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陈东河想起来,觉得那个傍晚对于许沧江来说是宿命的。

  他俩才刚满二十,已经在这个被叫做“淮北”的地方战天斗地快两年了。有天傍晚,队长突然把许沧江叫去,十分钟后回来。回来时陈东河发现许沧江苦恼了许久的脸突然轻松了。当然,本来这个年龄的脸就不该风霜雨打的,但他们天天跟真正的农民一样,黄土熏日头蒸,形容便渐渐枯槁。陈东河问,阿沧,队长叫你什么事?许沧江不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衣服柜子,打开,往外面拿衣服。只说,我要回去了。陈东河问到底什么事啊?许沧江不响,少顷拉着陈东河的手出来,说,老头子走掉了。口气竟是轻松的。陈东河倒是急了,啊,怎么回事?爷叔不是一直蛮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他们两家一直在一条弄堂里住着,关系不错,孩子们一直以亲戚相称对方长辈。沉默了一会儿,许沧江说,他们说是工伤事故。接着又是沉默。陈东河不知说什么。许沧江又说,东河,阿拉老头子一定是不愿意看我一直在这里吃苦头,拿我叫回去的。但是不晓得能不能真的脱离苦海。

  一路上两人无语。到火车站,陈东河说阿沧,你一定要帮我在爷叔面前磕三只响头。一定记住噢。又掏出十元钱塞到许沧江的口袋里。许沧江堵着说,头我一定帮你磕,钱绝对不拿,你要过一个月的。陈东河突然大声起来,爷叔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也只能尽这点心了,你还不让?两个半大的男孩争执着,最后陈东河如愿了。直到这时,陈东河才看到许沧江眼里盈出了两滴清亮的珠子。许沧江挠着乱蓬蓬灰扑扑的头发说,东河,我走了,你还要在这里吃苦头。陈东河茫然,又不知说什么。那两颗带着温度的泪珠至今还时常悬挂在陈东河泛着潮湿的记忆中。后来陈东河一看到许沧江嘴里淌着的口水,就会联想到那两颗泪珠。那口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透亮,如婴儿般无所顾忌。陈东河想,这家伙一直不想让人看到泪水在脸上蜿蜒,结果变成了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口水,实际上这是从他心里泻出来的。

  许沧江就这样结束了“插队”。但陈东河接了几封信后,就再无他的音讯了。

  几年后,陈东河顶替退休的母亲回沪,进入一家街道工厂。又过几年,陈东河应聘成了一名派出所治安民警。

  某个深冬,所长对大家说,最近一阵我们这一带的治安状况令人担忧,老百姓甚至向市政府告状,说没有安全感。市长把告状信批给局长,局长又批给分局长,一级一级批下来,要求严厉打击,坚决遏制恶势力。今晚我们所要配合分局刑队行动,大家都振作点,打一场翻身仗,摘掉这顶压了我们所几个月的治安排名落后帽子。陈东河是新警,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临行前,所长还特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这一拍让他的紧张神奇地消失了,肾上腺素蹭蹭上窜,还泌出一层细汗来,这个季节是不应该出汗的,所以陈东河旋即又打了个寒战。

  陈东河所在的这个组老民警居多,一开始陈东河不断地说向老同志虚心学习请教之类的话。老同志似乎对陈东河口口声声的“老同志”不太受用。有人说,小陈啊,几次行动下来你也成老同志了。陈东河感觉得到,于是就缄默。

  缄默一直延续到位于市区南部的一条老弄堂,是那种横竖贯通的格局,也就是说有不少支弄,旁枝斜侧,四通八达。到达弄口对面,带队副所长立即分工。陈东河和他的师傅蹲在某个支弄口守候。

  十几分钟后,果然有两人朝弄口方向奔来,后面一个老民警气喘吁吁紧追不舍,是老董。老董后面又跟着一人,显然是向老董进攻的。陈东河和他的师傅就迎面冲了上去。弄口那盏半明的路灯在零点之后的夜色中把不宽的支弄照成一条死气沉沉的小径,懒散而疲倦地目睹着一场警匪较量。

  三对三。好像两个移动的等边三角形。

  平衡很快被打破。

  两个先到的被陈东河和师傅截住。陈东河是生手,但不缺勇气。他属于竞技型选手,临场兴奋。他惊异地发现,对方有个家伙竟然还戴着副眼镜。那时的电影告诉他,坏人除了特务流氓好像少有戴眼镜的,而且戴的大都是“太阳眼镜”,是用来渲染邪气的。这家伙戴的不是“太阳眼镜”,说明他的视力有问题,那就先打他。陈东河的判断很正确,他一拳朝这家伙的眼镜抡过去,“眼镜”立刻就满地找镜了。另一个也很快被师傅拷上了。这两个家伙看来不太经打。老董比较胖,被他骑在身上的那个家伙嗷嗷乱叫。陈东河刚制服了“眼镜”,一回头,斜刺里又飞窜出一人扳住了老董的头,老董憋着气喊不出声,但两腿仍死死夹着身下的那个。陈东河撒腿奔过去,定睛一看,对方手里有刀,正对着老董的脸。陈东河看到的是这人的侧影,就从这个位置扑上去。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撞了一下,竟砍出一道火石般的光来,砰然作响。陈东河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脑袋“嗡”了一声,对方也是明显地一愣。也就是几秒的停顿,这道光折断了。陈东河冲上去死死卡住那只握刀的手,刀在静谧中发出十分夸张的落地声。老董翻转身来,骂了一句粗话,重重地把这家伙的头揿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陈东河就知道了,他没看错,那把刀的主人确是许沧江。想不到时隔几年,许沧江成了这一带不大不小的流氓。

  陈东河去监狱看许沧江。许沧江从监房走到会见室,见是陈东河,有些惊讶,掉头就走。陈东河喊住了他。阿沧。别走。你给我坐下。他指着那个用玻璃隔开的会见电话。

  许沧江停下了,眼神怪异地看着陈东河。在陈东河的逼视下,他迟疑着拿起了电话。陈东河有些艰难地说,你不认识我啦?

