,回柳城,又找到葛方平办公室。葛方平翻开一大堆的报告,从里面抽出程昱的合同,问:“春华苑那边楼盘交房证书下来了吗?”

        “没,说快了!”

        “老同学,我说了多少次了,别急别急。等他们具备交房条件时,咱们再起诉也不迟。”葛方平正赶着另一宗案子,办公室内还坐等着两个人,手头事紧,语气就多了一些急躁。

        程昱陪着笑脸,说这不是夏天过了吗,而且,其他业主已经起诉了。葛方平把合同又翻看了一下,指着络元的补充协议说:“咱们按照二倍赔偿来起诉,期限从第一次违约开始到交房日子止。我觉得违约金这块法院的判决有三种可能,第一,期限从第一次违约开始到违约终止,按照万分之一计算。第二,按照第一条日期双倍计算。第三,从第二次违约日期至违约终止,按照万分之二计算。这三种判决里,第二种对我们来说最划算。至于装修款这一块,我觉得胜算可能性不大,这一块需要权威机关出具评估认定书,这是件费事费力的事,你看是重新取证另案起诉,还是合并在一起?”

        “合并吧,有当无。”程昱说。

        “那行,你先到外面遛几圈再回来,我先把起诉状草拟出来。”

程昱拿了本杂志,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边读边等。一个时辰后,那两人才从葛方平屋子里出来。程昱站起来,朝屋子里瞅了瞅。葛方平正在噼里啪啦打字,瞥见程昱,喊她进去,递给她两张纸:“诉状写好了,你看看。”

        程昱看了一下,觉得还算完整,便笑着说:“你是专家,哪需要我看。”

        “那就这样了!”葛方平重新打了几份诉状,又随手拿了两张授权委托书递给程昱,让她带回去让老李签字。程昱急得很,下午一上班便把签好字的材料送给葛方平,随附的还有一个牛皮信纸,里面装了三千元钱,是律师代理费。葛方平自是一番推让,说是小案子,就算帮老同学一个忙。程昱笑着说:“一码归一码,这费用你不收我还担心你不当事来做呢。”葛方平瞪了一下眼睛,佯装生气说:“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得程昱不好意思地笑了。但说归说,临走前还是把代理费扔在了葛方平的桌子上。

        年底快结束前,程昱终于接到葛方平的通知:后天开庭。

        程昱人生中第一次,以原告的身份,参与了一场庭审。

        法庭不大,进门三排紧凑的椅子,是旁听席。最前方是主审台,台上一张大主审桌,暗朱红,很有气势。原告席和被告席在旁听席和主审台之间,两张长桌,分立在主审台下两侧。程昱紧挨着葛方平在原告席上坐下,她抬头向主审桌看过去,仿佛看见大法官站在台上睥睨众人的模样,程昱的右脸颊肌肉不由抽跳了几下,她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葛方平侧头低声嘱咐她:法官问什么,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就说不清楚,千万别多说。她连声答应着。

        台下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听审的人,要么是春华苑的房主,要么是春华苑的开发商,分坐在后排椅子上。主审法官走到台上,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穿着黑色法官袍,一脸严肃。记录员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经过葛方平身边的时候,望他笑了笑。眼看要开庭了,对面被告席上还没有人来。女法官沉着脸问了一句:“被告方没人吗?”

        一位穿着藏青棉袄的男人猫着腰走到台前,凑上脸轻声说:“律师在拿资料,马上来。”

        “看来你们是不想应诉了,这个时候还在拿资料。”主审法官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匆匆忙忙从后门跑进来,长头发,藏蓝色呢子西装,打领带。这么冷的天,一个女孩,居然穿西装打领带,人又长得眉清目秀,便让大家眼前一亮。

        “对不起,我迟到了!”女孩匆忙在被告席上落座。原来她就是春华苑的代理律师。

        主审法官在台上扫视了一下原告席,问:“原告到了?”葛方平回答:“原告到。”她又看了一眼被告席,问:“被告到了?”对面小律师回答:“被告到!”她举起手中的榔头在桌子上“当”一声敲,说:“现在开庭,请双方提交身份证件。”

