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一六年六月一日,初夏,柳城晴好。

太阳从地平线浮起来,春华苑一号楼盘最先穿过光影,喷了半拉子黄色隔温涂料的楼身融在阳光里,彷如一床巨大的被遗尿后正暴晒的青面被子。二号三号半截子楼盘相继被阳光收纳入怀,光影晃过青色的楼砖和裸露的钢筋,最后投射在贮满了雨水的地基上。久不施工,地基变成了池塘,微风拂过,水面泛起鱼鳞状波纹。阳光在空无一人的工地上肆意窜走,从倒塌的临时民工房到拆了一半的防护栏。

春华苑的房主们终于相信,开发商的交房承诺还是变成半夜被子里放的一个屁了。先是零零散散的人走入春华苑售楼部,过了不大一会儿,人越来越多,售楼部变成了一个大蜂箱。人群围住售楼部陈经理,从大厅外涌向大厅内,又从大厅内涌到经理室。人们追着他大声责骂,个个怒目赤脸摩拳擦掌。几个保安被裹在人群里,因为难施拳脚而气急败坏。一米八高帅气的陈经理陷落于人群里,整个人变得渺小起来。“你们让我怎么办?你们让我怎么办?杀了我也解决不了问题呀,你们还是回去等等吧,我们曹总正在筹措资金呢。”他又急又害怕,双肘蜷起护着自己的胸。

“曹家山不在,我们就找你,还我们血汗钱。”

“曹家山死全家了!”

“绝不能让春华苑成为烂尾楼!”

“他妈的,半年前这楼就这样,现在还这样,上个月我们来催,你还竖着鼻子说没到交房日,就这个姓陈的最不是东西,还想忽悠我们呢!”

“对,就他最坏,把他捶一顿,看政府管不管!”

“对,没人管事,我们就砸了春华苑的售楼部,看有没有人来管。”

售楼部的几个小姑娘把自己关在财务室,一个个吓得腿肚子筛糠。有人在外使劲捶门,准备破门而入:“把他们财务室打开,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女孩们顶着房门,同时也把尖叫声顶在嗓子眼。

销售员小婉脸色煞白,大脑门上冒着汗,一对柳叶眉紧紧地拢在一起,眼睛里盛满了惊慌。捶门声愈发大起来,情急之下,她颤着嗓子冲着门缝喊:“派出所马上就来了,你们别在这儿闹,闹也闹不出结果。你们去找政府,政府一定有办法解决。”

乱哄哄地一片响,声音在四处乱飞,憋不住的怒气怨气。说好的交房日,因为开发商的一拖再拖,终于演变成了一场骚乱。

屋外响起警车声,两个穿警服的年轻人挤了进来。看看眼前的态势,估计控制不了,打了个电话,又来了几个警察,领头的是个高个子容长脸。他弯腰甩头,率先从副驾驶位上跳出来,手中拿着个银色的小喇叭。他三步并两步走进售楼部,挤到先前的警察跟前,几人扯着嗓子说了几句话,领头的就端起喇叭在人群里喊起来:“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请大家选出三个代表与公司谈判,其余的人立即退到大厅等候,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

警察的喊声从喇叭里飞出来,钻进人群。售楼部终于安静下来,于是选代表,又是一通叽叽喳喳地闹。代表选出来,人群退出经理室,房门紧闭。然而,不到二十分钟,三个代表便从经理室出来了,沮丧脸。领头的小平头说:“曹家山这狗东西是真跑了!大家商量一下怎么办。”话音刚落,一旁哭丧着脸的老妇倒地大哭:“妈呀,我的钱就这样没了!”双手拍着身下的大理石,啪啪地响,一头白发滚散了,披在脸上。旁边几个人去拉她,但哪里能拉起来!没有拉起来,反而陷在她的愁苦和哭声里。

“找不到曹家山这个龟孙子,我们就去找政府,当初他们就是政府招商引资来的。”

“对,去找政府找县长!现在就去!”

老妇的哭声最终变成了冲锋的号角。百来号人呼啦啦冲出春华苑售楼部,向县政府方向进发。他们路过春华苑隔壁的怡居,仰头看看这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它们在太阳下闪着淡雅而快乐的光泽。再透过古色古香的大门望进去,里面道路宽阔整洁,四周花草披盖树木成荫,岁月静好。气呀,羡慕呀,嫉妒呀,于是便更恨了。他妈的,比春华苑还迟几个月动的工,现在已经搞得这样漂亮了。他妈的春华苑,别说绿化了,能把房子盖好就不错了,曹家山来柳城就是害人的!

