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是我的上一辈人最快乐,最有理想,最有展望的年代,老一辈人说起快乐的时光就会说起我的诞生之时。

        那时中国的许多方面都是学习苏联经验,有一句口号是:“苏联老大哥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父母亲结婚时就是在集体宿舍把两个人的铺盖搬在一起,同事们祝贺一下,发点喜糖就行了,还是利用下班时间。结婚后依然在食堂用饭票吃饭,母亲说:“结婚第二天父亲去上班,让母亲自己在家吃饭,结果父亲忘了留下单位食堂的饭票,母亲就饿了一顿。那时不像现在可以到外面买点吃的,没有粮票就买不到食物的,而父亲的粮票已买了饭票,只能饿着等父亲晚上回来。”那时的国家仅这粮票一项就控制了人口流动,农村人要想进城一次,除了在大队开证明,还要自带干粮,粮票就是那时人的命根子。一九七零年我家全家下放农村时,那里的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一是交通不发达,二是没有粮票。更有甚者,在偏僻的山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记者到老乡家调查采访时,还有老人打听皇兵(皇军)走了没有,真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悲情。

        我出生时父母的单位没有托儿所,母亲上班就带着我,把我放在空的工具箱里,大家轮流照看。所以直到现在,父母的老同事闲聊时还在打听我的情况,我就像他们的记忆纽扣,无论打开扣上,都能勾起他们的许多如烟往事。美好的日子过的都快,转眼我就一岁了,反右开始了。父母亲单位也有右派名额,那些领导们一商量,就把一个老大学生定为右派,正巧他出差不在,反右运动又要按时完成任务,领导们就把他的徒弟报上去了,是一个年轻大学生。等那个老大学生出差回来,发现不妙,赶紧调离这个单位,躲过一劫。那个被打成右派的大学生已经结婚,只好离了婚,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男方带大的女孩,女方带尚幼男孩。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调回省城,没有房子,就和父母住在一起,见过平反后回到原单位的那个右派,己是个老人了。听说他的女儿做父亲的思想工作,接纳了在他被打成右派时,不顾夫妻感情绝然离婚还在农村的母亲,一家人二十几年后团聚了——父亲母亲姐姐弟弟。

        我每天下班就要把自行车放进车棚,进车棚就要穿过门房,门房一家人是农村人,每天我都能看到那个曾经是右派的女儿坐在门房和看门的女儿聊天,所以我近距离观察过她,真是个美人啊,一米七左右的高高个子,身材极佳,比画报上我见过的模特都好,只是说起话来普通话里带着乡下口音。可以想象她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多么英俊漂亮的小伙,就这样被毁了一生。这个高高的慈祥的曾经的右派平反落实政策后,带着女儿从劳改的农场回来,女儿学习不错,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中学里当教师,生活应该走入正轨了,但命运偏偏不是这样。由于这个女孩随父亲长期在农场,又是一个抬不起头来的右派女儿,其内心世界一定和正常生活状态下的人们不一样,从她在我们家属院中只和看门房的农村女孩来往,她的内心一定封闭在过去熟悉的圈子里,甚至还有逆反心理。

        单位分了房子后,我离开了父母的家属院,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但偶尔想起,还是感到一种美好的记忆,毕竟我是学美术的,对美好的事物敏感。后来有一天我和母亲聊天,想起这个美丽端庄大方的女孩,就问起她的情况,母亲说:“她后来和她的男朋友辞职下海,去深圳闯天下了,后来被男朋友欺骗,误加入了什么犯罪集团被抓,关到旁边县里的女子监狱。再后来放出来了和一个干警结了婚,有了孩子,具体情况不祥。”我听了大吃一惊,真是可惜了,这和她父亲的悲剧,她的生活经历,引起的心灵深处的创伤有关吗?不得而知。只觉的落红漂零,逝水东流,每个人的人生都难说有什么破碎的沧桑在点缀。