        主审法官让原告陈述诉讼请求和理由,并出示证据。于是,葛方平把诉讼状读了一遍,又把购房合同、第二次的补充协议、精装修协议等一一提交给法庭。她又问了程昱几个问题,她以最简洁的语气进行了答复。她让被告律师提供交房的相关证书,说了两次,小律师才诺诺而答:正在找。

        主审法官看来真有点生气了,她提高声音问小律师:“我再问一次,你们是否具备交房条件,如果具备,请把相关的证书提供给法庭。”

        小律师终于红了脸,说:“目前提供不了。”主审法官问她对原告提请的证据有何异议?她说没有异议。又问她对原告方的赔偿要求有何异议?她说有异议:“针对违约金的赔偿,我方认为,按照合同,我方应该自第二次违约日期开始,按照万分之一的违约金赔偿。针对装修款的赔偿,我方已经按照合同履行装修义务,至于阳台墙面等问题,合同明确规定,按照零倍赔偿,因而,我方无赔偿责任。”

        小律师说到零倍赔偿时,旁听席上有人嘘起来,有人说了声“强盗合同”。主审法官在台上敲了一下桌子,喊了声“肃静”。

        法官问葛方平:“原告对被告的异议有无辩诉?”

        葛方平说:“我方有辩诉。根据规定,我方认为,被告未按期交付房屋应该执行第二个协议,即:‘被告承诺于2017年3月30日前将该房屋交付给原告;如不能在约定期限内将该房屋交付给原告,应当向原告支付房价款日万分之二的违约金’。针对装修赔偿问题,我方认为合同该条款显失公平,违反了合同的公平合理原则,我方认为应当撤销。根据我方现场验收,该房屋的装修、设备标准达不到本合同附件三约定的标准,原告有权要求被告按照实际的装修、设备与约定的装修、设备差价给予补偿。”

        主审法官问被告是否愿意调解,小律师回答愿意。又问葛方平是否愿意调解。葛方平低头征询程昱的意见,程昱说不调解。

        整个庭审只用了一个小时,过程也很简单。庭审第二天,小律师找到葛方平,试图进行庭外调解。她跟葛方平苦笑说:“您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太复杂!遇到难办的案子,不知道中间会出现什么情况,看似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在某个环节却是重要证据,成为案件胜败的关键。葛方平说:“的确是这样,但我们这件诉讼案子刨除精装修,实际上就是个小小的逾期交房违约金诉讼案,你应该能知道结果,开发商肯定是要败诉的。”

        小律师说:“今天您也看到了,我在庭上几乎没有什么准备。实际上我也是今天早晨才接到这个通知,匆忙从省城赶到柳城,所有的资料也是在法庭才看到,虽然是仓促应诉,也是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开发商)他们不这样认为啊。庭审结束后,我跟他们建议按照协议条件给予赔偿算了。老总很生气,说他花钱雇我们,就是为了解决麻烦,就是要以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官司必须赢,没有胜算就调解,不愿意调解就拖着……”

        葛方平后来告诉程昱,说小律师说了,如果不同意调解,公司就一直拖下去,拖到中院判决,拖到中院执行后。

        程昱又着急了,问:“你的意思是,即使最后我们赢了也得不到赔偿金?”

        “你看,我就知道你会着急。你们这些不懂法的人都一样,经不住吓唬,一吓唬就害怕了妥协了。”

        “小律师说调解的条件了?”

        “说了,还是以三年的物业费抵扣违约金,开发商一点没有诚意。”

        “欺负人,坚决不妥协!”