大家越说越气,声音越说越大,步伐亦越走越快。

“你们要冷静,你们要冷静!”容长脸的喇叭这次不管用了,他只好把喇叭放回车子,与其他几个警察开着车子跟随人群缓缓移动。

怎么还有人哭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群闹呢!聪明人这样定性。

人群走到县政府门口,正好与一群儿童腰鼓队迎面相逢。孩子们穿着节日盛装,怀里搂着小腰鼓,小脸都画成了向日葵。老师带着他们正准备去大礼堂参加表演,看房主们气势汹汹的架势,孩子们自觉把三横队排成了两纵队,从旁门鱼贯而出。

不大一会功夫,两幅红底黑字的横幅就醒目地挑起来:春华苑还我血汗钱;政府招商引资要负责。

他们觉得,政府是一个城市的主心骨,政府官员是大家长,家人受了委屈,自然是要找家长来解决。他们还相信:只要政府出面,问题一定能解决。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建筑公司的人亦来凑热闹,打着“我要吃饭,我要养家,还我工程款”的横幅。黑压压的人群组成了百米长的人墙,不仅堵住了政府的大门,还堵住了政府门前的大马路。车辆在人群首尾疯狂地响着喇叭,交警来了都不管用。消息迅速占领了柳城各大网络媒体,从柳城人论坛,到各微信群QQ群,甚至是“交通即时知”上,柳城人都看到了政府门前的拥堵盛况。 

春华苑房主堵住政府大门的时候,程昱正转战杭州为食品公司开辟新市场。

公司老总说,眼下食品行业竞争激烈,本市业务萎缩,你是老员工了,工作经验多,杭州市场一直没有打开,就辛苦你去闯一下!

程昱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前年让她带徒弟,这徒弟带出来了就要踢走师傅。自己一走,在本市的客户就得全部交给徒弟了,自己打下的江山,谁愿意轻易交给他人?

程昱说:“你这样做不厚道吧!看我岁数大了膝盖有毛病了,就卸磨杀驴了!”

老总“啪”地一拍桌子,吼道:“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想想这些年公司亏待过你吗?”

程昱亦气急地回了一句:“你觉得我对公司差吗?我这膝盖是怎样坏的?”

老总放软了语气,说:“你业绩是不错,可是你这急脾气把公司上下所有人都得罪了,这两年你业务没扩展,你让我也难办。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这边让王爱丽顶着,销售业绩还有你的份,杭州那边你带一个新人去,市场打开了,全部算你的。”

王爱丽就是程昱带出来的那个徒弟。

程昱想,胳膊拧不过大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说来说去,都是我膝盖的错!”程昱甩下这句话,气呼呼地走了。

杭州房子租金贵,公司给的钱有限,程昱想给自己省点钱,临时租了个小旅馆,和新招收的推销员小董暂住在里面。两人白天找客户,晚上找房子,十几天下来,晒得像个黄葫芦。小董还好,年轻,怎么折腾都没事。程昱可就惨了,拖着病腿,从蛋糕房疼到食品公司,跑了多少家,就受了多少罪。还好,说破了嘴,终于有两家小糕点店答应试用一下。后来,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一个民居,花木深处,房子虽狭小紧促,却还能住得下去。与小董一起,匆匆忙忙把行李从小旅馆搬到新住处,刚安顿好,老李从柳城打来电话,说上午春华苑的房主们堵住了县政府的大门,好几百人在示威呢。

程昱问:“什么情况?”

老李说,一期楼盘压根就没动,还是像上次我们见过的那样,喷了一半的防晒涂料,一副大花脸。二号三号盖了大半截。老李在电话里骂:大半年没动工,这群龟孙子估计是真跑路了!

“政府那边现在什么情况?”程昱问。

“政府已经跟代表们谈了,房主们建了个微信群,大家说要动员全家老少参加示威。防爆特警都来了,一个个带着钢盔,穿得武装整齐地,腰里别着抢,怪厉害的。”

“你别去示威啊,你有公职,别到时候房子没了公职也没了。”

“你现在知道着急了,我说买怡居,你偏要贪便宜,这下好了!”老李抱怨。

“有毛谁想当秃子?怡居是有钱人买的,我们家能买得起吗?别说这些了,我这边忙走不开,那边你先看着,我们出不了人,就多出点钱。还有,你把我拉进那个微信群。”

“我拉不了,要群主拉才行,他怕混进‘汉奸’。”老李一急,汉奸都出来了。

客户来电,程昱匆忙挂了老李的电话。原来是糕点坊,说上次的豆沙馅料很细腻,先进一点料,试试销售反应。这是程昱在杭州的第一笔业务,虽然量不大,但也是一个小进步,值得祝贺。

晚上与小董把新租的房子又打扫了一遍。小董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干活,一边吧唧吧唧地嚼噗嗤噗嗤地吹。程昱看看她,想到了自家的儿子,不由地摇摇头。现在的小青年做事都没个正经样,生活中更是喜欢耍个性,你说他们不能吃苦吧,也不全对,做事全凭着兴趣,缺少责任心,所以,做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再一个,就是花钱像流水,就说眼前这小董,学东西也快,嘴巴也甜,可就有一样不好,你一撂眼她便捧着手机叮叮当当地玩微信聊闲天,让她把常有的食品明细背一下,把价格看看,没事到街上的食品店去转转,她答应倒是爽快,掉屁股就给忘了。买东西丝毫不手软,大学毕业快一年了,还伸手问父母要生活费,胆子也大,二十二世纪的钱也敢用。自己的儿子以后会不会也像小董一样?现在一年要负担他两万块的学费,两万块的生活费,前天打电话来说要报考研培班,要交好几千。将来毕业了会不会成为月光族?再将来,要谈恋爱、结婚、还要在城市买房子……想想就头大。唉,养小孩就是养着个要债的。刚打扫好卫生,一歇下来,春华苑房子的事又堵上心头,忍不住给春华苑的销售员小婉拨了一个电话。

“大姐,您是问房子的事吧!”小婉的声音有些疲惫,像遭了霜打。

程昱仿佛又看见那个被经理训哭的小女孩,心里有些不忍,便压住心头的气,沉着嗓子询问春华苑的现状。

“大姐,您别急,我二姐也买了一套呢,真的,我没骗您。今天下午政府答应找络元公司了,应该很快就能动工了!”