        还是说我的成长,又过了一年多,我三岁多了,父亲有一个去广州出差的机会,就带上我一起去了,因为我不用买票。别看我那么小,记得事情真不少,所以我对人类记忆的开始有了亲身的体会。我记得在火车上走了好几天;记得卧铺上方的铺位可以收起放下;记得和父亲同行的同事是六个手指。还记得大姑家是住在楼上,楼梯是木头的,上楼下楼踩的楼梯嘭嘭响;还记得父亲和姑父在公园跳在一个湖水中不远的大石头上照相;记得两个比我大的漂亮表姐;记得公园里的大象滑梯。长大后知道了表姐的大伯是陈嘉庚;知道了为何姑姑一家人的生活不错,像电影里的海外华侨;知道了姑姑一家真诚坦荡的笑容,是建立在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快乐之中。假如中国后来不发生那么多事情,中国人应该都是这个样子——无忧而快乐。在这里我还见到了奶奶,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逝了。奶奶是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的知识女性,参加过五四运动,爷爷奶奶也算是名人,和中国近代史上的许多名人有交集,有些也是朋友,比如西南联大的教授闻一多,还有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奶奶还叫朱德二哥。爷爷奶奶是带有传奇色彩的,后来就长眠于广州的万国公墓。

        我也有传奇色彩。当年我家住的大院是一排排平房,平房之间空地多,满院都是平展的土地,只有一圈篱笆墙把平房围起来就是算院子,这是一个临时住处,不远处正依照前苏联的建筑图纸盖着家属大院。这个平房也不错,前后门,后门外有厨房。我的许多朋友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我们后来一起搬到新居,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学,直到一九七零年下放农村才各奔东西,开始了各自的复杂人生。那时的邻居们互相串门太简单了,人的关系也比现在单纯,我就认识许多父母的朋友,凡是父母让我叫叔叔阿姨的,我就把他(她)当成可以信赖的自家人,但还是有一点点不一样,我说不出来,但在一件事情上得到展示,为此我成了院里的名人。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母亲要出门买菜,那时买菜要到公家的蔬菜站买,当天新上的好菜放在架子上,不好一点的旧菜放在地上,论堆卖,便宜,但去的早才能买上。母亲为了买到便宜菜就早早的走了,让我一人在家看门,告诉我不管谁来也不要开门。我正在家玩着,忽然有人敲门,我一看是来过我家的年轻漂亮阿姨,那时的门上部有四块大玻璃,可以看到人,我就说我妈不在,你一会儿再来吧。这个阿姨说是要借一下我家烙饼的鏊子,让我开门她要用一下,我说我妈不让开门,这个阿姨说你不认识我吗?我说认识,我妈回来你再来吧。这阿姨一直和我说好话,怎么说我也不开门。门里门外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平日里可熟悉呢,她就奇怪死了。无论她怎么说,我就是不开门,没办法她只好走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那个阿姨看到母亲回来了,就到我家仔细的端详我,特别喜欢我,从此对我特别好,直到五十多年后,见到我母亲都打听我的情况。

        再大一点父母就送我去了幼儿园,记得那天父母领着我穿过机关大礼堂后墙,沿着小路把我送进幼儿园,在办完入园手续后,老师就把我领到一群孩子那里玩,我看到父母亲在不远处观望着我并交谈着什么,一会儿父母亲就过来告诉我他们要走了,星期六下午六点来接我,我依然和新朋友玩,并不在意。中午吃完饭幼儿园就让我们睡午觉,下午起来再玩,晚饭后看着渐渐黑了的天,我这才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忽然觉得想家。我就悄悄的溜出幼儿园,沿着上午父母领我来的小路,四岁的我一个人行走在傍晚的田野上,居然回到了院子里。但想起自己是偷偷跑回来的,就不敢回家,就在单元门口一边玩一边想办法。天已黑了下来,那时的院子里没路灯,只有每家窗子透出的光线,院子黑乎乎的就我一个人在那里徘徊,我甚至能看到父母在窗前晃动,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推开窗户看到我呀,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忽然有一个阿姨走来,居然和我说话,问我父母的家住在哪?我一听就非常高兴,这下好了,家里来客人了,他们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了,我高高兴兴的说:“我带你去。”到了门口我还主动敲门,门开了,这个阿姨问我父母见到我没有,父亲说:“这不是,就站在你身边。”阿姨大吃一惊低头看我,我也抬头看到这原来是漂亮的阿姨老师,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顺着小路回来的,阿姨说:“既然回来了,今天就在家里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父母说,他怎么就能记得那条小路,这是第一次领他走的啊。事后我得知,当晚发现找不到我时,幼儿园里乱套了,没办法了才摸黑打听到我家,找到了我。