        “是的,我们不怕他们拖。这个案件我们肯定是会赢的。现在执行的效率比以前大了许多,只要判决下来,就不怕他不赔偿,他们拖的代价太大,不划算。”

         程昱听了葛方平的话,心里到底安稳了一些。

        十四

        一转眼,过了元旦,程昱没等到法院的判决书,倒先等来了春华苑的交房通知书。程昱从杭州赶回柳城,与老李兴冲冲去拿房子。结果房子没拿到,反而惹了一肚子的气。二楼办理交房的小李说,拿房可以,必须要签订“以三年物业费抵扣违约金”的协议,否则就拿不到房子。

        他妈的,搞到最后还是绕回到原点。这个开发商难道练过九阳真经?死抱着“你强任你强,清风拂山岗”的宗旨不放。程昱说:“你们通知我来拿房子,结果还是要强制我签订这个协议,本质上还是不让我拿房子。”

        小李貌似很无奈,说上面的规定,自己只是执行人。

        程昱问:“你们领导呢?”

        小李说:“陈经理刚刚调走,新领导还没有来呢,要不你等领导来了再说。”

        程昱感觉一头撞在棉花墙上,窝囊透顶。

        老李说,要不等法院判决出来我们再拿房子吧。程昱呛他:“亏你白活四十大几,你不知道这是开发商的阴谋吗?以前是他们不具备交房条件,是他们违约。现在达到交房条件了,立马给我们下了交房通知书,再不拿就是我们在违约了。”

        老李说:“今天是他们不让我们拿房了!”

        程昱问:“证据呢?我们拿什么来证明他们不愿意交房子?就凭这个协议?况且一审还没有出来呢,真是头疼。”

        程昱急得不行,立马给葛方平打了个电话,寻求解决方法。葛方平让她别急,说法院肯定在春节前给判决的,等判决下来再走下一步。

        果不其然,第三天便接到葛方平的电话:“一审判决出来了,络元支付你违约金三万多,驳回装修赔偿诉求。”

        程昱听了大喜,立马给葛方平戴了个大高帽子。葛方平嘿嘿地笑,随后兜头泼过来一盆冷水:“你别高兴太早,对方不服判决,已经提请上诉中院了,终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程昱又发愁了,她没想到打个官司这样麻烦。怪不得老百姓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进衙门打官司呢。

        葛方平说;“你也别急,他们上诉,我们就反诉。我们反诉他们不交房,继续赔偿违约金。”

        “这得找证据啊,我怎么能找到他们不交房的证据呢?就凭那个强制交房协议?恐怕不行吧!”

        “嗯,这个证据太单薄了,效力太低,还不足以取胜。这样吧,你到公证处交点钱,让他们去公证一下。”

        葛方平抛给程昱的又是一个难题,但程昱还得硬着头皮去执行。程昱觉得,凡是涉及与公家打交道的事,必定程序复杂效率慢,做起来耗时耗力。她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取证方法,于是向其他起诉的人寻求帮助,先前那位在微信群里搜集证据的人告诉她,如果他们再不交房,就故意与他们产生冲突,然后报警,最后以出警记录作为开发商不愿意交房的证据。

        程昱觉得这种取证方法难度有点大,怕到时候场面难以控制。但考虑再三,也找不到其他好的办法,只能试一试。

        二月初,皖中地区连降暴雪,一夜之间,雪湮柳城,从山林到街道,处处树倒车陷,满城狼藉。受灾最重的是那些老香樟树,一棵棵被雪压得顶秃枝残,硕大的残枝败叶半埋在雪堆里,人行在路上,要不时地绕着走。雪却没有停止的意思,风裹着雪,如白旗猎猎乱飞。孩子们正预备考试,忽然接到学校放假的通知,暂停期末考试,等春节后开学再考,于是皆大欢喜。小区内一下子冒出许多孩子来,他们不怕风更不怕雪,一个个顶风冒雪在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大人们却没有心思玩这些,他们被单位安排到大街上清扫大雪。却哪里能清扫干净?前脚刚清理出来一条路,后脚就被雪给覆盖上。网络头条爆出,某省会城市公交站台被暴雪压塌,玻璃碎了一地,砸伤了等车的人。触目的鲜血,痛苦的神情,倒塌的站台,爆裂的玻璃,每一张图片都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很快就为市政府赢得了一片骂声。骂搞市政建设的是豆腐渣工程,骂政府建设的搞腐败,骂那些预防不到位的吃干饭的政府机关人员,并把骂战的对象内缩到本地,外延到整个国家,于是政府又一次被推上舆论的浪尖风口。