“我记得络元原来就是股东呀!”程昱问小婉。

“是,原来络元就是出地,现在不同了。政府做工作,要络元接下春华公司的股份,把下面的楼盘全部接下来。”小婉说。

“络元有这个实力?”程昱还是担心。

“当然了,人家是全国有名的开发公司,他们家主要是搞道路桥梁建设的,资金雄厚着呢。只要络元一注资,建筑公司有钱了,开工就是眼前的事。”

程昱一听有点靠谱,挂了小婉的电话,又给老李打了个电话,把小婉的话一字不漏地跟老李叙说一遍。

“我晚上跟俱乐部的王总再当面确认一下,他今天代表房主们与政府和企业谈判了,他应该比我们还急呢,他两套门面两套精装房在那儿。”老李说着话,小泰迪狗豆豆在一旁兴奋地打转。老李说:“来,豆豆想你了,跟它说几句!”

春华苑房主的三个代表都是毛遂自荐的:俱乐部的王总、小平头、准婆婆。

王总,五十多岁,矮个子。他名下有一座三趟四层小楼,被改造成宾馆对外营业。另有一间三百平米地下健身场,用于自己与朋友合资开办的健身俱乐部。这次以低价在春华苑买了房子,本想转手再加价卖出,谁知中途出现这个状况。时间就是金钱,金钱不动就是亏损,所以要想办法改变目前的状况。王总自认为参与过房地产开发,对里面的门道比常人要熟谙些,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自然是要参与谈判的。

小平头,退伍军人,三十多岁,自由职业者,暴脾气。在交房日前些天,他已经被老婆骂了许多次。因为九月份开学在即,而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没有房子,孩子就没有入学资格。一气之下,创立春华苑房主维权微信群,在春华苑售楼部掳袖子骂人,在县政府里面与柳城政府人员针锋相对。

准婆婆,五十多岁,黑皮肤肿眼泡大嗓门,能哭也敢撒泼,据说有高血压,不是谈判的好手,却是谈判的好筹码。她因为儿子急着结婚要房子,准儿媳家催得不行,于是就第一个举手冲入代表队伍。

这三个人站在一起,倒也巧妙得很。

第一次谈判有点困难,因为这群人是临时“起义”,政府仓促派了一个副县长参与协调。

房主代表们坐一边,副县长率领两个部门主任和春华苑的陈经理坐另一边。

副县长说,目前春华苑是无法按期交房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不闹,一切都好谈。闹,对双方都不好!

退伍军人说:“谁愿意闹了?我家小孩九月份就要上小学,可是没有房子,哪个学校收?你妈柳城教委还非要凭房产证尅上学,哪个鬼东西定的规定? ”

准婆婆说:“我啥也不管,我只要我的房子。没房子我家儿媳妇就没了。”

对面的王总皱了一下眉头,慢吞吞地说:“只要能开工交房子,一切都好说。”

副县长肯定地说,房子肯定是有的,就是迟早问题。他希望他们三位把大家的意见说出来,好好合计,怎样妥善解决,既能把房子盖下去,减少大家的损失,又能安抚大家的情绪平息大家的怒气。

退伍军人说:“曹家山都跑了,县老爷们,你们看看,看看外面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老百姓啊!一套房子五六十万,是一辈子的血汗钱呀。你们政府不解决要死人的。”

说到死人,准婆婆哎呦呦地叫起来,说头晕死了,你们政府不出面解决,真会出人命的。她双手撑住额头,搞得不像在谈判,像在看急诊。

俱乐部的王总不说话,竖着耳朵听。

副县长劝了准婆婆一句,让她别急,事情会解决的,媳妇会有的。他又扭头看其他代表,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先摆出来,好逐一商量。

王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了:“按讲我们买房子与政府没有关系,风险自担的。可是,这个春华苑的开发商不一样,这个春华房地产开发公司当初是柳城政府招商引资来的,在2015年房市那样低迷的情况下,我们还敢买春华苑,就是因为这个因素。这才一年多时间,春华开发公司财务就出现问题,说明政府在招商引资时没有经过细致深入的调查就盲目招了商,特别是对财务风险这一块的考评考核,政府没有负起责任。

副县长呵呵地尬笑了几声,说,政府招商引资是在二零一一年,那时候肯定是经过调查评估的。只是市场变化太快,谁也没预测到在2016年会发生这样的事。接着话题一转,又说,我们今天不说这个,我们坐到一起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退伍军人说:“政府招商引资来的,政府肯定要担责任。”

准婆婆一脸痛苦地说:“人民政府就要为人民办实事,不能害人民。”

