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黑色星期五”之说,而我53周岁生日的2015年12月21日(农历冬月十一),却是一个黑色的生日。 这天下午一点十五分,我目睹66岁的幺叔,咽下最后一口气。

      幺叔是我爷爷奶奶生的第四个孩子。他有二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是我大姑妈,嫁在离我家不远的老屋田家,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生下我表姐和表哥后病逝。二姐,是我小姑妈,嫁到了武汉,生有我表姐和两个表哥,2012年端午节前夕去世。哥哥,便是我父亲。

      幺叔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而1949年,是一个划时代的历史年代,百废俱兴。幺叔出生就几天就患上了眼疾,因缺医少药,从此双目失明。

      幺叔一生中,见到的阳光,就是他出生后患眼疾前的几天,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幺叔一生中做过的最主要、最长久的事,就是带孩子。先是把我们兄妹5个带大,然后便是带二弟的两个孩子和我的儿子。

      现与我们村合为一个组的下畈李家,原是我们邻近的一个队。那里也有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是个算命先生,靠着给人“算八字”,也就是现在说的“算卦”,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爷爷奶奶就把幺叔送过去学徒,希望他能自食其力,最好也能娶妻生子,今后有人照顾。但估计幺叔天生不是吃“算卦”那碗饭的料,仅学了几天就跑回来了。

      不知幺叔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二胡和笛子。他的乐感很强,听过一遍的歌,就能牢记。他随身有一个收音机,究竟是爷爷,还是小姑妈或我父亲买的,就不得而知。我只记得爷爷奶奶去世后,小姑妈和父亲都给他买过,我参加工作后也给他买过。他在收音机里听了一遍歌,就能用二胡拉出、用笛子吹出,并不走样,也就是人们说的走调。在那个娱乐活动单调的时代,他用二胡和笛子,给村里人带来了许多欢乐。特别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经常缠着幺叔吹拉歌曲。

      我缠着幺叔“溜溜公车、溜溜公车”学过二胡,也“卟卟”学过吹笛,但均不得要领,只好放弃。倒是二弟悟性高,学了两遍就会了。不过,这家伙是“新鲜鱼儿热豆腐”,喜欢的新鲜劲儿一过就撂担子不干了,楞是没有坚持下来。

      在大集体的时候,爷爷在外当炊事员,父亲在外调工程的民兵连当事务长,只有母亲一人在农村挣工分。为帮衬家里,幺叔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幺叔能干的,一个是车水,另一个是打麻。每年栽早稻的4、5月份和“双抢”的7、8月份,田水蒸发快,遇天旱要天天车水。车水的农具是“水车”,“水车”根据车厢的大小与提水的高差以及需要浇灌的田亩数量可分为两人的手车,和四个人的脚车。幺叔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用手车车水。每天,幺叔头戴着一顶草帽,右手拄着一根竹棍,左手被人牵着去车水的地方。车水是个力气活,整天要用手握住手车的手柄均匀地上下摇,手脚酸痛,加上天气炎热,衣服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且,经常口干舌燥。因为,由领幺叔去车水的那人,一般都会带一罐凉开水,一只碗或一个搪瓷缸,以备口渴。

      打麻,需要先剐麻,再把麻头捆住放到水塘里浸泡,等苎麻表面的绿皮泡到差不多后,捞起来放到麻凳上,用刮麻刀将皮刮下来。剐麻和浸泡,一般由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去做;打麻,则需要大家一起动手。有些家里人口多的,经常会多做几条麻凳,多买几把刮麻刀。

      除此之外,幺叔还学会了劈篾。每年秋收季节,农村的人都会到山上去割竹子,劈成篾片晒干后挑去卖,换点钱买油盐酱醋回来,贴补家用。劈篾是个细活,弄到不好就有可能把手劈出血来。幺叔最初学劈篾时,尽管指头上缠了布,还是经常出现劈出血的事。久而久之,也就熟练了,再有没有劈出血的事发生。

      幺叔没有成家,也就没有子嗣,一直把我们兄妹几个当成自己的孩子。二弟先于我结婚,不久与我们分了家,但只要有好吃的,二弟和二弟媳都会叫:“幺爷(即幺叔),到我家吃饭。”逢年过节,我们也会给幺叔一些钱,给他买衣服。他基本上不花钱,过年时反而给我们的孩子压岁钱,弄得我们哭笑不得。

      我到海南之前,村里动员父亲将幺叔送到镇里的福利院。起初,父亲不愿意。后来,村里的人对父母说,现在时兴打工,年轻人都会外出,你们也会一天天的长老,到你们走不动了,如何照顾这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弟弟?父母想了半天,顺从了他们的意见,把幺叔送到了镇里设在益阳的福利院。

