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一】

　　女儿赴美留学之前，我执意要为她添置两件旗袍，好像只有这样她的行囊才算完整似的。作为母亲，给女儿出国打点行装，就像办嫁妆似的，生怕在国外难以预料的生活里，在难能可贵的社交场合会少了什么似的。

　　迎着初夏的和风，陪着女儿在南昌百货大楼、财富广场挑选试穿。最后在百货大楼买了一件芸威牌的粉红与浅灰相间的牡丹花色真丝短旗袍，在吉祥斋买了一件手工刺绣的中国红的蚕丝短袖旗袍。看着双十年华的女儿穿着旗袍如蓓蕾初放的俏丽模样，感叹似水流年芳华转换。

　　读中文专业，又偏爱《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我，对美仑美奂的中国古典旗袍情有独钟。读近代文学史，读张爱玲、苏青、杨之华、白薇、这些民国女子哀婉、清扬、性情的文字和她们那一身窈窕的旗袍都别有一番风韵。有这样一首诗赞美过民国女子的旗袍之美：

　　一袭霓裳若彩虹，万般娇媚别样情。

　　旗袍女子最妖娆，国色芳香惊天庭。

　　待看过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她以二十四套旗袍的绚丽，以会说话的背、肩、颈项、和那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美丽，以红唇艳丽、夜色迷蒙的诱惑诠释旗袍的万种风情。看过了张曼玉穿旗袍的样子，才真正懂得，旗袍是最美的女人服装，它对女人的要求高标准，不能是瘦骨伶峋，也不能衣衫不整、精神萎靡，也不能俗不可耐、肩宽背厚、大腹便便。年纪太小穿不出旗袍特殊的成熟韵味，步入暮年的老婆婆那种松驰的皮肤、迟缓的步态、呆滞的眼神都不能荡漾出旗袍特有的美感的与风情。更不用说那种整日沉溺于夜总会的烟酒之中，放浪形骸精神荒芜的欢场女子。旗袍是女性美的试金石，它使美的更加美，丑的倍增丑。

　　世界雕塑大师，杰出的艺术家罗丹对女性的形体美有着独特的理解和研究。他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女性的形体美：“有时像一朵花；体态娜婀仿佛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丝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像柔软的长春藤，劲健摇摆的小树，有时又像一座花瓶……上身细、臀部宽，像一个轮廓精美的瓶，蕴藏着未来生命的壶。”多么形象生动的赞美。而中国的旗袍恰到好处地烘托着女性的美。旗袍是有灵性的，它高贵、华美、温润、知性、含情。它深得含蓄之美的精华，你看那高耸饱满而又圆润的领子，尽显女人的含蓄之美、内敛之美、娴熟之美；它深得野性之美的要领，那高高的开衩，让女人的一双玉腿在若隐若现之中展现撩人心魄的情愫，流淌着野性与奔放，有拒绝更是诱惑。再加上腰与胸的独特设计，勾勒出女性三围的优美曲线，将女性的形体塑造得端庄、生动、妩媚。旗袍是中国服饰文化中的精品，历经三百年而不衰。民国时期的女子穿旗袍妆容浓艳，以暖色调为主，弯弯的柳叶眉，中国红的红唇，微微上翘的眼角，妆容浓淡随人意，这样一位身着素色旗袍的女子走在江南的雨巷，端坐在丝竹声声的静室，会让人生发出诗人戴望舒“丁香一样的忧愁”，会让人心底泛起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诗句。

　　【二】

　　三十岁那年，我与旗袍结缘。在市场闲逛时眼球被一块蓝底白花的蓝布吸引。那是正宗的青花瓷的蓝，花色端正婉约没有一丝的俗气，那样干干净净的蓝底白花。揣着几尺蓝花布，揣着淡淡的喜悦，到平素熟络的经典制衣的赖爱萍这里量体裁衣。白脸大眼长身的小赖是自费读的上海服装学院，人精明热情，对服装的感觉也好。她就靠着一把尺子和裁剪刀将小日子过得妥妥帖帖，带了五六个徒弟，买了一间店面和三室一厅的住房。她一边和我闲聊，一边拿着皮尺在我的腰、肩和颈部这里掐一掐，那里捏一捏，直夸这布的花色好，布质板扎，还说女人三十风韵最佳，正是穿旗袍的时候。半个月之后，到小赖的服装店里试穿，果然熨四八贴，合体得就如同我身上长了一层蓝底白花的皮肤。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婷婷玉立的女子，裹了那么一袭窈窕娟秀的蓝，满是中国的韵味，古典的韵味，看着自己都有些感动。