对面的人除了副县长外,一个个挂着个苦瓜脸,一言不发。

副县长说:“抱怨解决不了问题,你们还是先提出合理的要求吧。”

俱乐部的王总说:“解决问题很容易,我们现在不相信春华苑,只相信政府。只要政府给出以下承诺,县长签字,我们三个可以劝导外面的人散开。”

“哪些承诺?”副县长问。

“一、什么时候继续开工?给个期限!二、什么时候交房?给个期限!三、小区后面的开发要按照原来的规划做,不能有减少。四、违约金按照合同约定支付。”

副县长皱眉,很为难地说:“后面两点可以保证,但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交房,这个暂时无法承诺,要等等看。”

“你们连这个都没法保证,还谈个屌?”退伍军人忽地站起来,气愤地说。

“天下有包你结婚还包你生儿子的道理吗?企业遇到困难是市场经济发展规律,买房子也一样,有讨巧也有吃亏的,你们不能一吃亏了就找政府,而且以这种方式来找。”对面一个四方脸的部门主任很有些气愤。但他话还没有落音,退伍军人已经开始了他的控诉。他说政府在推卸责任,是不作为,是玩弄人民,是官商勾结……双方态度一下子变得不耐烦起来,谈判陷入僵局。一僵持,就到了中午。集会人群又有所增加,从县政府的前大门堵到后大门,黑压压的人群把政府前面的大马路变成了肠梗阻。柳城到处都在传,开发商与柳城政府相互勾结,骗人民群众的钱。又说,柳城政府乱作为,为了卖地赚钱,今年把学校移到这里,明年把学校移到那里,让好多孩子读不好书,让家长们疲于奔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人类善于窥探喜好捕风捉影的特性被发挥到了极致。流言蜚语跑起来,总是要比风快,事件很快就上了热搜,也飞到市领导耳朵里。市里领导迅速给柳城政府下了命令:组成领导小组,县委书记亲自督办,安排专门人员立即疏散集会人群,限期解决春华苑房屋开发问题,控制事态的蔓延扩大,遏制舆情的发酵,消除舆论对社会和政府造成的不良影响,将群体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

于是,县长亲自出马,找来春华公司的曹家山和络元的刘坤。这两位始作俑者因为土地和股权之事已经心有芥蒂,一见面,皆沉着脸,全无当初入驻柳城时的花好月圆和春风满面。房产土地局、地税局、公安局和法院等单位,或者一把手、或者分管领导也都被临时喊了来,下午接着谈判。

双方都变得小心翼翼。房主代表们怕把开发商给激怒了,否则,纵使政府再斡旋再为房主们争取也是白搭。开发商怕把代表惹怒了,怕外面的人一旦情绪失去控制,真发展成事件了,开发公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同时,也怕把县长给得罪了,将来在柳城难以立足。县长也小心翼翼,像劝小姑子上轿一样,哄着,劝着,小小地吓一吓再给个大希望。

小心翼翼好,小心翼翼让大家变得理智起来,也使沟通变得更为顺畅。小心翼翼能让大家看清楚各自的退守线,哪些利益可以舍去,哪些利益不可放弃。四个小时后,谈判有了最终结果:在土地转让上,政府作出一些让步,给络元部分优惠。而春华公司本身就是络元的债务人,春华公司把股权转让给络元,以股抵债,由络元注资完成后期的房地产开发工程。即日起,络元和春华公司加班加点开展资产评估,理清债权债务,争取在七月底完成股权转让手续。地税部门尽快核清春华公司的欠税情况,法院统计出春华苑项目的经济诉讼债权人和涉案金额,并反馈给络元公司。其他各单位全力支持络元,在政策上最大限度保障络元的利益,促进春华苑房产开发的继续。

一个多月后,房主们收到春华开发公司通知:请于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八号到春华苑售楼部签订延期交房协议。

二零一五年七月,太阳嗤啦啦地在天上烧,行路的人不敢仰头看天,怕烧疼了眼。地上也晃眼,水蒸气从沥青里冒出来,烟波在空中虚晃着飘,黄色的行道线似乎随时能飞起来。所有的树都耷拉着头,洒水车喷出的水一落到地面,瞬间就被路面吃得一干二净。平时拥挤在公交站台前的人也像水蒸气一样,被蒸发得无影无踪。连最勤劳辛苦的环卫工们也不敢久呆在室外,银行和储蓄所等办公地点,只要有空调的公共场所,都坐满了躲暑的人。

程昱与李春辉夫妻俩这个时候正在外面跑。老李开着家里扁方头的二手桑塔纳车,肥嘟嘟的大肉脸热得通红,汗水从灰色的头发桩里冒出来,与大脑门上的汗珠子汇合,绕过一对神仙眉和肿眼泡子,在赤红的粗脖窝处聚合,将起了褶皱的白色短袖衫领子底浸得水洗样透湿。破车冷气不佳,老李怕热,一路开车一路嘟囔。但纵然一百个不乐意,他还是在程昱的押解下,从一个楼盘驶向另一个楼盘。

买房子是势在必行的。

程昱的膝盖出了问题,半月板后角撕裂,退行性关节炎病变。她在邻市食品私企跑销售,收成不错,无奈早期父母下岗弟弟们一事无成,她是长女,对娘家的接济自然要耗去不少银子。平时舍不得打车,工作起来又是拼命三郎,凡是公交车到不了的地方多半要靠两只脚走,常年下来就落下职业病。请了假去医院拍片子,医生说,里面有积液,必须要治疗。

程昱问:“严重吗?”