        后来母亲说送你到幼儿园有一个好处,每天能喝半斤牛奶。当时的领导说了,再苦不能苦孩子,想办法也要调来牛奶供机关幼儿园。那是一九六零年,大人们都面带菜色。

        我的记心好就体现在认路上,那时的我必定会跟随父母亲逛商店,逛商店是我记忆中的一种仪式,就是因为要去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转悠。这条商业街历史很悠久,各式各样的古旧建筑不仅让人感到新奇,而且还神秘,具有中国文化符号的《永乐大典》都记载了这条街。这条街承载起这个城市温情的历史岁月,让这个城市及周边县市的人们的生活品味和时光记忆,充满了人情的味道,成为人们心底的温暖汲取地。可惜现在改造的面目全非,还脏乱差,我再也不想去了。

        那时的我跟在大人后面看啊转啊,从来不觉得累,渴了花二分钱买杯所谓的茶水喝,饿了吃个凉粉、灌肠能回忆好长日子,如果再去老字号买点酱肉之类的回家吃,那是和过年一样的心情。所以我是带着神圣而期盼的心情跟着大人走在这条街上,同时也在长知识。但我从来也没有和父母亲说要买什么食品,我知道该买的他们会买的,我是随遇而安。我一般是看着大人的腿跟着走的,有一次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的人不认识,再往四处看也找不到父母,我也不哭,也不叫,就静静的察看寻找,发现实在找不到了,就往回返。结果越走越不认识,路边的街景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站在那里想一想,最后决定再返回去,走啊走啊,终于看到我熟悉的建筑,然后再走啊走啊,终于回了家。回家后才知道父母亲急得已经到派出所报警了。事后我给大人讲我看到的尖顶建筑,那是一个天主教堂,大人才知道我走了很远很远,一般大人走那么一圈也受不了,五岁的我就这样不急不燥的看风景。后来的我一直独立的行走在人生的路上,无论是大雨滂泼还是风吹雪飞,不慌不忙,矢志不移。

        奶奶后来从广州来到我家,成了家庭的一员,每天奶奶就领着我四处走动。那时奶奶夏天穿着丝质衣裤,打着洋伞,春秋天还穿着披风,在北方的城市还是一景,我曾看见年轻的少女看着奶奶的装束向同伴使眼色。我那时也不错,戴一顶有许多小红心点缀的白凉帽,穿着短衣裤跟着奶奶也像个时尚小孩。奶奶信仰基督教,她就领我去过教堂做礼拜,我至今记得一点那时的情景。奶奶那一代的文化人大多都信仰基督教,这是后来我从书上看到的。

        有一天奶奶领我看电影,正片开演前是加片,那时的电影院加片是惯例,就是放一些十分钟短片,一般是放《新闻简报》。《新闻简报》是电影版的新闻联播,上世纪60年代的一个顺口溜说明了当时的电影文化状况:“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那天的《新闻简报》讲的是前苏联幼儿园的生活,其中我看到了幼儿园的小朋友画画。回家后我就找出纸和笔模仿电影上的孩子画,奶奶看见了,就高兴地说:“你是学电影上的小朋友画画吧。”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若换了一般家长和老人就说一句就过去了,但奶奶是文化人,她就领我去文具店买了纸和笔,还到书店买了彩色小人书,其中一本我还记得是《红军叔叔的鹅》,就让我照着书上的图练习画画,从此我就一发不可收拾,就那么画开了,并影响了我一生。我五岁开始学画,这是我重要的简历之一。

        上小学了我年年考试都能拿喜报回家报喜,只有前三名才能有此荣誉,我一般是前两名。这些就一笔带过,不说了,主要说文革开始后的事。文革开始时我上三年级,老师也分成两派,学生中也有人组织红卫兵,大字报到处贴着,挂着,一片肃杀之气,有个很好的女音乐老师就自杀了。说起自杀就两个字,但在那混乱的年代,自杀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生前遭遇到多么大的痛苦煎熬,那些施暴的人又是什么样的魔鬼心态。然而这些人至今还心安理得,振振有辞,这只能从国民教化中寻找答案了。

        有些学生开始逃课了,老师也管不了,课堂秩序也不好了,我也试着开始逃课。每天还是早晨起来背书包上学,但是不到学校,而是到一些地方玩,还是按时回家,大人也不知道。刚开始不习惯,心里总觉的怪怪的,后来习惯了,就每天到一个画坊门口看两个男人画毛主席像,时间长了,我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这个孩子每天站在门口看。”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在机关大院站在高架板上画《毛主席去安源》,我就在下面静静的看,他就在上面画,看了好久,后来在他休息的时候,我鼓足勇气说了声:“我也画画。”他说:“我知道。”

