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排行老四,小时候头上生毒疮,留下了几个鸭蛋大的疤瘌,特别到夏天的时候,那肉红色的疤瘌格外醒目,看了很瘆人,很多人不愿和他在一起。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叫他四疤瘌头,时间久了,他也就默认了。
   四疤瘌头从小就调皮捣蛋,用弹弓打鸟,打鸡,打狗,打小孩,为了这个没少挨骂挨打,过后还是照旧。也许是出于报复心理吧,四疤瘌头曾经暗地里咬着牙发狠:“叫你们叫我疤瘌头!叫你们都不和我玩!非叫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不行!看你们还敢不敢看不起我,捉弄我?”
   
   四疤瘌头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正在柳树阴下编筐,几个小孩子跑过来围着他边跳着边唱:“疤瘌头,疤瘌头,娶个媳妇像水牛!”“疤瘌头,疤瘌头,生个娃娃像皮猴!”
   四疤瘌头生气了,头上的疤瘌更加刺眼,脸也涨得通红,说话有些结巴:“小…小私孩蛋子,快…快滚开!再胡唱八唱的,我…我抽你们!”
   孩子们觉得正好玩,更兴致地围着他唱。四疤瘌头顺手拿起一根细柳条来,在手里掂了掂,先虚扬了几下:“快滚!要…要不我…我真抽了!”孩子们看他好像不敢真抽,都哄笑着,唱得更起劲了。
   四疤瘌头烦透了,站起身来,边用手向远处推着他们,边向几个孩子抽了几下。那细细的柳条虽然伤不了人,但抽在身上却是很痛的,挨抽的孩子忍不住咧着大嘴哇哇直哭。
   六老嬷嬷正好路过看见了,拍着巴掌喊着:“看看你个四疤瘌头,这么大个人了,还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你可是能打过他们了!你看看把孩子的腿都给抽的一道一道红印子,你怎么这么狠呢!看你就是个绝户头的样!”六老嬷嬷这一喊,附近好多人都过来了,七嘴八舌的数落四疤瘌头的不是。四疤瘌头有口难辩,看着六老嬷嬷直咬牙,在心里发狠:“好你个死六老嬷嬷,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当天夜里,四疤瘌头趁没人时爬上六老嬷嬷的屋顶,把烟囱给堵得死死的,六老嬷嬷好几天烧火时怎么也不出烟,被烟呛得够呛。四疤瘌头暗暗高兴:“叫你冤枉我,叫你多管闲事!活该!”
   
   到了二十五六岁的时候,由于疤瘌头的缘故,四疤瘌头一直没找到媳妇。可他却想媳妇想得厉害,没办法了就经常拿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寻开心,村里人都说他是二流子,更没人拿他当人看了。
   邻居有个女孩,长得水灵灵的,很惹人爱。四疤瘌头也经常对着她流口水。她爷爷给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珞璎,是一种宝贝的意思。后来干脆只叫珞,不再叫珞璎了。不知从哪天起,四疤瘌头特别喜欢唱一首歌《打靶归来》,可他唱的时候不全唱,只唱开头的一句:“日落西山红霞飞…”,翻来覆去的就那一句,而且越唱越有精神,声音也越来越大。再后来,每当看见珞璎的时候,四疤瘌头就忘情地哼唱起来,两眼色迷迷地瞟着珞璎,好像很满足一样。人们都说:“这四疤瘌头神经了,怎么只唱这一句啊?”谁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星期天,珞璎上学的弟弟俊杰在场院边薅草,又听到在场院边干活的四疤瘌头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还不时地向场院里张望。俊杰一看,姐姐正在场院里和一些妇女一起收拾粮食,四疤瘌头唱了一遍又一遍,望着场院里都忘了干活了。俊杰突然明白了四疤瘌头唱这句歌的用意,一下子怒火中烧,跳起来窜上去照着四疤瘌头没头没脑一顿乱打,直打得四疤瘌头抱着脑袋,缩着脖子,“嗷嗷”直叫,边叫着边躲着,边话不成溜地说:“你…你为什么…打我啊?我…我…唱歌…又没怎么着你…”俊杰边打着边骂:“打的就是你个死流氓!二流子!混蛋!你整天唱这一句,早就知道你没憋什么好屁!你再敢这样唱我还打你个龟孙子!”