        程昱不管这些,她要在春节前完成取证这件事。

        大雪刚停,所有的路面都结了厚厚的冰。老李六点多起床,赶早到单位参加包干路面冰雪的清铲活动。忙到十点多,接到程昱的电话,匆忙请了假,与她一起赶到春华苑。

        新的销售经理姓包,黑皮肤,大眼阔嘴四方脸,让程昱想到电视剧里包拯的模样。包经理穿着很讲究,棕色呢子服,头发油光,皮鞋锃亮,从头到脚都被整理得服服帖帖。

        程昱说,我要拿房子。

        包经理说,好呀,你到外面找小李填单子。包经理一开口,活脱脱一上海小男人的样子,那眼神那语调与他的大块头一点不协调。

        “小李说拿房必须要签那张物业费抵违约金的协议,我不可能签协议。”程昱说。

        “那哪行哦,只有签协议才能拿房子呀,所有的人都一样的哦。”包经理依旧“温言软语”。

        “针对违约金的事,我已经起诉了,我今天就是来拿房子的,不可能签这个荒唐的协议。”

        “你想拿就拿呀,老几啊!把我们起诉了还想拿房子,做梦呢!拖也要拖死你们!”冷不丁旁边有人插话。

        程昱扭过头,看见坐在拐角桌子后面的一个小平头,三十岁左右,眼珠子很紧,像拧了道螺丝,整个一愣头青。

        “我老几?你说我老几?哦,你们卖房子时装孙子,把话说得天花乱坠,我们钱交给你们了,合同签订了,你们就成老大了?再说,你能对你的话负责吗?”程昱正好没有触头,便认准了小平头,将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你叫什么名字?我来请示刘总,你们起诉的几个人,我没有权利交房子。”包经理见程昱发火了,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小平头身前。

        “我叫程昱,买的是一号楼。”

         包经理给刘总拨了个电话,程昱从他的脸色看出来,他在电话里挨了训。心想今天房子是拿不了的,便对老李使了个眼色。老李会意,转身下楼,到行政服务中心去办理公证。

        “不行的,我们刘总说等官司结束后再看。你现在就是签了这个协议,我们也不能给你拿房子。”包经理把眼睛瞪得像铜铃,语气里有了一丝愠色。

        “那不行,官司归官司,我的房子,我必须要拿。我今天特地请假就是来拿房子的。”

        “我们要吃饭了,你的事下午再说。”包经理说着就要出门。

        “那不行,你们交完房子再吃饭!”程昱哐当一声关上经理办公室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她决心要闹出点动静来,或招来媒体,或招来警察。她要为自己找到开发商不交房的证据,她要将上诉进行到底。

        “你干嘛,还搞人身囚禁了?信不信我报案?”小平头上来拽程昱的胳膊,把她的郁色羽绒服宽袖子拽得伸出去老长,带着衣服领子勒到了脖子上。

        程昱使劲抖抖衣袖,拿眼斜瞪小平头:“你报案啊!你刚刚不是很丧门吗,不是说要拖死我吗,我不怕,你们只要敢拖,我就奉陪到底!”她大着嗓门吼完,反手又扭了几下门栓,将门销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你这个大姐呀,你不能这样的,这样搞是不对的,也解决不了问题。”包经理也生气了,“我们要下班吃午饭了,你回去等几天,等官司结束了再来看看吧。”

        “废话,官司跟我拿房有一毛钱关系吗?我的房子,为什么不给我?”