“出现过瘫痪的病人。”

“以前没有啥症状,怎么突然就坏了呢?”

“人到年龄了,毛病就藏不住了。况且这两个月多梅雨,天气潮湿,容易诱发膝盖隐疾。”

“多久能好?”

“我们这个地区地势低,夏天又热又闷,对膝盖的恢复不利。你先治疗,等夏天过后,会好起来的。”

回头跟公司老总请假,回柳城住院治疗。好点了,在老李的搀扶下爬上五楼的家。大热天,依旧疼的抽冷气,细眉细眼一起纠结在寡白的瘦脸上。半夜翻身弯腿疼醒,一咬牙,推醒老李,发狠说:明天你请一天假,去找房子,无论如何要买新房子,带电梯的,我一步也不想爬楼梯了。

老李哼哼了几声,算是搭了腔,翻身又睡。

程昱膝盖疼,睡不着,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又想起医生的话,过了夏天便会好起来,心里便想着夏天早点过去。

门外的小泰迪狗听不得人声,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用爪子挠门,一下又一下,声音不轻也不重,哒哒哒哒,像个有涵养的拜访者。

睡觉去,豆豆!程昱呵斥了一声。

门外声音消失了,豆豆是个乖小狗。

一早伺候完豆豆的吃喝拉撒,把它送到李春辉老妈家,夫妻俩开车上路,沿着青色的柏油路,一直从城东寻到城南。途中遇见两个大的楼盘,盖了大半的楼,透过楼门望进去,工地上廖无人迹,里面堆满了垃圾长满了荒草。老李将车呼哧一下就开了过去。

程昱喊:“唉唉,怎么不下去看看?”

老李说:“烂尾楼,你敢买呀!”

柳城房子这样好卖,居然还有烂尾楼?程昱不得其解。老李说,这个是毛石开发公司开发的,据说老板在澳门赌钱输了一个多亿,把预收款全输光了,没钱支付工程款,被人追债,跑了。那个是启万开发公司开发的,老板摊子铺得太大了,资金周转不开,银行催着还贷,资金链说断就断,人也跑了。

天,偌大的两个楼盘,得有好几万平米吧,就这样成烂尾楼了,这多浪费啊,多么金贵的土地呀。程昱想到金贵这个字,虽然这土地不是自家的,还是觉得有点心疼。那些交了钱的房主们怎么办呢?难不成交的钱就这样打水漂了?这谁还敢买新房子呀。想到自己要买的房子,程昱心里不由地打起小鼓来。再往下跑,心里就长出了一小截门槛来。

十几个楼盘跑下来,程昱发觉,柳城的房价出现了两极分化。现房和国有开发商的期房价格居高不下,二手房和未名开发商的期房房价已经跌到了谷底。这个发现让程昱半喜半忧。老李在前头喊热。是热,太阳透过挡风玻璃,在他的大赤脸上洒下一片金光。程昱并不搭理他,她缩坐在后排座上盘算自己的心思。买前者,套数有限,且价格偏高,算算自己的腰包,贷了款也只能买个小套。买后者,价格低,凭现在的经济能力,够得上三室两厅。弊端是,风险大,保不定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烂尾楼接盘者。

“回去吧,隔天再看,天太热了!”老李终于不耐烦起来。

“李春辉,你觉得春华苑的房子怎么样!”程昱不接老李的话,只照着自己的心思问。

“还好!”老李应付程昱。“能回家了吧!”依旧不忘说回家。

“你看看啊,春华苑与怡居就隔着一条路,地理位置相同,可价格怎么差那么多呢!怡居的价格居然比春华苑贵了近二十万。我分析啊,也不是房子的质量和户型有多好,主要原因还是怡居吃定了我们的心理,因为他们是国企,信誉有保障,虽然价格高,可是买了放心呀。”

“嗯,那就买怡居!”老李敷衍。

“我倒是想买怡居!钱呢?阳阳每年的大学费就要几万,我那头家里要贴补,到处都要钱,造钱呀!把你卖了,你那一身膘子肉还值点钱,球打得倒勤快,就是不见掉肉!”说到打球,程昱忍不住冲着老李鼓起来的后脑勺撇了一下嘴巴。

 “快十二点了,别把你给热中暑了!回家了啊!”老李打起了爱心牌。

程昱想说回家,嘴上却说:“要不,我们去取点钱,下午到春华苑把定金给交了。”

“便宜没好货!再说,买房子急不来的。”

老李这句话倒合程昱的意。“也是哦,这样吧,你再跟朋友们打听打听,看看春华苑靠不靠谱,如果能找到人,再便宜一点最好了。哪怕少个千儿八百的,省下一点是一点啊。那小姑娘说了,房子不多,再不买就没了。”