  许沧江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扯着肌肉硬硬地笑了一下。

  阿沧,你……怎么会……

  你不应该来的,这对你不好。许沧江垂头丧气。

  对我什么不好,我来看看你怎么啦。我就是想听你说两句,怎么啦,啊?陈东河的嗓门突然大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啊?谁规定我不能来看你啦?

  许沧江握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忽然问,你,结婚了吧。有小人了吗?

  他是想转移话题,但陈东河感到有点尴尬,实话实说,怕伤他的心。其实他来的时候就想,绝对不谈自己的事,他现在是个警察,又成了家,老婆正大着肚子。他呢,一介囚徒,身陷囹圄,简直是一天一地。这时他突然后悔来看他了。他刚才说我不该来,他认为我来是嘲笑他还是给他带来痛苦。太尴尬了。陈东河这样一想,简直有犯罪的感觉。倒是许沧江隔着玻璃窗把他的变化看得真切,这才像当年那样叫他,东河,你别误会,我是真心的。我看你混得不错,真的很高兴。其实你来看我,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是不敢想。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吃了花生米,最后想见一面的人除了老娘,就是你了。

  陈东河的眼睛潮湿起来,心里憋闷,翻涌。他说阿沧,其实我就想对你讲一句,好好的,不要在里面再弄出事情,争取早点出来。到时候我一定会帮你,你一定要记牢我这句话。一定要记牢。

  许沧江吸溜着鼻涕,东河,你放心,我阿沧要么不做,做起来绝对不是孬种。

  三年半之后,许沧江因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被减刑,提前释放。


  二


  是陈东河接许沧江出来的。许沧江出了监狱大门就对陈东河说,东河,亏得那天你夺下了我的刀。要是扎下去,又是对警察动刀,我这辈子恐怕就结束了。陈东河本来想好不提这事,可现在许沧江提了。他说话时一直抬头望天,很贪婪的样子。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被白晃晃的太阳晃成了一条线。陈东河似乎想打破自己的难堪,就说,你一直抬着头干什么?许沧江兀自抬头眯眼,你看天空多蓝啊。陈东河说,里面不是也看得见吗。许沧江说里面看到的是一块一块割裂的,你想看又看不到全部,连一棵树也看不全,风景就是眼面前一块。外面是人在风景里。里面脚发虚,外面就硬扎了。脚下头踏的地方不一样啊。你不懂的。陈东河说,想不到蹲了几年,说话水平比我都高了。

  一年后,在陈东河的奔走和街道帮助下,许沧江买下一个几平方米的小街面房,开出一家五金店,同时贴出一张告示要找个帮手。几天后来了个女的,三十岁出头。自荐以前在厂里搞仓库保管,五金之类的都懂,目前下岗。许沧江瞄一眼对方,说那好,明天就来上班吧。女人说,上班,还没谈工资呢。许沧江说,我自己还没工资呢。女人说,那你招的什么工呀?许沧江说,不是创业嘛,创好了,给多少你自己说。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女人不响了。许沧江心里是想她留下来的,因为他觉得这女人条干蛮清爽(身材蛮好)的。所以他又说,你不是下岗了吗,你就把你们厂的五金拿到我这里来卖,赚到的除去成本我们三七开。又补充,我七你三。女人说为什么我三?许沧江说我有个店面啊,店面不是要交各种各样的费啊税啊什么的吗?没店面怎么卖东西呀?对不对。女人第二天果真就来了。

  女人叫许娟。许沧江和她忙了年把,生意不错。最让许沧江高兴的是,他旁敲侧击了解到许娟目前是单身离异,也没孩子。有一天许沧江就对许娟说,我们干脆开夫妻老婆店算了。许娟说你吃我的豆腐啊?许沧江狡黠地笑笑,我是真心吃你的豆腐。你看我们都姓许,老早就是一家人了,如果你成了我老婆,就可以随便吃我的豆腐了。女人盯着他,说你把心掏出来我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许沧江说心肯定红的,但要两种准备。许娟说你脑子倒还蛮清爽的。许娟真就成了老板娘。

  许沧江决定请陈东河当证婚人。那天店打烊前他请陈东河过来吃饭,说有要事相商。事先特地去铜川路市场买了清一色半斤重的清水大闸蟹。然后叫许娟弄了几个菜。席间,许沧江郑重其事地告诉许娟,没有陈东河就没有他今天的幸福生活,也遇不到她许娟。所以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东河。那晚陈东河被许沧江灌得一天世界。

  许沧江的幸福生活真的开始了。新婚第一周,他几乎日日操练,热火朝天,弄得许娟连喊吃不消。许沧江先把声音很响的老旧风扇开到最大,一面祛暑,一面掩盖他上上下下响亮的声音。有次许沧江正在兴头上叽里咕噜着,许娟虽然意兴阑珊,也只能按着他的节奏迎来送往。许沧江突然激情饱满地喊重新做人,重新做人,重新做人……直到戛然而止,像条死白鱼一样趴着不动了,肚皮翻过来的时候满头大汗。

  事后许娟问许沧江为什么那个时候喊“重新做人”,许沧江说我们不是为了重新做个人出来吗,这你也不懂?许娟说,那你也别大喊大叫啊。许沧江抹了一把脸,说叫起来不是有感觉嘛。

  许沧江是不想让许娟知道自己那段历史的,他是怕把她吓着。当年自己走错了一步,现在刚走上正道。他太希望有个小人,这样一个家就齐了。许娟懂五金,把店操持得像模像样。许沧江常想她怎么会下岗,他们厂长眼珠子真是瞎掉了。不过也好,一下就下到我这里来了。许沧江心里想要重新做人却不料在那个忘情的时刻泄露出来。册那,还好自己反应快算是圆过去了。为此许沧江连连骂了自己几句“猪头三”。

  许沧江和许娟在第二年春节之后把小人做了出来。小人是儿子。许沧江高兴地手舞足蹈。他给儿子取名许江。对许娟说是单名好叫,对陈东河说就是要把那个“沧”字拿掉,他不想让儿子再历经沧桑。他还说就是老头子把他的名字起坏了,中途还把他丢下不管了。陈东河使劲拍了他一把,说过好小日子,就是最大的福气。