        “开门,我们下班吃饭了!”小平头手上用了劲,拽得程昱在原地打转。

        程昱说:“才十一点,你们吃早饭呢?你们上班太舒服了吧。”

        小平头不搭程昱的话,换了一种方式,狠劲掰她的手去抢夺门把手。程昱死命不撒手,被扭得疼了,就叫唤:“我身体不好,有高血压,还骨质疏松,我膝盖半月板有问题,刚刚住过院,你要是把我骨头扭断了,就不是拿房子的事了,到时候我还告你伤害罪。逾期交房本来就是你们公司违约,你为公司受罚,你觉得划得来吗?”

        小平头被程昱说得愣住了,想了想,不敢再跟这个瘦小的中年女人逞强,松了收,到一边站着不动了。

        包经理抱着膀子在屋子拐角打转,看程昱气急的样子,冲小平头点点头,说:“小李,你报警。”

        程昱说,正好,报警。

        两人都取出手机,拨打110。

        包经理问:“我可以出去了吧。”

        程昱从门边让开,紧跟着他走到门外边。包经理要下楼,程昱说:“不行,你得等警察来。”

        包经理说:“我哪有功夫等他们哦,我要出门办事。”

        程昱急了,一把薅住包经理的厚呢子领襟,说,你不能走。

        包经理见领襟被薅,立马把眼睛瞪成铃铛,盯着程昱说:“你松手了,否则别怪我动手。”

        程昱就怕他走了,压着声音说:“你要是动手把我打伤了,媒体就会来采访你们,那你们公司就真出名了。我也不想这样,你最好别走,等110来处理。”

        包经理说:“没见过你这种女人,跟个泼妇一样,你以为你这样撒泼就能解决问题了,要是所有人都这样就能拿房子,那要法院干什么?”

        程昱说:“法院,法院倒是判决你们立即交房子立即支付违约金,你们按照法院的判决执行了吗?还上诉,说要拖死我们。拖死我们?就因为有你们这些不良开发商,才有我们这样的泼妇。为了这个房子,我被家里人责怪,每天担惊受怕,我的苦找谁说去?本来想拿了房子算了,物业费抵扣就抵扣吧,吃亏就吃亏。结果一看房子,精装修?你们家精装修就装成那样?墙上的瓷砖能当鼓敲,地板贴脚板就是纸做的,窗户上沿边的乳胶漆湿得跟孩子尿一样,阳台干脆就铺了层水泥……”

        程昱越说越生气。如果说她最初的愤怒是做出来的,只是要为市中院的应诉取个证。但到了现在,她的愤怒就变成真的了。她想到最初的喜悦全变成了惊恐,想到后来的一日日的担惊受怕,想到开发商一而再的违约,想到那个糟糕透顶的精装修,想到拿到房子后要全部返工重新装修,想到这一年来多次请假挨领导的冷眼,想到自己拖着病退跑上跑下吃的苦,想到与家人因为房子而产生的矛盾和龃龉,再想到眼前开发商的嚣张,程昱的怒气就变得从未有过的真实起来。她起先并不想打官司,甚至在起诉后也有过瞬间的迷茫和退缩,但开发商一而再的背信弃约将她激怒了。她要拿起法律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益。她相信法律会还给她一个公道,所以,她要接着向中院上诉,她要为自己的胜诉取得稳妥的证据。

        怒气让程昱这个瘦弱的中年女人浑身亢奋,此刻,她苍白的手变成了钳子,手背上鼓起来的每一根经络仿佛随时都会爆开。

        包经理的脖子被衣领子给勒得难受,一张黑脸气恼得忽而发红忽而发紫。他使劲地扭动着身体,用手掰着程昱的手,但哪里能挣脱开!他又不敢真地揍这位瘦弱却极度愤怒的女人,他只能攥着她的手腕往后面拉。

        程昱忍疼,并不丢手。包经理的黑皮鞋程昱的黄皮鞋在地面上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磨蹭着,鞋的主人势不均力不敌,却因为道义的亏盈而得到了平衡,这种平衡式的拉扯让地面腾起一层细细的尘雾。