“好呐!今晚打球,我找俱乐部的王总问问,他跟春华苑的开发商是朋友。”说着话,老李向前伸了伸脖子,一对神仙眉向上挑了挑,仿佛得了股凉风,语气也变得爽快起来。

程昱在老李的搀扶下,龇牙咧嘴爬上楼,天气热,一爬楼膝盖便疼,回到家,汗湿了一身衣服。老李很自觉,撸起袖子就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通响,弄好饭菜,俩人祭饱五脏六腑,打开房里的空调安心午休。躺在床上闲聊,说到儿子。程昱说,大热天非要跟同学出去玩,不要热中暑了。老李说,他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厦门那里有海风,不像咱们这里闷热。程昱还想跟老李探讨一下房子的事,两句话还没有说完,老李的鼻孔就唱起了歌,先是缓缓的细细的,接着就变得风生水起抑扬顿挫。程昱有点恼,狠狠地骂:猪!恨不得用脚去踹他。

正恼着,春华苑的小婉姑娘发了一个微信来:大姐好!后面紧贴着一个笑脸。程昱想到了春华苑。

春华苑的售楼部盖得很气派,高耸的门楼前,金色的罗马柱错落而立。穿过罗马柱,地面是深枣木铺成的三排人行道,分别通向春华苑的售楼大厅、样板房和员工休息室。售楼大厅也气派,高高的玻璃落地门窗,金色的门扶手,雕花的门镶边。

程昱被春华苑的气派给震慑住了,乖乖,搞得这样漂亮,房价还不知多高呢。

推开大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老李一步迈进去,精准地占领一块凉爽之地,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抹额头,把汗珠子赶到自己手掌里。“还是这里舒服!”抹完汗珠子的老李掐着腰放眼四顾,眼睛最后定在屋子中间的绿色楼盘模型上。

程昱一进售楼大厅便张头四望。大厅内人不多,三两个人,围在楼盘模型前观看。一个穿白衬衫黑短裙的长发女孩手里拿着个小东西在模型前晃来晃去。女孩手一晃,就有个红色光点从一个模型跳往另一个模型,围观人的眼睛很执着地跟随着红色光点移动。程昱对模型不感兴趣,就是个精致的假玩意而已,她要找最直接的方法去获知房产的信息。程昱像只瘸腿猫,在大厅内巡视一圈:接待台后有三个门,最左边的是销售部,中间的是财会室,最右边的是客户室。有一个大厕所,在销售部前面,与销售部隔着一道宽宽的走廊和一堵墙。销售部有两个小伙子,一个在玩手机,一个在电脑上看东西。看见程昱,一起站起来,问干什么。程昱笑了笑,说看看,掉转身走开。财会室内有一个小姑娘,正蹙着眉头在记账,看见程昱,翻了翻眼睛,不说话,继续干自己的事。客户室很大,里面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子边,七嘴八舌地跟一个小姑娘讨价还价。

程昱再回到大模型台前,那三两个人和晃红点的女孩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老李一个人煞有其事地歪着头在模型上细瞅。

程昱问老李:“看好了吗?”

老李问:“你跑哪儿去了?”

程昱说:“你看这个干什么,得先问价格啊。”

程昱的话音刚落,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响动。“啊呀,热死了热死了!”一个质感软糯色调明快的声音与暑气一起涌进屋子。程昱被声音吸引,一回头,正好撞上女孩笑意盈盈的黑眼睛。女孩抱着一个资料夹,一张脸热得通红,几缕湿漉漉的头发一半贴在饱满的额头一半伏在耳根前。暑气在她的脸上均匀地铺了一层红妆,让她的嘴唇出奇地莹润饱满……程昱一时有些发呆,她很少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孩。“大姐,想买房子啊!”女孩在与程昱眼光对接的下一秒就把主动权抢了去。

“啊,嗯,是想买!”

“您看好了哪个户型?”

程昱说:“我们才来呢。”

女孩笑吟吟地说:“那好,大姐,我是销售员小婉,您先看看模型上的房型,我把客户的资料放起来。”

“房型我们都看过了!”老李过来插话。

“那好,你们先等等我!”小婉抱着资料夹轻快地跑进会计室,转眼又轻快地跑出来。“大哥大姐,我们到里面坐坐吧!”小婉微微地躬身在前引路。“大哥大姐看中哪个户型了?”小婉边走边问。

“你们这里怎么没有客户,是不是房子不好?”程昱并不接小婉的话。

“大姐,怎么会呢?”小婉用了一种欢快的声调把“会”字拉得很长,以表达自己不同看法。“我才陪客户到公积金中心办完按揭呢!再说,大姐您也看到了,这天多热啊,来的人自然就比平时少。就连出租车都不愿意跑了,我在路旁等了有二十多分钟,差点都热中暑了,您看我热得!”小婉指着自己的脸,向程昱夸张地咧了一下嘴。

程昱被小婉给逗笑了。这女孩不仅漂亮,还有一种天然而活泼的亲和力。何况她的言语干练中透着实诚,不像另一些年轻女孩,漂亮是漂亮,一开口说话一挪动脚步,骨子里的急躁和肤浅、甚至是粗俗全部现了原形。

小婉问程昱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户型?程昱说什么样的户型都可以,只要电梯房就可以,膝盖不好。

小婉说:“大哥大姐,我们现在都是电梯房,有精装修房和毛柸房,你们对哪种房子感兴趣?”