  二十年过去,许江长成一条汉子。不幸的是,许江还是一条不学好的“好汉”。许沧江万分苦恼,他喊的“重新做人”好像一道咒语把自己咒了。许江念书没兴趣,这二十年就是晃荡着过来的。有次参与聚众斗殴,要不是陈东河想尽办法,可能就盖上少年犯的印戳了。陈东河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儿时伙伴的后代再贴上这个印记。许沧江事后曾对陈东河说干脆把他弄到工读学校去呆两年算了,好好收收他的骨头。可许娟护得紧,说你这样我就跟儿子一起去。许沧江便无语了。到了“好汉”的地步,恐怕很难刹车了。

  许沧江说自己作孽啊。他是重新做人了,可被他做出来的却又是一条“好汉”。我说他几句,他完全当我是放屁。陈东河只能安慰他,说你想开点。“八零后”有他们的想法,我和女儿也说不到一块去。许沧江想,现在不是说不说得到一块儿的问题,如果许江真的蹈了当年自己的覆辙,如何是好啊。苦恼的是他还不能在许江面前提他过去的事,不能以身说法。他怕儿子看不起自己,更怕儿子向许娟告密。

  当年的五金店已经成了小有规模的五金家电公司。某日,公司里来了一个大背头高个子中年男人,却不像是来买东西的,转弯抹角地向营业员打听这里的老板娘。因为许娟正好去进货,这人就走了。事后,营业员把这事告诉了许沧江,许沧江当晚就问许娟是否最近有重要的客户。许娟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说对公司来讲哪个客户都重要。许沧江故意酸溜溜地说有没有高个子大背头的客户。许娟想了半天,说许沧江你发什么神经,说话阴阳怪气的。许沧江就不说话了。

  这天许沧江正在公司里喝茶。有了钱之后,许沧江喝茶就有了讲究,第一潽洗掉,因为有农药残留。喝第二潽,等于二手货了。喝完再泡一潽,就倒掉。许沧江曾听一个茶道朋友说过,喝茶本是物我交融的雅事。品茶犹如品人,人与茶是合为一体的。你看那个“茶”字怎么写,“人在草木之中”嘛。也如男女之间的互相欣赏。但如今之茶,你喝之前它已喝了农药,梳妆打扮很漂亮,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所以全无交融之境界。许沧江对这番理论很佩服。现在,这杯茶早已与他貌合神离,他也无心顾及,因为许江已经好些日子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偶尔有个手机短信什么的,瞬间又幽灵般消失了。问他在那儿,什么时候回家。他只说,你别管了。就直接挂机。许沧江弄不明白到底谁是谁的爷。正在生气,大背头又来了。大背头这次不打听了,直接到总经理室,问许娟在不在。许沧江问你是谁,找许娟干嘛?大背头却反问,你是谁?许沧江习惯性地端茶杯喝了一口,完全寡淡无味。大背头这一反问,寡淡变得七窍生烟,他霍地站起来,我是她领导。你到底有啥事?说着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墩。大背头被他墩得愣了一下,噢,我就想找她一下。许沧江道,她不在,你走吧。

  谁找我?许娟寻声过来。走进许沧江办公室,看见大背头,一下子呆掉。咦,你怎么来啦,你来干什么?一连两个问题甩过去。许沧江听许娟这么说,就问你认识他?许娟不置可否。大背头说,我们可以出去说吗?

  许娟仍不置可否。

  许沧江咳嗽一声,显然是咳给许娟听的。

  大背头也咳一声,好像有不甘示弱的意思。

  许娟说,就在这儿说。算是对这两声咳嗽的裁判。


  三


  许沧江知道了许娟成为他老婆之前的前世。大背头是她前夫。大背头是油头滑脑的家伙,三番五次“外插花”,许娟忍无可忍,选择了出走,离开。后来又被许沧江选择。她是被动的,也无过错。大背头说他一直在找许娟。一般油头滑脑的总与无赖无耻标配,大背头找许娟的理由是他需要钱,因为没有合适他的工作。一个男人对女人说这样的话是必须具备无耻的特质的。

  要在以前,对于这种人,许沧江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实用,就是一顿生活,用拳脚打断他的念想。但现在他不是不大不小的流氓,而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况且还碍着许娟这一层。于是许沧江很有风度地对许娟说,给多少你看着办,但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许娟当着许沧江的面给了他二万,但大背头说这点钱是打发叫花子的。许沧江感觉自己刚下去的火又开始往上窜。册那,真有这种给脸不要脸的人啊。他指着大背头说,本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也不想管,如果你不识相,非得让我出手,这二万块你也别想拿了。

  可大背头说,你是谁呀,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许沧江走到大背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你再说一遍,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大背头后退了一步,脸色红白相间,许沧江笑了,他拿起那两刀橡皮筋捆扎的钞票,朝他甩过去,识相的就快拿走,别等我后悔。

  大背头一直在后退,不知不觉脚后跟绊在门坎处,那两刀钞票就在脚下,他捡起来的时候磕了一下。但他的嘴巴不闲着,他说操你娘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操你娘的。

  许沧江开怀大笑。

  许娟说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还是个孬种。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

  许娟也笑,笑中带着自嘲,那你说怎么看上我的。许沧江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许娟又说,你以为有钞票就可以欺侮人吗?

  许沧江很委屈,说我欺侮他了吗?他这么不识相,说你打发叫花子,我说他几句怎么啦?要照我以前的脾气,老早就给他看颜色了。

  许娟轻声道,那也轮不到你。

  许沧江被这话噎着了,这对前夫妻怎么都一个口气,难道我这正牌老公成局外人了?