        “你再不松手,我真要捶你了!”小平头在一旁摩拳擦掌,一副要把程昱打趴下的势头。

        “你敢!你敢动手,我就跟你拼了!”程昱手中的力度更重了,愤怒从每个毛孔里喷出来,扯起来的嗓子几乎成了一把尖锐的哨子,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嘶哑着发出震颤。程昱铁了心要取证,哪里在乎小平头的威胁和包经理的恼怒。

        小平头又一次被程昱给震住了。

        包经理终于停止挣扎,他垂下两臂,微喘了口气,表示妥协。“程女士,你平静一下,我也不出去办事了,我答应你,等警察来解决,你我无仇,我也是为单位办事,我们按照规矩来,别互相为难。你放心,我不出去,你能松手了吧!”

        程昱问:“你说话算话?”

        包经理说,我说的话,我保证。

        戒备和锐气从程昱的眼睛里慢慢褪去,她歪头以挑衅的眼光看了看小平头,小平头亦满脸怒气地盯着她。

        程昱松了手,包经理理了理被揪乱的衣服,站在椅子旁,想坐下,又觉得不妥,便微微倾着身体靠在桌子边沿。

        大家都在等110,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电脑的微光在闪烁,某人压抑的咳嗽声,小心翼翼的脚步移动声……程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伴随着自己的心脏,在她瘦弱的胸腔里一波一波地起落。她不知道警察来后,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要怎么跟警察说,要怎么利用警察的出警记录达到取证的目的,这些程昱心里都没有底。也许包经理和小平头会反咬一口,说她扰乱他们办公,对他们造成人身攻击。也许警察也会说同样的话:法院判决的事,你等法院最终判决就好了,干嘛到这里闹事呢。但也许他们会帮她,毕竟她是弱者是占理的一方。

        一屋子人,屏声敛息,等待警察。

        十五

        十一点四十,楼下终于响起警车鸣声,包经理吩咐小平头:“你下去带他们上来。”

        听见踢踢踏踏的上楼声,三个直板板的警察走上来,一个个绷着个脸,样子很酷。领头的帅警察从程昱的脸上扫到包经理的脸上,闷声问:“说说报警是因为什么事?”

        程昱把事件陈述了一遍,因为气愤而声音发颤。帅警察扭头问包经理:“她说的对吗?”。包经理此刻变得很诚实,点了点头,说“是”。小帅哥沉着脸,打了一句抱不平:“人家交了钱的房子,到期了就应该给人家拿,官司归官司啊。”程昱从他的话里得了信心,问了他一句:“你要把我们的纠纷记在出警记录里啊。”

        旁边的一个矮个子警察听程昱一说,不急不忙地取出出警单,捧在手中唰唰地写。写完了读给众人听:“业主程昱到春华苑拿房,春华苑开发商不愿意交房,理由是:公司已经上诉到市中院,要等中院的最终判决出来才履行交房义务。由此而产生冲突。”读完,他将出警单递给两位当事人,让他俩签字。

        程昱盯着包经理签了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警察走了,老李还没有把公证处的人带来。程昱给他打电话,他慢吞吞地说:“他们说了,交了钱后,他们只能在春华苑前张贴一张公告。我觉得那个没有多大作用。如果要他们来,只能等到下午再说了,这边刚刚下班。”

        程昱说:“算了,我这边已经妥当了,你回来接我吧。”

       程昱走到楼梯拐角处,脚底一软,打了一个趔趄。此刻的程昱犹如一张被拉过了极限的弓,一松懈,便弓溃弦散。她扶着楼梯,只觉得骨骼涣散浑身无力。她定定地站着,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打铁需趁热,下午一上班,程昱就赶到出警的派出所,去调取上午的出警记录。派出所直接给拒绝了,理由很简单:需要案件的代理律师来。程昱没办法,只得给葛方平打电话,催他来派出所。葛方平半调侃半气恼地说:“老同学,我现在成了你的御用律师了,你什么时候喊我就得什么时候到。”