   人们看他们打起来,都围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四疤瘌头看人们过来了,挺起了腰杆,向人们报起屈来,恶恨恨地说:“我唱革命歌曲,凭什么打我?日落西山红霞飞,有什么错?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无缘无故上来就打我这一顿,你们也太霸道了吧?”一副得理不让人的味道。俊杰气得涨红了脸,指着四疤瘌头说:“你个畜生!你每次看见我姐姐就唱那一句,借着唱这句在骂我姐姐,还说你没干坏事!你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五脏六腑都烂透了,没有比你再坏的了!你再那样唱我就撕烂你的狗嘴!”大家听俊杰这么一说,才明白四疤瘌头整天唱那一句的用意,都直骂四疤瘌头不是人,论起庄邻,珞璎他们得叫四疤瘌头四爷爷呢,他怎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出了这事,四疤瘌头感觉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寻思得出去躲躲,到哪里去呢?自己也没出过远门,进过几次县城还是跟别人一起去的呢。到哪里找个发财的事做做多好!正好村里有几个去西安郊区种瓜的,回来说那里条件很优惠,能挣不少钱。四疤瘌头心想:去种几年瓜,挣一笔钱,正好用来娶老婆,还可以躲过这场灾难,一举两得!四疤瘌头立刻跑到那几位村民家里,哥长嫂短叫得热乎:“你们带着我一块发财,我不会忘了你们的!挣的第一笔钱我就孝敬你们!帮帮忙吧,我在咱这穷地方实在呆不下去了!算我求求你们了!”就差给他们跪下了。几位村民没法,只得带他去了。
   西安郊区,厚的没有底的黄土地,只要肯下工夫,方法对头,收获不成问题。村民们问四疤瘌头:“你会种瓜么?在家里没见你种过啊!”四疤瘌头很看不起他们,傲慢地摇着头说:“你们别小看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行了,你们忙去吧,我保准种出又大又甜的西瓜来,叫你们都眼馋!”人们将信将疑,各自忙去了。
   四疤瘌头在村里都是干些出力气的活,哪干过种瓜这种技术活?从育苗到栽秧,从培土、打叉、压秧,到坐瓜后的浇水施肥,他是什么也不懂,全凭想当然去弄,能种出瓜来才怪呢!好在这年风调雨顺的,瓜秧是长得很旺盛,四疤瘌头心里喜滋滋的,心想:“他们说我不会种瓜,看我的瓜长得多好!夏天净等着买大价钱了!挣了钱去羞羞他们!”四疤瘌头天天做着发大财的美梦。
   夏天到了,四疤瘌头的瓜地里是结了一些瓜不错,可结的少,而且因为他没有打叉,瓜秧太旺了,瓜长得不大,被瓜秧盖着晒不到太阳,熟的也不好。眼看着别人一车车西瓜拉出去买,四疤瘌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让西瓜一天长成。
   眼瞅着西瓜快熟了,四疤瘌头喜上眉梢,准备西瓜上市。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连几天的大暴雨,沟满河平的,根本没法摘瓜去买。四疤瘌头看着下个不停的雨,虔诚地祈祷:“老天爷啊,你快晴了吧!晴了我给你烧香磕头!我给你买三牲!我给你塑金身!我给你…”别人的地里下雨也照样摘瓜买,可他的地里没有起垄,西瓜都泡在水里,几天以后就不能吃了,只得扔掉。四疤瘌头哭喊着:“老天爷啊,难道你是要惩罚我么?这叫我怎么回家过年啊?我也没脸回去了啊!”这一年四疤瘌头不仅没挣到钱,还欠下租地的几百块,他真的没回家过年。
   有了这次的教训,四疤瘌头学乖了,人家怎么弄他就怎么弄,人家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这第二年的瓜特别的好,真是满地乱滚,个大饱满,脆生生甜丝丝,别提多好吃了。一边卖着瓜,四疤瘌头一边哼着二黄,一边想着美事:“这回西瓜大丰收,挣了这么多钱,回去就能说个好媳妇了!”