  那晚,许沧江霸王硬上弓,一口牙齿切得咯咯响,佐以幅度很大的动作。但许娟木头人似地,并说,你这叫违背妇女意志,懂不懂?许沧江已经好久没喊“重新做人”了,不知怎么这个犯忌的词又滑到喉咙口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刚喊到第三遍“重新”就被许娟这句话拦腰斩断,中止了“做人”。心里窝火得难受,对许娟说你他妈的不是个女人,还意志,意志个屁。我看你的意志都到那个好久不见的孬种那儿去了吧。其实许娟是个口拙的女人,与许沧江比,她绝对属于闷的,但她心里有主意。许沧江又说,要不是我当时留下你,恐怕还一直被这个孬种缠着呢。许娟说,你也不是什么好种,看你做出来的人怎么样。这就有点“打到七寸”的意思了。口拙的人偶尔也会语出惊人。果然许沧江吼了起来,怎么样?告诉你,老子当年在南市也是模子,报出老子的姓名至少也要吓脱半条街的人。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老子至少不是问女人要钞票的孬种。说完他想,他妈的自己漏出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下午她前夫来,晚上我不打自招。互相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都见了光。真是邪了。也算扯平了。许娟对“吓掉半条街”的说法并没表现出多少惊骇,只说一句“怪不得你老是要重新做人呢”,然后翻个身给了他一个冰凉的脊背。那脊背冷峻地嘲笑着它面对着的这个喘着粗气的中年男人。许沧江无话了。就像双方打架,对方躲过明招,忽然挑个暗枪,你只能翻白眼。这架就很难再打起来。

  当然,他们还是有共同关心的话题的,那就是许江。许江对读书经商均无概念,有时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风。据说也有一帮小兄弟啸聚周围。那天他们又说到了许江。许江忽然就“神龙”现身了。许沧江和许娟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许江这次来是向老爸要钱。他报出一个数字,十万。

  许沧江一惊,说你干什么要这么多钱?

  许江说,向你学习,办公司啊。

  许沧江问你办的什么公司。许江说告诉你也不懂。

  你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懂?

  许江说做广告你懂吗?我们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要做广告的。懂吗?

  你卖什么东西?许沧江满眼疑惑。

  许江头一仰,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们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好卖卖什么。我可不会像你整天守着个摊子。现在人家什么都在网上买,懂吗老爸。

  那你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许江说,要什么地方啊?在网上。

  许沧江说,既然在网上,又不要门面,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许江撇撇嘴,说你不懂还真不懂,网上要注册费,做广告要广告费,还有乱七八糟一大堆,跟你也说不清楚。启动资金十万,你还嫌多啊。

  这时许娟说了,他要做生意就让他做吧,十万不算多。

  许江紧步后尘道,给不给爽气点,实在不行就算你入股,输赢都跑不掉。你不给我自己想办法。到时候你不要后悔就好。

  老婆一言九鼎,儿子最后通牒。面对软硬兼具的夹击,许沧江只能选择无条件缴械。但他心里骂自己,老子当年的豪气在这条自己做出来的“好汉”面前都哪儿去了?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小子明白,跟他老子当年比,还嫩点。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有他的苦头吃。

  三个月之后,许江再次现身,说十万花玩了,要再投十万。说得理直气壮,连格楞都不打一个,许沧江问怎么回事,你把账给我看看。

  许江说,账什么账呀,就十万块钱,还做什么账哪。

  许沧江傻了,什么叫就十万块钱,你以为你老子是开银行还是抢银行的?

  老爸,你又来了。别拿你那老一套跟我说,没意思。我知道你靠劳动致富,我也是啊,但我这不是第一次吗?你要允许我失败,现在我们年轻人创业比你们那时候难。这个你懂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都应该听你的,对不对?许沧江听到火在自己胃里呼呼孕育的声响,他知道很快就会往上窜,一直窜到喉咙口,他就控制不住了。

  说实话老爸,像你这种赚钱方式我可不行,太累,进账也太少。许江抽了抽鼻子,一副没心没肺的腔调。

  废话少说,把你那个十万的账单拿来,再说给不给。许沧江很努力地把火往下摁着,但快就摁不住了。

  我还是这句话,十万块还记什么狗屁账单。给不给你就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许江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地一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嗡……嗡……,悠远绵长的回声,脸颊被看不见的火舌舔卷着。嗡声渐去,老爸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起来,他脖子上青筋贲张,一张大嘴狂叫着,像要把他生吞的样子。许江还看到,许娟疯狂地向许沧江扑过去,抓挠着,向他大喊大叫着。但声音依然很遥远。

  第二天,医生对许江说,你是轻中度耳聋。接着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受过伤还是……那眼神许江看得懂,分明是对那种小流氓的。许江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医生,被我老爸搧的。是吗?医生同样轻声地说,全然不顾他的病人此时听觉低下。有老爸这样打儿子的?我不信。

  许江也不知道医生在嘟哝什么,拿起病历卡就走。医生这才大声说,过来,我给你开药。这句许江倒是听明白了。但他没回头,自顾自说,我从小到大不吃药。我要给他吃药。


  四


  陈东河这几天回家经常听见“嘀嘀”的声响。开始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女儿时常深更半夜坐在计算机前,那声音就是从计算机里发出来的。女儿说,这是在线,就是在网上跟别人交流。陈东河问跟谁呢?你同事啊。女儿头一歪,说不认识,谁都不认识谁。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陈东河疑惑,谁都不认识怎么交流?女儿说,谁都不认识才会讲真话啊。这就是网上的好处。老爸你“out”了。陈东河说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出局了。人家不带你玩了。女儿说这话的时候很得意,就像一个法官判决的口吻。这是她对陈东河的判决,陈东河该出局了。陈东河很不服气地自言自语,谁出局,谁跟谁玩呢。哼。