“都感兴趣,只要价格低就行。”程昱说着就笑了,小婉亦跟着呵呵笑了几声,说:“大姐,我们的房子是全城最低价。”

老李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整个屁股陷在椅子里,谁说话,眼睛就转移到谁脸上,不表达任何意见,似乎是个打酱油的。

小婉说,大姐,你看这是我们的价格。

小婉说,大姐,你看这是我们的户型。

小婉说,大姐,你看这是我们精装修的标准。

……

小婉看出来,这位大哥就是一个看热闹的,大姐才是管事的。于是,小婉的“大姐”就喊得勤快起来。

程昱问:“小姑娘你多大了?”

小婉答:“大姐,我今年虚岁二十六,不小了。”

程昱笑了,说:“你应该喊我阿姨,我儿子都十九岁了。”

小婉笑得更欢了,说,您显得年轻,我可喊不来阿姨,把您给喊老了。程昱高兴,这姑娘太会聊天了。

纸上一番勘探,程昱大致对春华苑的房型和价格有了数。程昱说:“小美女,这样吧,等我们回去再想想。”

小婉说:“大姐,我加您微信吧,回去要是想了解我们春华苑的房子,您就直接找我,我带您去看!”

俩人掏出手机,头凑在一起,互相加了微信。程昱笑问:“我要是问多了又不买,你会不会骂我呢?”

小婉又轻笑一声,说:“大姐,看您说得,哪能呢,我就是在柳城吃这行饭的,哪能自己摔自己的饭碗呢。即使您不买,觉得我的话可信,以后遇见想要看房子的人,您还会第一时间想到我不是。房子人人都需要,所以,在我心里,人人都是客户呢。大姐您放心问,我一定有问必答。”

程昱赶着去看下家楼盘,小婉说:“这样吧,大姐,您时间紧,我现在就不细说了。晚上我发微信给你,把房子的销售价格再跟您细说一遍,您再仔细看看。春华苑的房子还是很靠谱的,现在好户型剩下的不多了,我建议大姐尽早决断。”

程昱说,不敢决断呀,一不小心就会摊上个烂尾楼,到时候找你个小姑娘,你又负不了责任。

小婉说,大姐这个尽管放心,因为春华苑开发公司是政府招商引资来的,您还不相信政府吗?

程昱呵呵地笑着,说回头再联系。

这不,才回头不到几个时辰,小婉就给程昱发来了楼房的销售明细价格表。

程昱又一次被春华苑的价格给打动了。但她还是给小婉回了一条信息:你说春华苑是政府招商,能把相关的信息发给我吗?眼下柳城的房子不好卖,我担心以后资金链断了成烂尾楼。

小婉回了个笑脸,说,姐,您等等,我给您找,找到立马发给您。

第二天晚上,小婉一连给程昱传过来好几张照片,有开工仪式上政府官员参与剪彩的照片,有双方坐在会议桌上的图片,也有招商引资的相关文字介绍和文件精神。程昱正细瞅,听见“倏”地一声响,小婉发来语音:大姐,我没骗您吧,春华苑是政府规规矩矩招商引资来的,肯定是靠谱的。

程昱的心又动了一下,等老李打球回家,将小婉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买这个房子应该没多大问题的。

老李问:“确定不买怡居了?”

程昱的声音就低了下来:“贵了近二十万呢,想想心疼头疼。算了,就春华苑。我们明天就去找小婉带我们看房子,小婉说好房子不多了,去迟了就找不到好的户型。”

老李说:“你听售楼部小丫头忽悠呢,这是他们卖楼一惯的方法,亏你还是跑销售的。”

程昱不高兴了,呛老李:“你傻呀,柳城现在的期房这样难卖,他们还惜盘捂盘?你见过哪个傻瓜蛋把滞销产品收着藏着不卖的吗?”

老李想想也对,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程昱又说:现在这些开发商盖房子,你以为他们的钱存在银行里,说来就来?还不是靠银行贷款,靠预收款和回笼资金在支撑着。哪一节出现问题,整个楼盘开发进度就会受影响。一旦断了资金,房子成了烂尾楼,我们的钱就打了水漂了。

老李哼了一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今晚特地跟王总探讨了这个问题。王总说,政府为了防止开发商中途跑路,设置了专门账户,我们的购房款就交到那个账户上,由政府统一管理,直到房屋验收合格,这些款项才会分步拨回给开发企业。

程昱不知道老李说的是真是假,虽不十分相信,但到底心里又踏实了一些。

“大姐,我知道您会来找我的!”程昱刚推开春华苑售楼部大门,小婉甜甜的问候伴随空调的凉气迎面拂过来。她站在门内,依旧穿着白褂黑裙职业装,双手微握,依旧未语先笑。再次见面,语气里分明多了一份亲昵。 

程昱被她说笑了,问她:“你就这样肯定我们会回头?”