      幺叔去了福利院后,侄女、侄儿和我儿子,在我们回家或到他们小姑姑(我小妹)家时,一定会去看他们的“幺爹(即幺爷爷)”。“我们小时候是幺爹带的,我们要给他送些好吃。”还别说,这些小家伙真的很懂事,知道报恩。

      二弟、三弟和我,先后在赤壁城区买了房子,我的父母也搬进了城里。逢年过节,两个弟弟和我父母,也都会把幺叔接到家里小住,让他感受家庭的温暖。

      2015年12月18日中午,我与省作协的几位朋友吃完饭出来,小妹妹的电话打过来了,语气急切:“哥哥哥哥,快点回来,幺爷(即幺叔)不行了。”我一听,赶紧叫爱人给我订下午回湖北的机票。过了一会儿,小妹妹说:“哥哥,你先不要回来。医生正在抢救,我和三哥在市医院,等情况明了,我再打电话你。”我缓了一口气,又打电话给爱人,叫她退机票。

      我还没回到家,小妹妹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语调悲凄:“哥哥,回来吧。医生说是脑溢血,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现在只能靠输氧维持生命。”我立即又给爱人打电话,叫她再次订下午的机票。

      到达赤壁城区,我打电话给小妹妹,准备赶往医院。小妹妹告诉我,幺叔已经拉回新店老家。医生说回天无术,叫家里人准备后事。

      回到乡下,我发现亲戚朋友基本已经聚在我家。幺叔睡在他去福利院之前那间房子的床上,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也无法说话,唯喉咙发出如雷的鼾声。当但家表妹哭着喊“幺舅,我来看你了”的时候,我看到幺叔黯淡无珠的眼眶里,流出了两行热泪。此时的幺叔,虽无法言语,不能动弹,但一定听到了亲人的呼唤。他在生命即将弥留之际,肯定有许多的无奈、不甘和不舍。

      妹妹告诉我:17日晚上,湖北严寒,气温骤然降至零下8度。熟睡中的幺叔,因为天气突变,引发了脑溢血。第二天早餐,福利院的人没看到幺叔,以为他怕冷不想起床,也就没有注意。直到上午近10点,幺叔还没有出现,福利院的人恐怕出事,赶紧来查看。屋内,鼾声如雷。叫门,没有回答;敲门,没有动静。透过窗户,人们看到幺叔只能出气不能进气,立即破门而入,通知住得最近的小妹妹。小妹妹马上给在城里的老三打电话,两兄妹即刻往市人民医院送。

      21日一大早,母亲想起农历冬月十一,也就是我的生日已到,就到邻居家买了一只鸡。下午不到一点十五分,听到人们议论说鸡有点老,煮熟了有些难咬,我就走到幺叔的房间,静静地注视着他。想起年初母亲七十大寿时,我还考虑2018年如何给幺叔做个热闹的七十大寿,忆起武汉小姑妈家的二表哥给幺叔买了一双新皮鞋,亲手给他换上,还说:“我姆妈最疼爱、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幺舅。现在,姆妈走了,我要接着尽孝。”我的心里,尽是酸楚的泪。忽然,我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幺叔呼出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上下嘴唇合在了一起,心脏停止了跳动。我赶紧冲出房间,哭喊着:“爸爸,幺爷走了。”

      幺叔就这么走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他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走的这么早,他把我们这些小辈平常给他的钱和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给的钱,全部积攒起来,借给了别人。究竟借给了谁,只有幺叔和借钱的人知道。幺叔病逝后,没有一个借钱人告诉我们借了幺叔多少钱,幺叔福利院的房间也被洗劫一空,所有的东西几乎全被拿走。幺叔若地下有知,一定也气得目眦尽裂。

      幺叔的坟地,在爷爷的墓旁。从山间小路到墓地,是一片荆棘丛生的灌木和杂树,约50米。我的儿子,也被幺叔带过。他从小到成家,几乎没有干过重活。丧夫(即抬棺材的人)“打井”(即挖墓穴)前,他拿着一把不时掉柄的砍柴刀,硬是砍出了一条路。我则跟在他后面,把砍下来的灌木和杂树推到一边。我想替换他,他却说:“幺爹已经走了,我再也无法为他尽孝,就让我最后为他做点事吧。”在儿子看来,幺爹与“爹爹”(即爷爷)在他心中的位置,是相等的。

      幺叔“头七”的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在幺叔坟旁烧纸钱。父亲叫着幺叔的小名,歉意的老泪流了下来:“没有好好照顾你,感到心里不安。现在,你埋在父亲身边,我们想照顾你已经不可能了,就让父亲在地下照顾你吧。”

      人说,人间最纯最美的感情,抵不过亲情。亲情是离别后不尽的哀伤,像一束光、像太阳,带走黑暗,留下光明,一路温暖、照亮生者前行的脚步。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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