  现在他刚打开房门,“嘀嘀”的声音就又袭击他的耳膜了。他一看表,已过凌晨十二点。也就是说,在日期概念上,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无心跟女儿探讨“嘀嘀”的事,他的探组这些日子遇到了麻烦,案子办不下去。他是探长,当然心事重重。领导倒是没说什么,但有时没说什么可能比说什么还能说明问题。他被自己这个假设或者判断弄得心神不宁。作为一个老资格的探长,陈东河一直是他所在派出所荣誉的主要制造者。这也是第三任所长梁永十分倚重他的缘由之一。陈东河一向对自己要求高,所以他的探组压力也就大,也就有兄弟埋怨。陈东河常常如此说服大家,也说服着自己:我刚当警察的时候我的师傅已经五十出头了,他是我们所里的办案骨干,干起活来真是没得说。那时干活主要靠经验。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听到师傅说一句,生活做得清爽(活儿干得漂亮)。我现在也年过半百了,但我还是觉得我比不过我的师傅。现在都不说榜样,改说偶像了,我师傅就是我的偶像。我很渴望超过他。办了一个案子,我就会想,我师傅会怎么评价。现在时代变了,人家不玩打打杀杀了,人家玩到网上去了。我老是问自己,我们都准备好了吗?玩得过人家吗?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输给他们。兄弟们,其实各行各业都要付出,但警察必须付出更多,因为这是天职。什么叫天职,天职就是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份,就是该你的,逃不掉的。中国警察外国警察都一样。这几天,他老是重复这些话,惹得兄弟们见了他就躲。私下议论,陈头看来不行了,压力大得快弄成更年期了。其实大伙埋怨归埋怨,干活仍是一如既往。

  陈东河不知道,几天后,他的探组,再精准一点说,是他自己,将面临一个更为棘手的挑战。

  报案人不止一个,所有的指控都义愤填膺地指向同一件事情。他们在网上买的“进口伟哥”和“劳力士、江诗丹顿”都是假货。如果按报案金额查实的话,粗粗一算就已将近一千万。所里把情况迅速汇报分局,局长批示,组织精干力量限期破案。

  那天梁永对陈东河说,老陈啊,我看你这段日子压力太大,是不是给别人?案子拿得下拿不下,我就等你一句话。梁永进一句出一句,把陈东河激得像在蹦床上蹦起来,说我有什么压力,我老陈没有拿不下的。其实他心里是有点发虚的,这些天不就搞不定了吗?梁所这是激将,是想让我在压力中摆脱出来,但我怎么可能当缩头乌龟?梁永又说,老陈,我欣赏的就是你这股劲。警察要的就是这股劲。一个老警察有这股劲更不容易。但是你也别跳,承认压力又不坍台,我的压力比你还大呢。把这个案子拿下来,压力就卸了大半。我还是把宝压在你这儿啊。不过老陈,我提醒你,我有直觉,这案子难办。你别给我喇叭腔(办砸了)。陈东河站起来一拍桌子,再难我老陈也要拿下。再说了,跟我陈东河斗法,也得有点本事。

  陈东河虽然豪迈地拍了桌子,心里却是没底的。因为这案子全部在网上。网上的东西他不太懂,用女儿的话说他已经出局了。但他组里不是也有小年轻吗,他们懂啊。小赵进所就一直跟着他,师傅叫得热络,计算机玩得不错。就把小赵叫来,说案子的事。小赵马上就明白了,说那天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美国“伟哥”广告,要不我去试试。陈东河说好。但要把握好火候。小赵说没问题。

  小赵就跟“伟哥”产品发布人黄先生聊天,主要在货的真假上跟他缠。黄先生说,东西绝对管用,不用怀疑。不瞒你说本人自己也用。小赵说你用不用跟我没关系,好不好跟我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证明啊。我可是给朋友买,不管用还不被人家骂死。黄先生想了想回话,可以理解,我告诉你几个用户的电话,你可以找他们聊聊。

  陈东河看着小赵的操作,明白了女儿计算机里的那个“滴滴”声,果然是可以和任何人不认识的人聊得天花乱坠的。小赵问陈东河,师傅,你看这样行吗?

  陈东河问,他提供的用户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赵说,很有可能是假的,也有可能是连裆模子(同伙)。

  先跟他联系上,见机行事。陈东河想,这“滴滴”声倒还蛮有意思,看来我还出不了局。

  下午,小赵在网上找黄先生,但黄先生消失了。小赵就在网上挂着。

  根据报案人的线索,陈东河带人摸到了一个可疑的所在,安排人日夜蹲守。

  这天晚上,小赵的计算机“嘀嘀”声响起,小赵一看,是黄先生。问货还要吗?小赵想起陈东河把握好火候的要求,就回答,你那个用户说的情况好像也不太令人满意,要不就算了吧。黄先生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小赵说,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真货啊。黄先生说,我这里全是真货,没假的。如果不好你可以退货的。小赵等了一会儿,说我先要二十粒吧。黄说,我立即下单子。下单子的时候黄先生想,这世上的傻逼还真死不光。

  两天后,小赵收到了“伟哥”。陈东河看着那东西说,接下去要搞清楚我们盯的那个地方和他发货的所谓商务公司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孤立的还是一伙的。

  几天后,小赵说要退货,黄问退货理由,小赵说按规定可以无理由退货呀。黄说,你不是玩我吧。小赵说我按游戏规则啊。如果你不退,我会在网上让你见光。你要考虑后果。黄说,那你到发货的地方去退吧。

  小赵到那儿一看,哪儿有人呢?黄先生又销声匿迹了。

  “钓鱼”没成功。陈东河觉得对方很谨慎。但在他们蹲守的那个地方,已连续发现有人专门开车过来送东西。

  那天接近半夜,陈东河正给在车里蹲守的两个小兄弟买点垫饥的回来,刚蜷进身就被外面炫目的车灯晃了一下,是一辆白色丰田,急转弯非常漂亮,像在地上写“竖弯钩”,然后在小屋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人,走到后备箱前,打开,拿出一袋东西。就在他把后备箱关上的一刹那,陈东河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不,应该是心脏“别”了一记。怎么是他。这张脸太熟悉了,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张脸走进这间屋子了。虽然夜已墨色一般,但夜视一直是陈东河的强项,他认定自己绝对不会看错这张脸。但他按捺住自己,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小赵终于在发货的商务公司等到了人。他带着密摄机进去了,一通咨询加上一通胡侃,基本有底了。