        “不是没办法吗,派出所非要你来,我没有权利呀。再说,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我上次听你说反诉的期限快要到了,再不取证就来不及了。”

        “知道了,明天一定去帮你办,你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

        第二天傍晚,葛方平如约到派出所取得证据,并在冰天雪地里亲自开车,将材料提交市中院。葛方平在电话里说:“老同学,真是为了你啊,我冒着生命危险为你跑腿。好了,办妥了,别再操心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

        至此,程昱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晚上,程昱接到婆婆的电话,问小狗有没有回这边的家。

        “豆豆不见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打电话?”程昱着急了。

        “我中午就带出去遛了一会儿,看它在雪地上玩得欢,就把绳子给解开了,没想到,转眼间就跑不见了影。你们几天没来这边,我寻思着它是回你们那里去了。上午听春晖说你们一天都在外忙,怕你们着急,没敢告诉你们。”婆婆在电话里急着解释。

        一撂下手机,程昱和老李两人套上棉衣棉鞋,急匆匆地往老太太家方向寻去。晚上温度低,路面的冰滑的像泼了油的玻璃,路灯扫在路面上,反射出暗淡而清冷的荧光。路上行人稀疏,公交车已经停运,程昱和老李隔着大马路,一人占据一边人行道,边行边寻,空旷的大街上响着他俩呼喊“豆豆”的声音。一直寻到老太太家楼下,还是没见豆豆的影子。上楼,老头正在训责老太太,说她不应该把狗绳给解开了。老李说:“爸,我妈又不是故意的。说不定,明天早晨它就回家了呢,你们晚上睡觉听着点动静,防止它半夜回来。”

        程昱和老李沿着楼道,开着手机电筒,又上上下下仔细搜寻了一遍,哪里有豆豆的影子!

        “回去吧,有可能被人给领走了,也可能跑错地方了,说不定等几天就回家了呢。”老李安慰程昱。程昱不理睬老李,独自沿着小区附近搜寻了一遍,还是没见豆豆的影子,只能跟老李一起回家。回家了也着急,到阳阳房里找了笔和纸,写了几张寻狗启事,出门,连夜张贴到小区的大门口。第二天一早,又跑到复印社,把手机里豆豆的图像打印出来,贴在公共场所。夫妻俩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生怕漏了某个电话而失去豆豆。

        一周过去,还是没有小狗的影子。中间有几个人打了电话来,提供了一些线索,去看,都是空欢喜一场。寒冬腊月里,夫妻俩一个一个小区跑,到处问人。因为小狗,老李的鼾声被磨小了,程昱的耳朵被磨尖了。有时候,半夜听到狗叫的声音,也会在睡梦里起激灵。一直找到阳阳放寒假回来,豆豆还是没有踪影。老李劝程昱,算了吧,这都快十天了,还不知道冻死在哪儿呢。

        程昱一听“死”字,嗓子口就堵住了,哽咽说老李的心不是肉长的。

        “那你说怎么办?全柳城的小区都找遍了,都没找到。”

        程昱气愤愤地说:“都是这破房子闹的,要不是那天去派出所,我就去接豆豆了。”