        有一天碰到一个同学,他说你怎么还不上课,现在大家都去上课了,他还说现在来了一个男老师可凶呢,你快来吧。我就跟着他一块儿去了学校,到了学校,我看到同学们大都在外面玩,教室里就几个男同学,我就提议把课桌都摆成一圈,说是玩钻地道,个别同学也同意,以我为首的就玩了起来。突然听到一声大喝:“这是怎么搞的,谁干的!”同学们就指指我。我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这就是新来的厉害老师?这老师说赶快把桌子摆好,我就赶快摆了起来,同学们也要帮忙,老师不让,就让我一个人在那里摆啊摆啊,男女同学都在那里看着,我相信每个人的心情不一样,但肯定有兴灾乐祸的。大家坐好后,老师就开始点名,点完了却没有我的名字,我就怯生生的说:“老师没有点我的名。”老师查了一遍花名册就是没有我的名字,然后问大家:“他是这个班的人吗?”大家齐声回答说:“是的。”老师不紧不慢的厉声说道:“刚才把课桌弄的乱七八糟的就是你吧,这就奇了怪了,你前几天去哪去了,站起来回答!”全班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的脑子轰的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课桌,空气一时凝结了起来,教室里一片寂静。老师等着我编谎话,同学们等着老师揭穿我的谎话,就这么静静的僵持着。“快说,我们大家等你回答呢?”老师又呵道。我心一横,决不能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我要给你们一个厉害的回答,我就装作诚恳的样子说道:“以前的老师讲的不好,也管不住同学,大家都不爱听讲,上课乱哄哄的,上课没意思。后来我看到有不少同学逃课,我也不来了,后来听说来了一个好老师,我就赶紧来了。”同学们一听都哄笑,大概觉得我不会编谎话,说的像大实话一样。结果不出我所料,老师说:“大家不要笑了,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个学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不编谎话。”然后又说:“你们大家以后要向他学习,不说谎话,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下课了,我的好朋友围着我,庆贺我的机智脱险,还笑嘻嘻的问我:“你怎么想起这一招的?”我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同学们一脸谔然。

        后来中苏关系紧张,各地都挖战壕,修防空洞,我们小学也在操场边挖战壕。挖土玩可是大家乐意干的事,再说又这么神圣,大家都有些豪情壮志,个个就像“上甘岭”的英雄一样。可我们那里水浅,挖一米深就出水了,再说大家干一会儿就累了,我就听到在一旁监工的这个老师阴阳怪气的说:“我左边有一个同学干活不出力,右边有一个同学坐了半天了。”大家都不敢休息了,也不敢说笑打闹,就在那里埋头苦干。我抬头看了一下这个老师,他左腿蹬,右腿弓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一个树枝条,悠闲的把脑袋摆来摆去,审视着工地。我心里想:这也不是个好东西。

        没学上什么东西的小学终于毕业了,我们就要到我们向往的那个中学去上学了,但是有了新变化。由于文革开始是 “停课闹革命”,后来又“复课闹革命”,一届学生要复课,下一届的学生要升学,就发生了重叠现象,中学没那么多教室和师资,他们就想出个好办法,让小学办初中一年级,叫“戴帽中学”,我们就这样在小学上初中了。既然是初中总要有个变化,就把我们小学的三个班打乱了,重新分为三个班,这还不算,班也不能叫了,升了一格,叫排,是部队编制,分别叫一排,二排,三排。所以我们后来的同学聚会就三个班一起聚,就是因为这次的打乱再分班引起的,我们这个年级的同学成了一个大班。但好景不长,我上了半年“戴帽中学”就全家下放到农村了,大多数人都一样,再见面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参加工作后,我又一次到了广州见到了姑姑,这一次是公差,是参加一九七九年春季广交会。(“广交会”全称为“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因在广州举办,即称为广州交易会,简称广交会。)那年头,中国的好东西都在那里呢,参加广交会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我就去了,那年我二十三岁。说起原因,还是因为我聪明,我们的厂后来生产出口产品,我那时候在工厂的设备科,主管工装设计,简单的说就是设计制造产品的机器。有一天技术科样品设计组的人在我们办公室说:“去年设计的几个样品,都失败了,拿到广交会没人定货。”我说:“今年我给你们设计两个样品试试。”我就给他们设计了两个样品,结果他们送去了七八个样品,只有我设计的那两个样品被外商看上了。有了定货,厂里就有了干的,厂长一高兴就把去参加广交会的名额给了我了,当时全省出口企业参加广交会的名额没几个,我们这个地区才四个,我是其中之一,不简单吧。