  回来把视频拿给陈东河看,陈东河惊讶了。那张脸清楚地出现在视频中,他一直没说话,却狐疑地看着小赵。陈东河盯视良久,不能在小赵面前动丝毫的声色,只说了句,还真是个难缠的案子。有一点他清楚了,这是一个团伙。他再把视频回放一遍,把这张脸定格,回放,再定格,很想把这张脸从视频中驱逐出去,但做不到,这张脸虽然不说话,也狐疑地看着他,又似乎对他讪笑。陈东河想,这小子是跟我叫板呢。

  假冒“伟哥”广告在城市晚报上劫掠着萎顿男人的眼球,让他们觉得语重心长,句句都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小赵用公开刊登的咨询电话打过去,人家的回答极具专业水平。报案仍是持续不断。

  梁永和陈东河研究后,决定收网。

  赃物都扣下了。但是,陈东河见过的这张脸,还有那个黄先生没找到。两人负案在逃。

  这张脸的确是许江。办完网上追逃手续,陈东河拿着许江的犯罪嫌疑人刑拘证,心脏又“别”了一记。他想,我恐怕要被这小子弄出心脏病了。


  五


  又到中秋。月亮白晃晃地挂着,像一张诱人而硕大的葱油饼。这是许沧江此刻的想法。

  面对月亮,许沧江想到的不是月饼,而是葱油饼,因为葱油饼是许沧江的最爱。按他家当年的水平,葱油饼大概一个月可以吃上几个,月饼只能每年吃一个,可能还要分着吃。一个月吃的和一年吃的在一个少年成长史中的影响当然差距甚大。岁月荏苒,许沧江对葱油饼的热爱有增无减,却好久没有与这美味亲密接触了。大饭店里倒是有,但是味道与小时候弄堂口驼背做的相距千里。那时驼背不懂商标注册,但并不妨碍他的葱油饼成为名闻遐迩的金字招牌,所以驼背就像一名忠诚的战士天天驻扎在这个大油桶砌成的阵地上充满自豪地迎接着排队的长龙。许沧江成老板后有次遇到驼背,就自然要说到葱油饼。迈入古稀的驼背两眼凹陷,空洞无光,但一说起葱油饼就立刻有了内容。他不容置疑地告诉许沧江,没这块晶白剔透的猪板油,加上手上头的功夫,味道哪能会好。这就叫一锤定音。现在,这张美丽的葱油饼就这么当空袒着,引得许沧江馋水涟涟。

  然而,中秋思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带猪板油的葱油饼只能想想了,那是嘴馋,许沧江心里更馋的是儿子。这么大个儿子,却不能相见,连在哪儿都不知道。那天儿子从医院里回来,把病历卡和诊断报告往他身上一丢,说老爸我不怨你,但我不会吃药,这药你自己吃,尝尝什么味道。中秋节许沧江果然尝到了这药的味道。他盯着月亮看,想许江到底在哪个角落猫着,是否像月亮里那些黑一块白一块的地方。

  许娟俏无声息地潜到他跟前,许沧江一惊,说你怎么搞得像幽灵一样。许娟说,中秋节别说扫兴的话。她给他递过来一个月饼。许沧江没兴趣,说月饼代表团圆,许江不在,吃月饼没味道。

  这还是扫兴的话。为了挽回气氛,许沧江说老婆,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为了生意都陪客户喝了,今天我们自己喝吧。许娟看了他一眼,说那就喝酒吧。俩人喝着不免又说起许江,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他们知道,也就只能说说,最多以酒浇愁,但愁更愁啊。

  喝到后来,夫妻俩不由自主都放开了。喝得醉眼迷离,喝得许娟倒在许沧江身上。许沧江好久没跟老婆一起喝酒,也好久没享受老婆的小鸟依人了。许娟脸上像刷过一道褚红的油漆,艳艳地泛着兴奋的光泽。她把头往许沧江怀里一拱,又一拱。许沧江明白这个信号,也响应着抚摸她。许娟继续拱。许沧江一下子抱起许娟疾步走向卧室。许娟持续着兴奋,面对许娟的兴奋,许沧江必须有所作为,他把许娟翻过来再倒过去,许娟顺从地让他翻来倒去。许沧江想,今天是超规格了,要好好享受一把。他的动作加大了。正狂着,许娟口齿不清地说老公你要注意身体,你的身体,不如,以前了。虽然口齿不清,但许沧江听得真切。他知道这是许娟的真心话,但这句真心话让他昂扬的气势泻掉一半,剩下的一半真实地提醒他,他的身体的确不如以前了。许娟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说你这么拼命,是干什么,嗯,干什么……她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许沧江从许娟身上栽下来,想,她竟然也有呼噜了,看来我的确不如以前了。

  第二天,许沧江醒得较晚。他一睁眼,发现屋里太安静了,没有平时的动静。许娟清晨起来弄早饭总有些动静。他们家好歹也有千万家产,但两人早上吃泡饭的习惯从没改过。今天怎么这么清静?许沧江起床在家里走了一圈,真的没动静。他忍不住叫道,许娟,老婆……还是没动静。许娟也没有一早就出去的习惯,广场舞、晨练、跳操等等大妈级的活动都跟她没关系,烧泡饭吃泡饭才是她早上的功课。许沧江觉得奇怪了,就去找手机。打开后,立即跳出一条短信,发信人正是许娟:“许沧江,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两清了。许江被你搧聋了耳朵跑了,我要找他去。别找我,你找不到的。”许沧江看着短信就傻了。然后愤怒。许江就是被她从小惯坏的,现在你们都把我当恶人。他妈的这叫什么老婆什么儿子。

  一夜之间,也就是这个中秋之后,许沧江突然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家也天各一方。许沧江突然想到一个词,叫做崩溃。有一阵,他老听见许江口头禅般说着崩溃。他问过许江,你怎么老是崩溃?许江头一别,那怎么啦,现在就是很崩溃。但在许沧江的认知中,崩溃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比如山崩地裂山洪暴发,但儿子动不动就可以崩溃。现在他觉得崩溃原来也是容易的,崩溃正以每小时几百公里,不,正以他看不见的疾速向他袭来。