   房东的二弟前几年死了,媳妇枝子来过西瓜地几回,虽说粗手粗脚的,但也还年轻周正,给四疤瘌头洗过几回衣服,做过几次饭,弄得四疤瘌头有些神不守舍了。一来二去的,四疤瘌头就动起了心思,有事没事往房东家里跑。只要见到了枝子,就心花怒放的,话也多了,脸上也放光了,好像浑身轻松,有使不完的劲。一旦见不到枝子,就蔫头耷脑的,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扶不起来了。枝子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半推半就地吊着他,弄得四疤瘌头相思难了,欲火难消,终日借酒消愁,无心料理西瓜了。
   四疤瘌头费尽心思想得到枝子,苦于没有机会。这天到房东家借绳子,听枝子说大伯子两人要到城里查病,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可能得住几天。四疤瘌头心里喜不自胜:“难道这是上天照顾我么?这个好机会可一定得好好利用!”
   晚上微风习习,虫唱唧唧,月光柔柔地洒在窗上。四疤瘌头悄悄来到枝子的窗前,抑制住心里的狂跳,轻轻敲了敲窗户:“枝子,你在么?是我!”里面没有动静,四疤瘌头试着推了推窗户,却开了。四疤瘌头忍不住内心的狂喜,很轻盈地跨上窗台,一下子跳进枝子的房里……
   四疤瘌头明铺暗盖地和枝子一起住了几天。这天两人正在炕上胡闹,大伯子两口子出现在面前。四疤瘌头吓得两腿直抖,连抓了几把,怎么也拿不起床上的衣服。枝子装着受了大委屈,躲在一边嘤嘤地哭泣。
   她大伯子说:“你个死疤瘌头!你好大胆!我们把地租给你,是以为你是个好人,谁想你竟是这样的人!我们出去这几天,你就干出这样的事来,伤风败俗!以后叫我们怎么出去见人?你这太欺负人了!你说怎么办吧!”
   四疤瘌头抱着衣服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大嫂,我听你们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什么惩罚我都认了!”
   她大伯子说:“本来我们想给弟妹找个好人家再嫁了的,想不到被你小子给占了。这样吧,你拿出三千块钱的名誉损失费,再白给我们家种三年地。三年以后要是看你还行,就让枝子招赘你为夫,你们过你们的日子;要是看你不行你就滚蛋!你答应么?不答应的话,咱就去派出所,公事公办!”
   四疤瘌头心里琢磨:“我一个外地人,去了派出所还有我的好?还是私了吧,大不了多给他们干几年活。”于是点头说:“还是私了吧,我愿意出钱出力。可是有一条,你们得管我的饭,我自己做饭做不好,吃不好饭就没法干活,干不好活你们的收成也少不是?全当我是你们的帮工,三年的收入都是你们的,就管我的吃饭,这总可以吧?”枝子和四疤瘌头相处这么些日子,毕竟也有了些感情,就直撺掇大伯子两人答应了。自此四疤瘌头就在枝子家里做起帮工来,偶尔也和枝子亲热亲热,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的。
   
   转眼三年过去了,想不到枝子他们家竟毫无情意地把四疤瘌头赶出了家门!白给他们干了三年活,整天吃糠咽菜,没黑没白的干活,最后还是被一脚踹开了!一气之下,四疤瘌头病倒了,人瘦的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种瓜是不行了,四疤瘌头心想:“总不能死在这里,叶落归根,我得回家去。”于是年近三十的四疤瘌头失魂落魄地又回到了家乡。
   人家是衣锦还乡,四疤瘌头却是灰溜溜地回来了,整天躲在家里养病,没脸出来见人。到第二年春天,四疤瘌头的病竟然好了,而且又吃得白白胖胖,像模像样的了。后来也渐渐出来干活了,而且恢复了他那有些油腔滑调的本性。每当遇到要好的乡邻,就大谈在西安的业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以及很多乡亲们闻所未闻的逸闻趣事。经过这几年在外面闯荡,四疤瘌头心眼也活泛了,嘴头子也利索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俨然成了村里少有的见多识广的人物了。
   时值七十年代末,生产队里矛盾重重,镰刀和柱子两人争队长之职争得不可开交,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乡亲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没有好办法解决,队里的很多事都扔下没人管了。