        因为丢狗,一家人的春节过得都不愉快。没滋没味过完七天年,程昱拖着行李箱,到公司跟老总打了个照面,又匆忙赶到杭州,与小董一起,忙着写规划,安排新一年的工作。

        也有好事情,公司总算给她俩补发了奖金,数额不算大,但多少是一种安慰。这让程昱沉郁了许久的心有了亮色,失落的心也得了些安慰。三月末,杭州天气温吞,早晚时冷,一切尚可。四月份,天气没了早晚,日头明显地被拉长,日子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巷子深处有两棵杏树,沉寂了一个冬,不知不觉冒出一树花萼,密密的紫红,悄悄地在春风里鼓胀成粉色的花蕾,在某个温润的早晨,两树杏花骤然盛放。行人路过,满树繁花能点亮昏沉的眼睛。路牙上也不缺少花草,早晨一推开窗户,便能闻见青草和春光的味道,傍晚时分,一群群飞蠓在空中绕着飞。杭州的春,如此地美好。再几日,杏花落,早晨与小董出门,望见巷子口铺了一地的残鳞,不由地感慨花开有时春易逝。忽而想起了豆豆,程昱的心里涌起一股子哀伤来,望着头顶落空的杏枝发了一会儿呆。小董回头问她怎么了,程昱摇摇头笑了笑。心里想,都说春使人愁,自己是个急性子,着急了一辈子,却不知道愁字怎么写。谁知道人近五十,因为房子和狗,倒是时常无缘无故地忧伤起来了。阳阳说过,妈妈这是更年期综合征,程昱想,也许儿子说得对。就像夏天过后秋来早,不免让人感伤。

        十六

        五月末,程昱终于接到葛方平的电话,说中院已经开过庭,估计就在近期有结果。

        程昱问:“那房子到时候能拿到吗?”

        “你放心,他们不敢不交房,代价太大。我打电话给你是有事告诉你。这两天中院会有人给你打电话,问你愿不愿意调解,你就说不愿意调解。”

        “当然不愿意调解了,没被开发商给气死!不管法院怎样判决,我都认了。”

        葛方平说:“是的,走到这个时候再调解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果不其然,两天后,程昱接到中院电话,问她是否调解,被程昱一口拒绝。

        中院的人说:“不服从调解,最后的判决也有可能对你不利。”

        程昱说:“我认为我提供的证据,完全能证明开发商的违约过错。尤其是那张出警证明,你们可以看出来,他们对我造成的伤害。我相信法律的公平,法律不是为有钱人设置的。”

        中院的人说:“这个当然,法律是公平公正的。”

        程昱问终审判决什么时候出来,中院人说,就这几天。

        程昱想,终于熬到头了。

        当夜,程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春华苑,春华苑小区内草木葱郁,道路宽敞,座座高楼色泽明亮。她看见一号楼下的栏杆上开满了蔷薇花,红艳艳地。她被那些攀援缠绕的蔷薇花所吸引,心里充满了喜悦。蔷薇花们沿着栏杆向上再向上,向左再向左,枝儿伸到哪儿,花儿就开到那儿。枝儿够得着的地方,蔷薇花们互相挤着靠着互相抱着架着,将一整座围墙开成一片花的海洋。

        程昱正看得发痴,一条狗忽然从蔷薇花里钻出来,一身褐色的卷毛,长耳朵一甩一甩地,在风里晃悠着,程昱努力地看,原来是丢失已久的豆豆。

        程昱在梦中,咧着嘴巴笑了。

        二零一八年六月六日,程昱收到中院终审判决,判决书如下:

         X省X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

        (2018)X08民终256号

        上诉人:李春晖……

        上诉人:程昱……

        上述人共同委托诉讼代理人:葛方平

        上诉人(原审被告):柳城春华房地产开发公司

         ……

        综上,上诉人李春晖、程昱的上诉请求部分处理,本院予以支持,对于其他部分,因无事实及法律依据,本院依法予以驳回。上诉人柳城春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上诉请求不能成立,本院依法予以驳回。一审法院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但在本案诉讼过程中,出现新的证据,本院依法对一审判决予以变更,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条第一款第二项的规定,判决如下:一、撤销柳城人民法院(2017)XX号民事判决第二项,即:驳回李春晖、程昱的其他诉讼请求”;二、变更柳城人民法院20170XX号民事判决第一项,即:柳城春华房地产公司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支付给李春晖、程昱逾期交房违约金32712元”为“柳城春华房地产有限公司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支付给李春晖、程昱逾期交房违约金32712元,并自2018年2月5日起至房屋交付之日止,向李春晖、程昱承担以580000元为基数,按照日万分之二为标准的逾期交房违约金”;三、驳回李春晖、程昱的其他诉讼请求。

        如果未按本判决指定的期间履行给付金钱义务,应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

        ……

        本判决为终审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