  许沧江接连几天闷在家里,对员工的请示心不在焉,自己则心力交瘁。

  许沧江不想见人,是没脸见人,最没脸见的是陈东河。陈东河住的地方和他横跨三个区,倒不必担心碰上,就是手机联系撒个谎还可以圆过去。于是许沧江就改在晚上出没,他生怕碰到熟人,生怕别人问起他的家人。

  那天许沧江不知不觉就把脚步移到了小区几百米开外的一个舞厅。他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舞厅。舞厅门面不大,名字蛮好听,叫“假日心情”。但因为一个“日”字断了灯丝,夜色中就成了“假心情”。还有一个用灯带勾出来的美女搔首弄姿,可惜灯带也部分断裂,于是美女于闪烁之间时而断胳膊时而卸腿。门口有自行车助动车摩托车若干。许沧江呆呆地望着舞厅,想反正也不知道上哪儿去,就胡乱进去看看。一问价格,二十元一张门票。许沧江犹豫了,因为太便宜了。但窗口里一张票子已经塞过来,他不进也得进了。他真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是个生头。灯光昏暗,乐声呜咽,几对男女搂在一起,旋转的彩灯在他们脸上画着暧昧的光影,音符被他们踏得破碎而轻佻。许沧江坐下来,有服务员送上一杯茶来,许沧江要掏钱,服务员说先生,是送的。许沧江想,还真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地方。一会儿有个女人坐到他身边,对他一笑。许沧江也报以一笑。他知道,他已经好些日子没笑了,一张紧绷了多日的脸笑起来一定不会太令人满意的,好在隐伏于黑夜之中,就无须顾忌了。女人主动邀请许沧江跳舞,许沧江对跳舞其实没兴趣,更没怎么跳过,所以对女人说,我不会跳。又解释道,我是来随便坐坐的。女人似乎有点失望,咕哝一句,要坐就到咖啡馆去,哪有到舞厅来坐的。许沧江认为自己确实是来随便坐坐的,严格来讲好像是一双脚把他稀里胡涂带到这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暗自笑了,当官的常说屁股指挥脑袋,我是一双臭脚指挥脑袋。人家当然不理解了,舞厅是跳舞的地方,你没事到舞厅来坐什么坐,要么你是别有用心。但许沧江看着这里跳舞的人,都跳得不怎么样,其实也不是真正来跳舞的,而是来“白相”的。看那对跳贴面舞的男女,男人瘦得像猴,两只手也像猴子般活络,在女人的前后凹凸来回巡游,忙得很,女的看上去也很享受。一曲甫毕,许沧江一看,刚才那女的还端坐着,就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站起来,往外走去。少顷,女人追出来,说先生你掉东西了,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小手包。许沧江颇为感动,一感动就说,你有空吗?我请你吃夜霄吧。看女人扭捏着,扭捏就是半推半就,所以许沧江又说,去吧去吧。女人就跟着去了。

  女人说她叫唐燕子,许沧江说这名字真好听。舞厅里黑,看不太清楚。现在一看,女人大概也有四十了,说不上姿色,但看起来还蛮顺眼。灵巧的身材配上唐燕子这个名字,就有那么点意思了。后来唐燕子就用自己的手机打许沧江的手机。许沧江又打了过去。

  许沧江觉得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机叫起来,接起来一听,是陈东河急切的声音,阿沧你快过来,五金公司着火了。许沧江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说你别吓人好伐,警察不好乱讲的。陈东河厉声说,消防龙头浇了半天了,火势还是结棍得不得了,你快过来清点东西。

  啊呀,真的着火了。他拦下了一辆差头。

  五金店一片狼藉,消防水枪之下仍有星星点点的余烬。许沧江大声爆着粗口,见陈东河过来,立即拉住他,东河,有线索了吗?陈东河白他一眼,得等消防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你先清点被烧毁的物品。许沧江继续骂骂咧咧,心想,许娟走得真他妈不是时候,进出货账目她最清楚,背也背得出。我哪能晓得,一本胡涂账。他只能掏出手机找公司员工。

  不久消防说着火不是安全隐患所致。那就是故意纵火了。许沧江觉得脱了自己的干系,轻松了些。然后凶神恶煞地对陈东河说,查到纵火犯我非得把他……。陈东河说你想报复啊。许沧江说至少逃不脱一顿生活。某日陈东河打手机给他,说嫌疑人找到了,过来看看。这人说他认识你。

  许沧江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大背头。大背头蓬头垢面着,衣衫不整,见人就嘻嘻哈哈地笑。许沧江的出现使他格外亢奋,他指着他哈哈大笑着,你后悔了吧,后悔了吧……操你娘的,我老早就说你会后悔的。哈哈……

  许沧江惊讶地看着他,陈东河把他拉到一边,说这人神经错乱了,我们准备给他做司法精神病鉴定。你是认识他,还是欺负过他?许沧江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种神经病呢,他瞎讲的,瞎讲的。册那。

  陈东河看看大背头,又看看许沧江,挠了挠头。

  许沧江心里本来窝着火,看到大背头这副腔势,不像是装的。这么一来,又生出了怜悯,所以他看着挠头的陈东河,说,这人大概是神经病。对,神经病。后面一句是说他自己的。


  六


  浙东渔村的一间农舍里,许江正与他的搭档老黄喝啤酒。老黄就是黄先生,其实也就比许江大两三岁而已,可是许江说,凡比我大的我一律叫老,以示尊重。法律上讲他们是个团伙,实际上也就是临时组合,属于松散型,干一票算一票。所以那几个人被抓后,并不太了解幕后策划的许江和老黄。而许江和老黄是形影不离的。那天许江在他们对外叫做商务公司的地方轧出苗头后,连夜就与老黄长途驱车三百多公里来到这个小渔村。前一阵赚的钱够他们花些日子,能躲多少时候算多少吧。许江玩着手机说,尽量不要用这东西,会坏事。又去买了好多张卡备用。