        我兴奋的买了一箱核桃,准备带给广州的姑姑,然后和其他三个人(共两男两女)一起登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当时我们还受省外贸有关人员的委托,带了一大箱陶瓷工艺品,是非常漂亮的陶瓷娃娃,市面上根本看不到,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这些漂亮的工艺品,是省外贸驻广交会的代表让下属企业奉献,而他要作为礼品,送给其它省的代表的。全国各省外贸驻广交会的代表之间互通有无,拿本省的出口产品互相送礼,当年的外贸机构是让人羡慕的地方。结果在郑州转车时,为了抬这箱工艺品,我把自己的一箱核桃忘在了车上了,不知便宜了谁。

        到了广州,我们还要根据安排,坐上三轮蹦蹦车到郊区的一个部队招待所住宿,那时没有出租车,也没宾馆,更没空调。部队招待所是平房,只有电扇,四月的广州,住在招待所里的人们都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第二天我们抬着一大箱工艺品,来到了广交会大厅内的进门口,等省外贸的工作代表来接我们。门口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在查进门证件,她们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又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我就说是工艺品,她们说工艺品一定很漂亮吧。我一听,撕开箱子的一角,拿出两个漂亮的瓷娃娃就送给她们,把她们高兴坏了。在场的其它三个人目瞪口呆,都说不出话来,我怎么就敢把礼品随意送人。说到此,我要交待一下,这次来广交会的四个人我的年龄最小,其他三个人有厂长,副厂长,但一路上就是我管事,一方面我是见过事面的人,再一方面其他三个人是第一次坐火车,一路上转车换车票,吃饭睡觉都是我安排,你说还不是我说啥他(她)们就听啥。一会儿省外贸的代表来了,给我们每人一个工作证,我们就可以随便出入了。我告诉那个代表,我拿了两个礼品送了这两个女孩了,他笑眯眯的说:“没事没事。”就让我们抬进会场了,那三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一脸茫然。我就知道没事,这算啥呢?我给你从那么远拿过来就不错了,谁送人不是送人,为了你我还丢了一箱核桃呢。

        进了会场可真是开了眼,里面的商品真是眼花缭乱。那时的中国还非常贫困,科技也不发达,里面的商品主要是轻纺产品和工艺品,还有一些土特产。但这些东西市面上见不到,我记得有一次传达什么领导讲话的大致意思是说:“别看我们日常的生活比较艰苦,但我们的事业是伟大的。如果你去广交会去看,你就会看到祖国的富强和繁荣,那地方油多的满地流。我们是支援亚非拉人民,把他们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等等。”所以我在这里真是开了眼,这个馆转完,再转那个馆,不知疲倦,就是没什么人看的工业馆、农业馆,我也进去转了转。

        第二天我就去了姑姑家,并和三个姑姑和许多亲戚见面相聚,并懊恼的说把给她们带的核桃也丢了。我表姐说:“我们在广州也没看过一次广交会,因为它不对普通中国人开放,听说都是外宾和有关人员可以进去。”我一听,简直不可思议。从1957年春季开始的,每年春秋两季在广州举办的商品交易盛会,我的姑姑们和表姐、表弟们居然没有看过,简直岂有此理。我就说:“我想想办法,让大家都去看看。”第二天我就去会场对那两个漂亮的女孩说:“我姑姑们的全家人想来看看广交会,能行吗?”她们高兴的说:“能行,你让她们来吧。”第二天我就领着一群人来了,我把亲戚介绍给那两个漂亮女孩,又把这两个漂亮女孩介绍给亲戚,大家高高兴的如愿以偿的进去看了——我真是有游刃有余的处事能力。当然那时候的人都和善,另外一般漂亮女孩都喜欢我,我年轻时大概是有魅力吧。

        若干年后由于职业的原因,我去过中国的许多地方,结交了三教九流的各类人物,看到了许许多多眼花缭乱的社会现象,经历了恩恩怨怨的人生情仇。退休的我如今写了以上的文字,就好像李六如先生写的《六十年的变迁》中前部的提纲,是一束朝花的夕拾,“遥岑相映带,变幻纷不同”。既然老去是我必须抵达的终点,那么就将我年轻的清流激湍的色彩洒在通往老去的路上,让六十年的匆匆时光倒映在历史的长河中,那些过去的岁月就是我生活变迁的泛黄底色,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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