“当然了,姐是个明白人,您知道,现在柳城只有我们的房子价格最实惠。来,大哥大姐,我们到里面去谈!”小婉侧身在前,伸手将程昱夫妻俩引到客户室坐下。转身出去,再进来时,手中多了一叠楼盘单和一支笔,楼盘单上横七竖八地划了许多道黑杠杠。小婉把楼盘单轻放在程昱跟前,说:“大姐,您看!”她指着那些横七竖八说,“我没有骗你吧!这些划线的都已经卖出去了,剩下的房子不多了。这是一号楼,全部精装修。中间的好楼层都没了,现在只剩下一楼二楼和二十六楼的。”

“还有其他房子吗?”程昱皱眉问。

“目前封顶的房子就只有一号楼。二号三号楼有好楼层,但才盖到一小半,您上次说不放心,要买封顶的。”

“嗯,你还记着呢!”程昱赞赏地看小婉。“一楼二楼怕光线暗,楼顶能晾晒衣服,豆豆还能到楼顶溜达呢。那就二十六楼,你看呢,老李?”她又问老李。

“你定!”老李回答很干脆。

程昱决定上楼顶去看房子。暑气未散,工地上还没有开工,一堆堆黄土拢在地基四周,艳黄的塔吊高悬半空,四处很安静,只遇见三两个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在抬钢筋。他们绕过几座刚打起来的地基,穿过在建的二、三号楼,再走百米远到达一号楼。上楼只有一个建筑电梯,里面坐着一位晒得像荞麦似的中年女人。

老李说:“我不上去了,模型也看过了,没啥好看的。”

程昱扭头看了看老李,翻了个白眼,没说话,和小婉一同跨进电梯里。“真凉快!”进去,才知道电梯里面是安了空调的,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你们蛮先进的啊,这种电梯里也能安空调。”

“不安空调,我早就热翘辫子了!”电梯女人一张口就引得小婉和程昱笑起来,“我们电梯大姐最幽默了!”小婉说。

“必须得幽默啊,否则每天就一个人这样上上下下,还不得憋成傻子呀。”

电梯四面悬空,程昱初时还敢往下看,到了半空中,风呼呼地打在电梯玻璃上,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根细线给悠在了半空,忙闭上眼睛,双手薅住电梯女人的椅子背,一动不敢动。

电梯女人和小婉望程昱笑。小婉说:“大姐,很安全的,别怕。”

程昱并不搭理小婉。开电梯的女人在心里说:胆子这样小,还敢买二十六层,真是找罪受。但她可不敢说出来,怕搅黄了小婉的生意。

 电梯“哐当”一声停了下来,程昱的心又颤抖了一下。小婉拉着程昱的手说:“姐,到二十六楼了。”

程昱拽着小婉的胳膊,蹭出电梯口。

二十六楼的房子门洞大开,风呼呼地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又呼呼地向四面八方飞出去。程昱感觉自己站上了孤峰顶,只有惊没有喜。她绕到一处窗户前,双手扣着窗边的墙向下瞄了瞄,地面上的人如虫豸般大小,路上偶尔跑过的车子像火柴盒在移动,视觉的落差,让她心生天地苍宇人若蜉蝣的苍凉之感。

小婉说:“大姐,东边顶头的才是你要的大套房。”于是,程昱跟在小婉身后,向东边走过去。在一处阳台上,一个穿灰色工装的男人在往墙面上喷东西。程昱好奇,问他在干嘛?男人扭过头,说在喷防水涂料。程昱说,你是行家,你觉得这楼房质量怎么样?男人告诉她,他们做过许多家开发公司,觉得这家算好的。男人用手中的工具使劲地敲了一下墙面,说:“你看看,不掉砂石,这房子可以买。”

程昱终于得了安慰下了决心,和小婉高高兴兴地下了楼。

“你把所有的折扣和优惠都给算上,看看什么价格?” 

“大姐,您等等!”小婉转身轻快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轻快地跑回来,手中拿着计算器和白纸。啪啪几下,敲出一个数据,写在纸上,推纸给程昱看:“大姐,这是我权限内最大的折扣。”

程昱瞅了一下那个数字,不算高,但她还想再降点。小婉面露难色,两弯柳眉在宽亮的脑门下淡淡地揪了个弯。

“你不给便宜,我可要找其他销售员了。”程昱用玩笑的语气说。

小婉又灿烂地笑了,说:“大姐别吓我啊。”笑完,抿着嘴巴望了望门口,似乎在纠结。几秒后,说:“要不,大姐,您给个最高价,我去请示我们经理,他要是批准了,我们就订合同,您把定金给交了。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了。”

小婉有个宽脑门,宽脑门的人大多数都很聪明。小婉当然也聪明,聪明的小婉拿着那张售楼单和笔转身又出去了。程昱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不见小婉回来,忍不住转到经理室门口向里张望,却看见小婉正在抹眼泪。陈经理板着脸训斥:“你把这个价格提交给我,我到底是批呢还是不批?”小婉低声回了一句:“顶楼本来就难卖!”陈经理说:“唉,我说,幸小婉,你老毛病怎么还不改呢……”忽然看见程昱,停止了训斥,问她有什么事。程昱看看小婉,说是她的客户。

“哦,你先出去吧,这边马上就好!”陈经理努力笑了笑。

程昱在客户室再见到小婉,她已经恢复了笑意盈盈。

二〇一五年七月十二号,程昱最终以五十八万的抄底价,拿下了春华苑一号顶楼的精装修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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