  根据情报,陈东河带着人去了浙江,但蹲了几天,没有任何信息。正在陈东河想撤的时候,又来情报说发现了许江的行踪。陈东河一路追过去,却已慢了一步。他很懊丧,懊丧归懊丧,却依稀有些庆幸。他骂了自己一句,难道你还希望他一直逍遥法外,难道你不想破案了?但紧接着他又想,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到大叫我爷叔。许江过周岁生日时许沧江喝了大酒,还逼着陈东河要认许江做过房儿子。理由是,没有当年陈东河把他的刀夺下来,就没有许江这条小命。所以陈东河当得起许江的半个爹,弄得陈东河不知如何是好。陈东河想起这一幕,刹那间竟有窒息之感。

  铩羽而归总不是好受的事,可因为这一次被追逃人是许江,就变得五味杂陈。梁所适时前来打气。他说东河啊,别泄气,人虽然没抓到,但我们已经追回了一部分款子,有老百姓给我们打电话致谢,寄感谢信的也有。

  陈东河没把他和许江的关系告诉梁永,是怕他临时换人。如果真换了别人,倒是能让他解脱。但考虑来考虑去,陈东河还是只字不提。他既怕抓不着,也怕抓着他,更怕他落在别人手里。什么道理,说不清。追回一部分赃款,也算一点慰藉。但他脸上感觉热,转而又感觉冷,一阵热一阵冷的。这他妈什么滋味。

  到第五个月,许江和老黄知道,他们快弹尽粮绝了。按照常理,摆脱困境应该不止一种办法,问题是这些办法对他们都不适用。如果常理不适用,那么就剩下非常理的选择了。老黄说他去打一份工先试探一下。许江同意,虽说也有冒险的成分,但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后来的事实证明打工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弄一个假身份证并不困难,不惹事埋头干活,老板都喜欢。一晃近一年,两人甚至在镇上租了房子,不再躲小渔村了。小渔村人少僻静,但并不代表适合藏匿。镇上有十来万人,藏个把人不在话下。浑水摸鱼和浑水藏身是一回事。许江对自己这个总结很满意。一天许江对老黄说,我们跟警察玩的是智力,警察把我们这样的叫做智力型犯罪。你说,凭我们两人的智力玩不玩得过警察?

  老黄思索良久说,那里玩得过,旗鼓相当就不错了。

  许江点着一支烟,说旗鼓相当是最低限度。至少从目前来讲,我们还算赢家。他们不是给我们发了追逃令吗?但我们不还是好好的?关键是我们找到了生存下去的后路,只要我们不惹事情,凭你我的智力和能力,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老黄深为许江的敌我双方形势分析折服。许江当然看见了老黄的折服,又说,过几天,我们得分开租房。

  老黄有点弄不懂了,许江深吸一口烟,还是两个字,安全。万一被警察发现,漏网总比一网打尽好,你说对不对,老黄。

  老黄又觉得有道理,他问那我们怎么联系呢?你不是说尽量少用手机吗?

  以后我们就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碰头,如果双方都没事,就减少碰头,越少越好。真的有了事,也就碰不上头了。许江把一口烟喷出来,无限感慨,其实我们现在是最能了解当年地下党的艰难了,这可真是难哪。

  许江打工的老板石老大是做渔业运输的,常年在外。家里开个小经营部。原来分工明确,男主外女主内,但老婆突然跟人跑了,家里就剩下念高三的女儿阿夏和八十多的老爹。因为老年痴呆,老爹基本上已虚化成一个概念。他第一次见到许江的反应是干笑几声后紧急刹车,颇使许江心生恐惧。阿夏把爷爷当保护神。爷爷什么都含糊,就对孙女不含糊。保护她是他的天职。只要有他在,谁要敢动孙女的念头,老爷子只要瞪起一双目光散乱的眼,再干笑几声,谁都得考虑考虑后果。

  许江对石老大说自己叫李友江,石老大就按当地习惯叫他阿江。一个多月下来,石老大对阿江很满意,他老是出外,就正好把经营部这摊事交给阿江打理。许江对阿夏不卑不亢,把老爹视作一团阴影。经营部只要挂一块营业的牌子就行,无需坐堂,他可以躲在屋子里。这让他非常惬意。阿夏要念书,常常风一样刮过,又风一般吹来。阿夏回家的时候,常常可以听见老爹的呵呵声,阿夏知道,这是爷爷高兴的意思。在老爹的世界里,是用自己单调的声音表示自己的存在,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得乏味。

  有一天阿夏突然问许江,大哥,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老不见你说话。问得许江毛孔紧缩,汗毛惊恐地直立起来。迟疑了一会儿,许江说,阿夏,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阿夏说,随便问问,就是觉得好奇。我在家里听不见你说话,都闷死了。

  许江说,你阿爹跟我说过,你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读书是你最重要的事,还要我督促你,所以我不能打扰你,懂吗?

  其实大哥,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做生意。我阿爹说你很能干,我跟你学做生意好不好?

  许江一口回绝,不行。你的任务是就是考上大学,给你阿爷阿爹争光,人还没长大做什么生意。

  哪知这句话把阿夏惹毛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长大,我早就长大了,我们同学好多都在做生意,有什么了不起。

  你阿爹在你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我要是教你做生意,你阿爹立马就得把我赶走。你不是想赶我走吧。许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阿夏果然急了,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赶你走,我阿爹还不愿意呢。

  许江非常高兴阿夏的表白,凭他的经验,这小姑娘已经晕了。晕了就好。她不想让他走。他再次钦佩自己的智力,选择在这里打工真是太好了。于是他顺着她说,人要知恩图报,你阿爹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想走就走,是吧。

  阿夏的目光变了,柔柔的,可是大哥,我怎么老是担心,你在这儿呆不长呢?

  为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你好像有点,有点那个,那个心不在焉。阿夏突然说了一个成语。

  许江语重心长,这话你可不能跟你阿爹说。我可不是这样的,我要对得起你阿爹给我的工资啊。

  阿夏不说了,微微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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