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兰抽出了花茎,宽宽的叶子,嫩绿嫩绿的。深秋了,生命步入凋零,能有新绿长出来,不免心生欢喜。


  养花已有三年,养的最多的就是吊兰。阳台,客厅,书房,餐厅,目光可及的地方,放置着一盆盆郁郁葱葱的吊兰。它们像兰花,细长的叶子向上挺拔着,开出的小花是白色的,不显眼;吊兰每年会抽出新茎,长长的,垂下来,又会长出一簇簇叶子;作为家庭盆栽,吊兰是必不可少的,它不仅美观养眼,也是净化空气的不二之选。


  吊兰最令人喜爱的,在于好养。它不择环境,不择土壤,栽下去,就能生根。生命力极其顽强。


  喜欢吊兰,喜欢上养花。


  原本,我是不养花的。


  三年前的夏末,我移栽了第一盆吊兰。


  那是伺候婆婆的日子。身体硬朗,一辈子没有吃过药的婆婆,四年前查出癌症,食道癌中期;在石家庄肿瘤医院做了切除术。术后恢复很好,婆婆气色红润,吃喝拉撒都正常;眼见着婆婆一天天好起来。


  每日里陪护婆婆,单调而又重复。除了一日三餐,搀扶她大小便,洗换衣物,就是陪她说话。婆婆很健谈,总是说些老家的事儿,老家的人;那些人我都不认得,那些事我每天都在听她说,一遍又一遍。


  阳台上放着一盆吊兰,婆婆养了好几年。那盆吊兰长得又粗又壮,绿绿的叶子,挺秀,硕长;每逢有人前来探望,婆婆总会指着那盆吊兰说:看,那盆花儿长得多壮,我死不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一点点一片片落在阳台上。微风吹来,吊兰的叶子轻轻摇摆,摇碎了枝叶上缕缕光阳。婆婆坐在沙发上,看着那盆吊兰,一本正经的对我说:月儿,我教你腌菜吧,婆婆的手艺都是传给媳妇的;外面的饭食再好,也不如家里的,男人在外面吃腻了,就想家里那一口;俺的孩子们都喜欢吃腌菜,你要学会。等我没了,孩子们还能吃上这一口。


  我翻着手里的画报,“嗯”了一声;婆婆看我不当心,又说:月儿,我教你蒸包子吧。这人老了,好嘴馋,等你爹娘做不动的时候,就想着吃点啥了。外面买的包子不好吃,也不干净,你学会了,做给她们吃,老人不觉得受罪。


  娘,说啥呢,有你在呢,我们都喜欢吃你做的。我敷衍着婆婆。


  俺年轻的时候不会做活,俺娘死的早,你奶奶又不给做,俺受难呀,都是自己哭着憋着学会的。婆婆自顾自说着。


  婆婆是受过难的人。婆婆的爹是富农,家大业大;婆婆兄妹四人,上面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后来搞土改,在“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口号下,地主土豪被打倒;婆婆娘家的房屋土地被村里瓜分,家道中落。婆婆到了出嫁的年龄,因为成分高,嫁给邻村的一个穷小子,也就是我公公。公公家是全村最穷的一户人家,兄弟姊妹七个挤在三间破房子里,不是进风就是漏雨。出嫁第一年,婆婆的娘就去世了。孩子出生后,没有人能帮衬到婆婆,孩子的棉衣不会做,婆婆一边哭一边摸索,硬是自个儿把什么都学会了。


  婆婆很要强,她孝敬公婆,团结妯娌,包揽了所有家务,让公公弟兄四个安心在外做工;砌砖,抹墙,做木匠,兄弟同心,日子渐渐好转;终于,盖了新房,买了汽车,兄弟四个成立了县里第一家建筑公司。日子好了,孩子渐渐大了,婆婆的苦难并没有过去。她把背叛藏在心里,从不言说。


  婆婆只认一个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家丑不可外扬。


  阳台上的吊兰抽出两枝新茎,茎端长出两簇嫩绿的新叶。二姑姐来了,掐走了茎端的两簇新叶。婆婆说,栽到盆里就活了。新茎的中段还有一枝小叶子,也是新生的;我说,把这个小枝栽到我家吧。婆婆一幅不情愿,别掐,让它长着,我看着心里高兴。


  它还会再长的。我还是掐去了。


  哎——,婆婆叹了一口气,一脸的落寞,忧伤。


  那枝小叶子吊兰移到了我家,栽到花盆,放在阳台上。


  几天后,婆婆去石家庄肿瘤医院做了一次化疗,回来后身体就垮了。


  婆婆卧床不起了,甚至几天不进食,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家,医院,医院,家,就这样来回往返着。


  婆婆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有时指着地上,看,那儿有个小皮人一直在跳,快去找个绳子把它绑起来。又或者自言自语说,你在柜上躺着干什么?快下来!有时候夜里也是这样,自言自语着一些胡话。常常把我吓得不敢睡觉,夜里要开着灯。


  婆婆娘家的亲戚若来看望她,婆婆精神就会好转,脑子也不糊涂了,拉着外甥女的手叮嘱着:你要多种棉花,等俺高星(我儿子)娶媳妇的时候,你给他摘好棉花。要记得啊!


  记得,记得,多种棉花。外甥女应着。


  婆婆的侄子来看她,婆婆拉着侄子的手嘱托着:要是遇见拐卖儿童的,找不到爹娘的女娃娃 ,记得送给月儿领养,她没有闺女,等她爹娘老了,送葬的时候没有人架(架:搀扶)她。


  有媳妇呢,媳妇架不是一样嘛。


  不一样,送葬的时候都是闺女架娘,闺女贴心。婆婆倔强着。


  记着,记着,给月儿抱个闺女。娘家侄子拍着婆婆的手安慰着。


  婆婆的哥哥来了,婆婆对哥哥交代着:我走了,不要难为孩子们,儿子媳妇都孝顺,对我好,我知足。不要难为他姑父,我不受罪......让我高高兴兴的走。


  舅舅已是老泪纵横。


  亲戚们走后,婆婆又糊涂了,继续着不着边际的胡话。


  秋风起,秋草黄,又是一年叶儿飞扬。深秋过后,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婆婆的病越发沉了,卧床已是三月余。


  一日,我告诉糊涂的婆婆,我要去上班了,单位有空缺。婆婆立马就清晰了,拍拍床边让我坐下来,拉拉我的衣服说:穿厚点,路上冷,你身子薄,别冻着。不用惦记我,你公公在家,记住,人都是比着过的。


  我不想比,也不想争,我只想过自己自在的小日子。婆婆,我知道你的意思,怎奈,我本性如此。


  三个月里,我移栽的吊兰没有活,叶子全部枯萎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盆里泛出新绿,吊兰活了过来。


  没几日,婆婆走了。像是完成了一种生命转移,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一天,是农历十一月初一。


  婆婆走后,那盆吊兰开始了生长,抽茎,开花,到了春节,已是枝繁叶茂,覆盖了半个窗台。


  第二年春天,我掐了几簇新叶,又移栽了几盆;到了夏天,阳台上繁盛葱茏,生机勃勃。秋天,我从同事家里移来了昙花,长寿花,韭菜莲,铜钱草,让这些花儿相互陪伴,吊兰不会寂寞。


  再后来,我又移来菊花,绣球花,仙人球,君子兰,星星草,五颜六色的花儿,我的阳台成了小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