   有一天四疤瘌头正在和乡亲们闲扯,有人说起这事,很多人犯难。四疤瘌头笑着摸了摸疤瘌头,很鄙夷地说:“就这点小事,看把你们愁的!”大家都问:“你有什么高招?快说出来大家听听!”四疤瘌头看大家来了兴致,故作姿态地拿捏不说,看大家的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才居高临下似的说:“你们都是榆木脑袋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难道咱队里除了他们两就没人了?叫我看,比他们强的人多得是!叫他们争,咱们另选个人当队长不就行了?又不是离了他们地球就不转了!”四疤瘌头这一席话,还真的叫大家开了窍,都觉得这个办法行。有人还讨好地说:“我看四叔你就比他们强的多!”
   到了选举的时候,很多人没选镰刀和柱子,都改选了四疤瘌头。选举结果一公布,四疤瘌头以超出那两人十几票当选。反对的人也不少:“一个二流子,混混,这么多年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的人,也能当队长?”四疤瘌头生气地高挽着袖子,站到凳子上,头上的疤瘌在阳光下闪着肉红的光:“你们说我这么多年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你们想想,你们给过我什么正经事叫我干了么?就因为我头上的疤瘌,你们哪个拿我当好人看过?这么多年我在外面闯荡,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遇到过?说实在的,这生产队长我本来没多大兴趣当,既然乡亲们选了我,我就一定为乡亲们当好这个队长!你们要是看我不行,随时可以把我撤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于是四疤瘌头成了队长。
   还别说,这四疤瘌头真是雷厉风行,把队里的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很多老庄稼把式都很佩服。有人问四疤瘌头:“你在家里时也没干过多少活,怎么出去这几年,什么都成了行家了?”四疤瘌头自豪地说:“你们以为我在外面这几年都是混吃混喝人事不干的?那是靠双手硬干出来的,开始是种瓜,后来什么活都干,庄稼活哪有学不会的啊?再说了,我生在村里,长在村里,虽然很多活没干过,见还没见过?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还知道个七大八的。”
   特别是四疤瘌头的大公无私,更是叫乡亲们直竖大拇指。他当队长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他那多少年就手脚不干净的老娘,老毛病不改,有一天下地回来,顺手掰了路边的两个老玉米。护青的人看到了,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得找来四疤瘌头看他怎么办。
   四疤瘌头厌恶地看着他的老娘,恶声恶气地问:“家里是真缺你的吃了还是缺你的喝了?就算缺吃缺喝,这是队里的东西,不是你的,也不能随便想拿就拿吧?我这刚当了队长,你就这样做,你叫我怎么有脸当这个队长?你这不是拆我的台么?不行,带到队里去,召开社员会,该批的批,该检讨的检讨,该罚工分的罚工分!我不能因为是我的老娘就坏了队里的规矩!”
   开始分生产小组的时候,四疤瘌头的几个叔伯兄弟找到他,说:“咱们是一个小组的,分东西的时候你得照顾着点,最好把车和牛分给咱们小组!”四疤瘌头说:“这个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乡亲们都看得很清楚呢!再说了,那车和牛也规定了不能分在一个小组里的,我要是那样做了,乡亲们还不骂死我?”他的叔伯兄弟心里直恨他六亲不认。
   
   再后来包田到户单干,队长基本上属于摆设,没什么事了。四疤瘌头就辞去了队长,到外地跑起了买卖,挣了大钱。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来,平时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