　　那个年代的我，心素如简，人淡如菊。白天是新闻采访和五岁女儿的一日三餐，衣服鞋袜，晚上收拾完锅碗，洗衣拖地之后，静静地在灯下写完第二天要发的新闻稿，余下的一点时间就靠在床头看看罗兰、席慕容的散文，天天就像上满了弦的钟在工作和家庭之间摆动。那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心正如蓝底白花的旗袍那样干净素雅，没有过多的欲望，没有非份的奢求，与领导套近乎，凭青春混名利，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当记者，把文章写好，做母亲，把女儿带好，心里就是这么简单。

　　著名学者钱钟书的夫人杨绛才貌双全，出身名门的她不慕荣华，凡事都有余地、有节制，历经过繁华的她在什么境遇下都能够坦然面对，走在人生边上的她和钱钟书共同营造的婚姻有着蓝布旗袍式的干净。钱钟书在上海潜心写作的时候，她不避世俗烟火气，甘愿做“灶下婢”，每天往来于市场和厨房之间，为一家人洗手做羹汤。而她的娟秀的散文和几个剧本都是在家务的间隙写作成的。

　　杨绛的一生有如棉质的谦逊，积淀着历史的厚重，散发着太阳的清芬，是绚烂后的平静，繁华后的真淳。她在精神层面穿着一件蓝布旗袍。以书怡情的女人是最美的。杨绛的书读得尢为彻底，她从来不给自己任何不读书的借口，无论蜜月还是为人母，甚至“文革”期间，皆提笔写诗，洗手做饭，读书生活两不误。张恨水笔下的女主人公大多一袭蓝色的旗袍，那是女学生式的天真与朴素。徐志摩最欣赏陆小曼穿蓝布旗袍，赞美说陆小曼的高贵气质从布眼里不动声色流出。

　　犹记那年去广东中山采访，也是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布旗袍，工作之余，参观了中山市的孙中山纪念馆，英雄美人，在对孙中山的革命事业高山仰止的同时，对秀美高贵而又一生赢得国人敬重的国母宋庆龄更是无比钦佩。身为女子，投入革命，为了和孙中山的一份世纪情缘，宋庆龄将小我的爱情化作对天下苍生的博爱，她是真正的国母，宋庆龄一生最爱的服装也是旗袍，她将旗袍的高贵含蓄之美恰到好处的展示出来。身着那件我喜爱的蓝底白花的旗袍，站在孙中山纪念馆前留个影。

　　服装是无声的语言，是表达人生最好的形式。宋氏三姐妹中的小妹宋美龄一生酷爱旗袍。她衣橱内的旗袍件数大概可以申报世界吉尼斯纪录了，一位名为张瑞香的男裁缝凭着细心和忠心，一年到头俯首为宋美龄做旗袍，但宋美龄最爱穿的，也不过是平常的那么几件。

　　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不知不觉之间女儿长大了，不知不觉之间，微微发胖的身材已经穿不了那件蓝底白花的布旗袍了。挤挤挨挨的生活，又是职称啊，住房啊，女儿上大学，考研，一堆接着一堆的琐碎事，年复一年的，好似忘记了旗袍，也不敢穿那么端庄妩媚的旗袍了。常在网上和女儿聊天，总是问：骊儿，妈妈买的那件吉祥斋的中国红的旗袍穿了没有？女儿在大洋彼岸回话：“没有，妈妈，没有机会，没有场合，那件大红的太正式了，穿上像新娘子一样，倒是那件粉红色牡丹花的我常穿呢，聊着，她在视频里向我展示身上正穿着的粉红色真丝旗袍。

　　看着女儿在异国穿着中国旗袍，展现中国风采，我这做母亲的暗自高兴。不论走出多远，都不能忘怀故土亲人，女儿的一口乡音一身旗袍，让我多少心里有些慰藉。岁月不饶人。转眼间我就是奔五十的人了，炎炎夏日穿什么好？走遍南昌的商场，能穿在身上合体合意的衣服聊聊无几。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又走进了女儿出国置办服装的那家“吉祥斋”，店员是那个白白鸭蛋脸上长着一双吊俏丹凤眼的女子，她不厌其烦地拿着一件件旗袍给我试，穿上那件黑色绣红色牡丹花的丝绒旗袍，自己都觉得十分的合体。久违了，旗袍，历经种种奔波劳碌之后，不知不觉间又有了穿旗袍的心情，是一种真正的淡定，从容吧？心里这样想着，就毫不迟疑的掏腰包买下了这件黑丝绒的旗袍。

　　去年夏天，女儿从美国回家休假，一会旅游，一会上海武汉见同学，三十几天的时光悄悄溜走，归期近在眼前。女儿又想带几件服装去美国，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旗袍好。走进南昌中山路的天虹商场，挑来挑去，挑了一件“凤喜”牌有灰蓝方格的布旗袍，一袭袅娜秀雅的格子布，高高的衣领、柔柔的腰身、长长的小腿，那是真正的花样年华。穿得好看，买得舒心，女儿挽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走出店铺，母女两代人从旗袍上找到了共同点。